我换了两班巴士,杀人之夜无法成眠。在公路休息站的盥洗室,我对着碎裂的镜子,瞥视自己的面容。如果我说,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比较像被做掉那个人的身影,而不是刺客本尊,或许不会有人相信我。而那位透过抄写终于臻至内心平静境界的死者,的确与盥洗室里这个家伙非常不一样,因为这个人只能汲汲皇皇、无休无止地搭车,随着巴士车轮滚动前进。
第二天一早,返回妙医师的宅邸前,我前往镇上的理发厅剪了头发,刮掉胡子,这样才能对我的嘉娜伪装成一个禀性善良又不屈不挠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打造一座幸福的爱巢,这位青年成功经历重重严峻考验,并且曾与死神打照面。当我踏进妙医师的宅院,望见宅子的窗户,想及嘉娜正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等我归来,我的心冬冬地跳个不停,怦怦,怦怦,跳了两拍。梧桐树上的一只麻雀,也和着节拍鸣啭高歌。
玫瑰蕾开了门,我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讶异神情,或许因为才不过半天以前,我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动手干掉她的弟弟。也可能因为如此,我没注意到她困惑地扬了扬眉,像在问我为什么都没听她说话。我没有搭理她,仿佛身处自己家里般,径直朝我们的卧室,也就是我的嘉娜生病时,我离她而去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给我亲爱的小甜心惊喜,我没敲门就开门进房。但是,当我看见角落的床铺一片空荡荡,才开始理解,方才进门时玫瑰蕾对我说了什么话。
嘉娜足足发了三天高烧,后来慢慢康复。病愈可以下床活动后,她曾经进城,打电话回伊斯坦堡给母亲;几天来我音讯全无,她突然决定要回家。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凝望着窗外后院里于晨光中闪闪发亮的桑椹树,但仍忍不住回眸看那张嘉娜曾经巧手布置的床。一路上嘉娜用来当扇子的《古铎邮报》,现在摆在被她遗弃的床上。我的内心有个声音细诉,嘉娜早就知道我是个瘪脚杀手,我永远别想再见到她;所以我或许干脆关上门,投入仍留存嘉娜气息的床铺大哭一场,直到沉沉睡去。另一个声音则持反对意见,说当杀手要有杀手的样子,要够冷血,不能有不当的情绪波动:嘉娜定然还在尼尚坦石的父母家等着我。离开房间之前,看见窗台边有一只狡诈的蚊子驻足,我刷地单手把它打得稀巴烂。血,脏污了我掌上的恋爱线,我确定被蚊子吸到腹中的,一定是嘉娜香甜的血。
我得在伊斯坦堡和嘉娜重聚,但抛下这一切、离开这座对抗大阴谋的大本营之前,为了自己与嘉娜重行团圆的前景着想,我想去见见妙医师应该会有好处。妙医师坐在远离桑椹树的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串葡萄。他从埋头研读的书上抬起头,望着我们曾经一同攀行的山丘。
我们平静得像两个闲闲没事的人,讨论着人生的残酷,谈及大自然冥冥中决定人的命运,讨论一种我们称之为“光阴”的精简概念,把沉着与平静这些特质灌输入人类心中。我们提到,除非人能够锻炼出雄心和决断力,否则无论品尝多么多汁的葡萄,也会索然无味。我们同时聊起,若要达到不受曲解的真正人生境界,需要培养高度的觉察力与渴望,不必理会它是宇宙中某个伟大的指令,或者豪猪扑扑簌簌匆匆奔过我们身旁的机遇巧合,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杀一个人一定要具备成熟的特质。我过去对妙医师的钦佩之情依旧,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对他的恻隐和宽容之心如同潜伏的疾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因此,当他建议我陪他去探视死去儿子的墓地时,基于这个理由,我很坚定地拒绝,而且没有冒犯他。我说:这么多天昏天暗地集中精力处理要务,真的把我累坏了;我应该回家去找妻子,好好休息一番,这段时间一定会整理思绪,再决定是否接受他托付的重责大任。
妙医师问我,有没有机会试试他送的礼物;我告诉他,自己当然测试过,而且对它的性能满意得不得了。我这才想起,那只舍奇索夫手表还在口袋里。我把表拿出来,摆在盛装葡萄的黄金碗旁,告诉妙医师,这是一位有一口烂牙的悲痛可怜经销商,为了表达对他的崇拜与尊敬所奉上的一点心意。
“这群悲情的苦命人、可怜鬼、没用的家伙!”他说道,斜望了那只手表一眼:“他们想过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死抓着珍爱的宝贝不放,到头来就会苦苦黏着像我这样的人,只因为我给了他们希望,许诺他们一个公平的世界!外来势力已经被证明一心要摧毁我们的生命和记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你在伊斯坦堡下定决心之前,请仔细考虑,要如何帮助这些破碎的灵魂。”
而在那一刻,我脑中考量的是,尽快在伊斯坦堡找到嘉娜的机率有多大。我要以甜言蜜语哄她回到这幢宅子,从此我俩将在这座反大阴谋的重镇,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回到迷人的妻子身边之前,”妙医师以法国翻译小说的调调说道:“把那件紫色外套脱掉,好吗?你穿着看起来像个杀手,不像英雄好汉。”
我立刻坐上回伊斯坦堡的巴士。母亲开门时,晨祷已经开始,我没对她解释关于自己一直追寻的黄金国度,也没提到她如天使般可爱的儿媳妇。
“你不可以再这样离开母亲了!”她说,然后去打开瓦斯热水器,在浴室里放热水。
我们就像过去一样,静静地吃早餐,只母子两个。我了解我妈,她就像那些儿子被卷入政治与基本教义派洪流的母亲一样,总是一声不吭;她认为我被内陆地区的磁力给吸走了,如果开口问我原委,我的答案会吓坏她。当母亲敏捷又灵巧的手在红醋栗果酱旁停了半晌时,我在她的手背上看见点点泪痕,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原来的旧世界了。我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过日子吗?
用过早餐,我坐在书桌前望着那本书大半天,书本还放在原处摊开着。但我这种“看”法,不能称作“读书”,应该更像回想,或是受苦……。
母亲过来和我说话时,我正打算出门找嘉娜。
“对我发誓,天黑以前你会回来。”
我做到了。接下来整整两个月,每天早上我离家时就发誓,但嘉娜音讯杳然。我去了尼尚坦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街上,在她父母门前等候,按了门铃;我过了好多座桥,搭了好多趟渡轮,看了好多场电影,打了好多通电话,却得不到答案。我说服自己,十月底开学时说不定她会在塔斯奇斯拉馆现身,但她没来上学。我在那栋教室大楼的走廊走一整天,有时上课看见酷似她的身影经过靠走廊的窗边,便冲出教室拔腿狂奔;有时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有时失神地望着人行道与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潮。
在人们打开空调暖气、点燃壁炉的第一天,我带着精心构思的剧本壮胆,按下我“失踪同学”父母家的门铃,低声下气地对他们说自己努力准备、钜细靡遗的烂台词。他们不仅没有提供我嘉娜的下落,也没告诉我可能在哪里找到她。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二度造访他们,公寓内的彩色电视机里正流洩着精采足球赛的影像。我推敲,他们企图探我的底。他们询问我到底有何动机,告诉我其实他们知道不少,但不会说出去。我走投无路,凭着电话簿里的名字找到她的亲戚,希望探得一些讯息。与她那些脾气火爆的叔叔、追根究柢的姑妈、口风很紧的佣人、拖着鼻涕的侄子和侄女对话后,我从他们口中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嘉娜在大学念建筑。
至于嘉娜的建筑系同学,长久以来就对自己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嘉娜传奇,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被枪杀的八卦,深信不疑。听他们说,穆罕默德之所以挨枪,是因为卖兴奋剂的毒贩正在他打工的饭店分赃;另外还听到耳语,说他无法自拔地成为狂热的基本教义派。有人说,嘉娜被送到欧洲某处就学,有些心机重的上流社会家庭经常把爱错郎的女儿送出国避风头,但是据我向注册组调查的结果,证明根本不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对别人谈起这段经年累月、窥视刺探消息的精采过程,也没跟外人提起我足以和杀手匹敌的冷血心机,以及某个倒楣鬼心中残存的美丽幻想。基本上,嘉娜芳踪成谜,我无从得知她的音讯,也追踪不到她的下落。我修了缺课一学期的课程,然后又完成另一门学科。我没有再和妙医师或他的手下联系,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忙着杀人。和嘉娜一样,他们都在我的美梦与梦魇中消失。接下来,夏天到了;然后秋天来临,下学年展开,我顺利完成课业,再下一个学年也是如此。接着,我去服兵役。
退伍前两个月,我接获母亲过世的消息。我获准休假回伊斯坦堡,以便赶上丧礼。母亲火化了。借宿朋友家几晚之后,我回到家,感觉一片空虚。当我望着厨房里吊挂的锅碗瓢盆,听见冰箱哀伤的叹息,它以惯常的哼嗯低喃流露哀悼之意。我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间。我躺在母亲的床上,落下几滴眼泪,接着打开电视,像母亲一样,抱着寻乐和认命的心情坐在电视对面,一看就是大半天。入睡前,我从藏书处取出那本书,放在桌上开始读着,希望它带来第一次阅读时我感受到的同样震撼。尽管这一次,没能领会到书中散发的光芒照耀在脸上,或是感觉自己的身子从椅子上抽离,但我体会到内心的平静。
这就是我重读那本书的源由。但是,我不会再抱着“每重读一回,我的人生就将再度被狂风吹往未知国度”的念头。我试图从书中早已存在的佳言美句中,捕捉隐藏的寓意,或是掌握故事的精髓,以及自己经历但未曾理解的内在逻辑。你懂的,对吧?服完兵役之前,在心境上,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我以同样的心态面对其他书籍。我读书,并不是为了平息灵魂的渴求,不是要弭平黄昏时刻体内盘旋的欲念,也不是要巧妙地在抽象的世界中激起这份与秘密庆典搭上线的喜悦,甚或是——噢,我不知道——加速前往一个或许能遇上嘉娜的新人生。我阅读,是为了像一个绅士般,以智慧和冷静面对自己的命运,忍受嘉娜的失踪所带来的切肤之痛。我不再怀抱希望,去期盼欲望天使颁予七枝状烛台充作安慰奖,让我和嘉娜的家蓬荜生辉。有时候,我抱持心灵上的宁静与平衡,伏案苦读一本书到深夜。每当从书上抬起头,察觉邻里已陷入全然静默的时候,当年那一段段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终止的巴士旅途中,嘉娜靠在身畔熟睡的画面,就会突然跃入我的眼帘。
在这些旅程中,有一段旅程,我每次忆及,它总如天堂梦境般鲜活跳跃。巴士里的空气异常闷热,我发现嘉娜的前额与太阳穴香汗淋漓,秀发打湿而纠结一团;我拿着一方在库塔雅镇上买的同名丝质手帕,轻轻拭去她的汗珠,凑近至爱的脸庞时——拜加油站的淡紫色微光反射在我俩身上之赐——看见她极度快乐与惊喜的神情。后来,在休息站的餐馆,嘉娜开心地穿着在国营商店买的印花棉裙(裙子早已被汗水湿透),灌下好几杯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她梦见父亲亲吻她的额头,但之后才了解那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光之国度捎来的信使。微笑之后,她经常温柔地把发丝拢向耳后,这个动作总会令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心神与理智在漆黑的夜里消失无踪。
我几乎可以看见各位读者哀伤皱眉的表情,因为你们知道我又把心灵深处对那些夜晚的残存记忆搬出来回味。各位有耐心、具同情心又感性的读者啊,如果可以,请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吧;但你可别忘记,这个让你们落泪的人,其实只是个杀手罢了。假使在法律上,对哀求给他怜悯、感同身受与慈悲心的杀人凶手可以从轻发落,那么我希望在这本投注甚深的书中,能把这些法条列入。
虽然后来结了婚,但我现在仍很清楚,即使到生命终站这一刻应该不远矣),我的所作所为都或多或少与嘉娜有关。从结婚前、继承这栋老爸留下的公寓到老妈辞世,并把新娘子妥当安置在新房的许多年之后,我依然继续怀抱着能够巧遇嘉娜的一丝心愿,搭巴士上路。几年的巴士旅程中,我发现巴士愈来愈宽敞,车内弥漫消毒剂的气味,空气清净系统安装在触碰按钮就会自动开阖的门上;察觉到司机们早已脱下褪色又汗湿的袖子,配备一身飞行员行头,肩上还有肩章;注意到过去一脸凶相的服务员,如今面貌焕然一新,每天刮胡子;另外,休息站虽然依旧很无聊,但光线更明亮,设备更新颖,高速公路路面更宽阔,全部铺上柏油。可是,我从未探得嘉娜的蛛丝马迹;更甭说遇上她本人了。根本找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讯息。我不曾或忘的是那些有她陪伴的美好夜晚,或是曾和我们一块儿喝茶聊天的老太太,甚至是那道虽然微弱但我确信从她容颜发出的回应我爱意的闪光。但是,如果想从充斥着交通号志、闪烁灯光、无情广告看板,以及覆住年少记忆的新铺柏油高速公路上,寻找一些线索,你会发现,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急着把我们及我们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愈快愈好。
一次令人沮丧的旅程之后,我得知嘉娜结了婚,并且出国去了。咱们的男主角已婚,育有一个孩子,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是杀人凶手。他在都市计划部门工作,傍晚回家——手上提着公事包,里面装一盒孩子爱吃的瑞士巧克力棒,内心蒙上忧郁的阴霾,神情冷淡疲倦——站在人来人往的卡迪廓伊渡船上,突然与一个长舌的机械系同学不期而遇。“至于嘉娜,”那个大嘴巴女人说道:“她嫁给一个萨姆逊的医生,现在住在德国。”我别开视线,眺向舷窗外,希望阻止她继续告诉我更多噩耗。我发现大雾覆上伊斯坦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峡,这种景象相当罕见。“是雾吗?”杀人凶手自言自语:“或者,是我这不幸的灵魂散发出的滞闷之气?”
不必进行长期调查,我便发现嘉娜的丈夫,就是那位服务于萨姆逊社会安全医院、肩膀宽阔的英俊医生。和其他读者完全相反,这个人找出一种可以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全盘吸收的有效方法,并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我甚至开始喝酒,希望这份残酷的记忆,不要再三让我回想起,许多年前和那位医生在他的咨询室面对面讨论那本书、讨论人生等烦人的细节。但是,喝酒并非明智之策。
当闹哄哄的一天告一段落,女儿的玩具消防车少了两个轮子,她的蓝色泰迪熊倒栽葱在看电视,全家静下来之后,我捧着在厨房小心调制的茴香酒、威士忌加汽水,踏进客厅。我故作亲切地坐在泰迪熊旁边,打开电视,调低音量,选定几个看起来不会太低俗的节目,在雾中看着电视,试图分辨脑中云雾的颜色。
别再自怜了!别以为现实生活中,你有多么超凡、了不起。不要再自怨自艾说,你炙热的爱,为何不被珍惜。你知道吗,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曾经历深刻的遭遇。他们不了解我……他们蒸发消失了……你想,他们现在在干嘛?嘉娜在德国……班霍夫大街……我想知道她过得如何……还有她的医生丈夫……别再碎碎念了。他傍晚下班回家……嘉娜在门口迎他……很漂亮的房子……新车……两个孩子……别老是想着这件事了……那个丈夫是笨蛋。想像我被派去德国负责研究计划,想像某个夜晚,我们在领事馆巧遇……嗨,你好……你快乐吗?……我当时好爱你,现在呢?还是深爱不渝……我好爱你……我为了你杀人……不,别说话……你好美……别再想下去了。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巴士轮胎漏气,半夜在路上看见醉酒的喜宴,还有一次……别再叨念个不停了。
有时候,我会醉得不省人事,几个钟头后酒醒坐在沙发上,才注意到原本倒立的蓝色小熊,现在坐直了在看电视,让我大吃一惊: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它稳当地摆进椅子里?有时候,我会心不在焉地望着萤幕上播放的外国音乐录影带,想起与嘉娜一起搭乘巴士时,曾听过其中一首歌;那时我们的身体轻轻碰触对方,感觉到她纤瘦的肩头轻靠在我肩上:看着我,看着我,坐下来痛哭吧,咱俩在巴士上一块儿听过的音乐,突然变成了彩色画面,一起倾听吧。另一次,我听见孩子咳嗽,不知为何,在孩子的妈把惊醒的小女儿从我怀中抱回去之前,我一把将她带到客厅。当她看着彩色萤幕时,我开始惊惧地察看她的小手,即使手指和指甲弯曲形状的最微细部分,都令人惊讶地发现,它如假包换是大人手掌的缩小版。我正努力深思那本叫作“人生”的书时,小女儿说道:“那个人砰地倒下了!”
我们关切地望着那个歹命人的脸,他被海扁一顿,倒在血泊中。他的生命已经“砰地倒下了”。
这一路注意我冒险经历的敏感读者们,看到我半夜不眠,喝得酩酊大醉,应该不会认为我将就这样算了,也不会认为我的人生已经“砰地倒下了”。我和世界各地的男人一样,三十五岁之前就已经心力交瘁,但拜阅读之赐,还是能打起精神,让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我贪婪地狂读书,不只念那本改变我一生的书,其他书籍也不放过。但当我读书时,未曾尝试把书中读到的深意加诸在破碎的人生中,或者借此寻找些许慰藉,甚至不想追求凄美绝伦的哀伤。对于契诃夫这位才华洋溢却得了肺结核的谦逊苏联作家,除了爱与崇拜,你还会有其他感受吗?但是,对于某些把自身伤痛和不幸的遭遇唯美化,抹上感伤色彩,自封为“契诃夫信徒”,并夸大他们的不幸,以成就故事悲壮美感的读者,我为他们感到遗憾。我也看不起某些作家,他们为了迎合读者透过书籍寻求慰藉的需求,为求功成名就,而利用剥削他人。所以,我读当代小说经常半途停止。啊,这个男人对他的马儿喁喁私语,以舒缓孤寂的心!哎呀,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停地清洗他的盆栽,只因它们是唯一至爱。这位仁兄多么可怜啊,他枯坐在残破的家具堆中,盼望一封信,等待多年不曾燃起的激情,或巴望弃他不顾的女儿回头。这些作家窃取契诃夫信徒的草稿,把故事在其他土地上呈现,揭破他们的疮疤与痛楚,都是要传达同样的讯息: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承受的悲痛与苦恼!看看我们多么高尚,多么与众不同!我们遭逢的痛楚,让我们晋升比你们更易感、优雅的境界。你也想把自身的悲惨转化为欢愉,甚至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相信我们。当我们诉说,我们的痛苦比生命中平凡无奇的喜乐更令人满足时,你们要相信我们。
所以读者大人们,不要押宝在我这种小角色身上,我一点也不敏感,也不要对我的苦恼及我故事中的暴力情节抱太大信心;你们要相信的是,世界是残酷的。除此之外,小说这种新奇的玩意儿是西方文化最伟大的产物,和咱们国家没半点狗屁关系。读者大爷们若在字里行间听到我笨拙的声音四处游走,那并不是因为我从一架被书污染、遭下流思想同流合污的飞机上,向各位沙哑地发声,而不如说是我对操弄“小说”这外来玩意儿,手法还太粗糙,不够娴熟。
我打算告诉大家的就是:我读了很多书,变成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以便忘掉嘉娜,以便通盘领会过去的遭遇,也为了想像自己无法触及的新人生当中的多重面貌;还有,可以愉快又睿智地杀时间——虽然并不是永远都那么有见地——但我从来没被知性的借口冲昏头。更重要的是,我不曾贬低那些为了求知而看书的人。我热爱阅读,就如同喜欢看电影或翻阅报章杂志一样,并不是抱持可以得到好处的心态,亦非借此手段了结自己,或是自认高人一等、更博学多闻、自以为更有见解才去做这些事。我甚至可以告诉大家,成为书呆子,还让我学到了谦逊的美德。我享受读书乐趣,但不喜欢与他人讨论;后来我才知道,雷夫奇叔叔也是如此。如果读过的书会激发我的谈兴,所有对谈将只在我的脑中发生。有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某几本一一快速读过的书,居然会自个儿沙沙低语,将我的脑袋化为剧场乐队,不同的乐器百家争鸣。我知道,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人生,因为,这场音乐会,只在我的脑中演奏。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妻子和女儿入睡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带着怯意和惊讶之情,望着电视闪现万花筒般的光芒,认真地思念着嘉娜,想着那本让我俩结缘的书,思索着新人生、天使、过往,以及光阴。催人入眠却又痛苦的静默笼罩,以爱为题的乐章在我耳畔轻语,快速地钉入我的脑子,不管它们源于报纸、书本杂志、广播、电视,或出自专业作家、论坛编辑和小说家之手;因为,我可以把源源不绝的灵感,集结成爱的嘉言录。为了爱,我的年轻岁月完全变调——读者诸君,如果你够细心,会发现我还算有人情味,没有把这一切归咎于那本书。
爱是什么?
爱是迁就。爱是因为爱意。爱是体谅。爱是乐章。爱是温柔的心。爱是忧伤之诗。爱是镜中反射的温柔灵魂。爱如昙花一现。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爱是修成正果的过程。爱是付出。爱是和他分享一条口香糖。对于爱,你永远无法一语道破。爱是一个空洞的词汇。爱是与神融合而一。爱是苦涩的。爱让你与天使相遇。爱是泪水汇流的溪谷。爱是苦候电话铃响。爱是整个世界。爱是在电影院中十指紧扣。爱使人沉醉。爱是猛兽。爱是盲目的。爱是倾听你的心。爱是无声胜有声。爱是歌咏的主角。爱让你有好气色。
我采拾这些爱的珠玑文句,但没让自己被盲目的信念冲昏头,也没有陷入犬儒主义的愤世嫉俗中。导致灵魂漂泊无依——那正是我看电视时抱持的态度,在被耍弄时清楚知道自己是冤大头,或者明明未遭欺瞒却巴望着被当傻瓜愚弄。因此,我就以此为题,把自己有限但感受强烈的经验,与大家分享。
爱应该快速急切把握,并且同舟共济。那是一种怀抱另一半,把全世界置之度外的激情。它是为灵魂之舟找一个安全港湾停泊的渴求。
你看,我根本是老狗变不出新把戏。但我还是讲出自己的想法!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老调重谈。我和那些虚荣自负的傻瓜想法完全相反,说出来总比保持沉默好。闷不吭声有什么好处?拜托。为何要被动地坐视自己身心受折磨,活像一列慢吞吞驶向目的地的无情火车?我认识一个年龄相近的男人,他曾经暗示,如果要对抗那些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邪恶势力,那么保持缄默比挣扎抵抗来得好。我之所以说他意有所指,是因为他从未明讲,只会像个乖孩子一样端坐桌旁,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不停抄写他人的作品。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其实并没有死,还在持续抄写工作。我害怕这份死寂在体内扩大,变成一个阴森可怖的人形。
我朝他的胸膛和脸开枪,但是,我真的杀了他吗?我只赏了他三发子弹,况且在漆黑的戏院里,放映机的灯光照得我无法目视。
每当我想像他没死,就会幻想他在房里抄写那本书。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啊。当我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坐拥心地善良的妻子、贴心可爱的女儿,家有电视、报纸与书可看,在市政府有工作,有同事,可以听八卦,啜饮咖啡,抽烟,周身有水泥建筑物保护,却得不到慰藉。而他,则能沉溺于全然的沉默中自得其乐。深夜时,我会想起,他在安详气氛中带着信念和谦逊奉献自我;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当我想像他重写那本书的模样,可以感受到他伏案重复同样的动作,四周的寂静开始与他对话。我无法解答这个谜团,但在寂静与黑暗中,能透过热望和激情凭直觉感受到;只要嘉娜爱的那个男人继续抄写,我可以想像,在深深的夜里,静默与他之间的耳语是那么真切,甚至拥有自己的表达模式,尽管我无法听闻。
有一天,我受尽煎熬,因为极度想听见那寂静中的低语。我关掉电视,没把早已就寝的妻子摇醒,静悄悄地从床头桌上取走那本书,坐在每天吃晚餐看电视的饭桌旁,开始以全新的热情读那本书。记得多年前,在女儿现在熟睡的房间,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我是如此渴切地希望感受那自书页中涌出,照亮我脸庞的同一光芒。片刻间,我觉得新世界的影像,在体内鼓动翻搅;那阵阵急促的脉动,也许会把黑暗中低语的奥秘泄漏出来,并且领我至那本书的核心。
一切如同第一次读那本书时一样,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在附近的街头。在这个秋夜里,街道又暗又湿,人行道上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了伊伦库伊车站广场,观察着熟悉的杂货店橱窗,看见摇摇晃晃驶过的卡车、人行道上菜贩覆盖于装柳橙和苹果纸箱的破烂帆布,以及肉店窗户隙缝透出的蓝色灯光,还有药房里的旧式大暖炉。见到这些景物仍在原位,我心满意足。几名年轻男子在学生出没的店家看电视,大学时,我也常在这一带和住附近的哥儿们聚会。当我走过街道,同样一个电视节目发出的亮光,从尚未就寝住家的半开卧室窗帘透出,光线时蓝时绿或转红,反射在街道的法国梧桐,以及潮湿灯柱和阳台的铁栏杆上。
我继续前行,目光搜寻着从各户人家虚掩窗帘渗出的电视光线,然后发现自己站在雷夫奇叔叔的老房子前,已经对着二楼窗台凝视了大半天。那一瞬间,我突然有解放与冒险的感觉,就像我和嘉娜当年任意跳下随便搭上的巴士一样。从窗帘之间望进去,我看见正闪着电视光线的房间,但没看到雷夫奇叔叔的寡妻;我可以想像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房间的光线随着电视的影像闪动,有时是鲜艳的粉红色,有时则是可怕的蜡黄。此时,一个念头抓住了我,那本书与我人生的秘密,都在那个房间里。
我毅然攀上前院与人行道之间那堵墙,看见莱蒂比婶婶的头,还有她正在看的电视。她以四十五度角坐姿,面对着亡夫的空椅子;看电视时,她和我妈一样伸长脖子,弓着身,但不像母亲边看电视边编织,而是猛抽烟。我观察她好半天,忆起另外两个人以前也曾爬上这堵墙,偷窥窗内的动静。
我在标记着“雷夫奇·雷伊”名牌的入口处按下电铃,女人的声音由拉开的窗户传来。
“是谁?”
“是我,莱蒂比婶婶。”我说着,退后了几步,让她能借着街灯稍微看见我的形貌:“是我,铁路局员工阿奇夫的儿子奥斯曼。”
“老天爷,是奥斯曼!”她说着,退回房内按下电钮,门开了。
她微笑着在公寓门口迎接我,亲吻我的双颊。“让我也亲吻你的头顶吧。”她说。当我弯身低下头时,她吻了吻我的头顶,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夸张地闻了闻我的头发。
起先,她的动作让我回想起她与雷夫奇叔叔这辈子共同的隐痛,就是他们膝下无儿;接着我又忆及,自从母亲过世,过去七年来,没有人再把我当孩子看待。当我们步入屋内,我突然轻松自在起来,在她开口发问前先下手为强。
“莱蒂比婶婶,我正好路过,看见你家的灯光;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我想应该过来打个招呼。”
“你真贴心!”她说:“坐电视对面那张椅子吧。我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看这玩意儿。你看打字机旁边那女人,她是个蛇蝎女。咱们年轻的男主角,就是那个警察,碰到很多可怕的事。这些人就要把整个小镇轰掉了……要来点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