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观察总的场景并跟随叙述。在论述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著作中,西班牙思想家和哲学家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指出,我们阅读冒险小说、骑士小说和通俗小说(侦探小说、浪漫小说、间谍小说,等等,也许可以算作这一类),是为了看到故事下一步的发展;但是,阅读现代小说(他的意思是指我们如今所说的“文学小说”)是为了感受其氛围。根据加塞特的观点,氛围小说更具有价值,它好似一幅“风景画”,其中包含的叙述内容很少。
我们总是以同样的根本方式阅读小说,不管它是否包括大量的叙述和行动,或者像一幅风景画,根本没有叙述内容。我们的通常做法是追随叙述,努力理解所遇到的事物可能暗示的意思和主要观念。即使一部小说像风景画那样,一个接一个描绘了许多树木的叶片,而不叙述任何一个事件(比如,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或者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创作法国“新小说”所使用的技巧),我们也会思考叙述者以这样的方式在试图表达什么意思,这些树叶最终会构成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意识不断搜寻意图、观念、目的以及一个隐秘的中心。
2. 我们把词语化为意识中的意象。小说叙述一个故事,但是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许多物品、描述、声响、交谈、幻想、回忆、信息片段、思想、事件、场景和时刻之中,故事才慢慢地浮现出来。要从小说之中获得乐趣,就要善于离开词语,将这些事物转化为意识中的意象。当我们把词语表达的意思(这些词语希望传达给我们的意思)化为想像中的图画,我们读者就算完成了故事。在此过程中,我们鼓动想像力,追寻书中到底说了什么,叙述者想要说什么,他意在表达什么,或者据猜测他正在说什么—— 换言之,就是追寻小说的中心。
3. 我们意识的另一部分在追问,作家所说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体验,还有多少纯属想像。对那些激起我们追问、赞叹和惊奇的小说内容,我们尤其会提出这个问题。阅读小说就是要不断追问,即使在我们深陷其中的时候也不要忘记这一点:这一切有多少是幻想,有多少是真实?一方面,我们会体验到在小说中我们丧失了自我,天真地认为小说是真实的;另一方面,我们对小说内容的幻想成分还会保持感伤——反思性的求知欲。这是一个逻辑悖论。但是,小说艺术难以穷尽的力量和活力正源于这一独特的逻辑,正源于它对这种逻辑冲突的依赖。阅读小说意味着以一种非笛卡尔式的逻辑理解世界。我的意思是,要有一种持续不断、一如既往的才能,同时相信互相矛盾的观念。我们内心由此就会慢慢呈现出真相的第三种维度:复杂小说世界的维度。其要素互相冲突,但同时也是可以接受、可以描述的。
4. 我们仍然要追问:现实就是这样吗?小说叙述和描绘的事物是否合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了解的事物?比如,我们会问自己:在1870年代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夜行火车上,某一位乘客会有足够的惬意和宁静心态去阅读一本小说吗?或者,作者是否在告诉我们,安娜是一个真正的书迷,即使在嘈杂的环境中也想读书?小说技艺的核心是一种乐观精神,以为我们从日常体验中汲取的知识,如果被赋予适当的形式,就能够成为关于真相的宝贵知识。
5. 在这种乐观精神的影响下,我们评价比喻的精确性、幻想和叙述的力量、句子的构造、散文包含的隐秘而又真挚的诗意与韵律,并从中获得快乐。风格的技巧问题和愉悦效果虽不是小说艺术的核心,但却紧邻其核心。这个诱人的话题只能从成千上万的实例中加以研究。
6. 我们对主人公的抉择和行为作出道德判断;同时,我们也评判作家本人关于小说人物的道德判断。道德判断是小说无法回避的泥沼。让我们牢记,小说艺术之所以能提供最精美的成果,不在于评判人物,而在于理解人物;让我们不要被意识中道德判断的部分所主宰。我们阅读小说时,道德当然是整体景观的一部分,但却不应该是从我们内心升起并指向小说人物的。
7. 在我们的意识同时在执行上述这些操作之际,我们祝贺自己获得了知识、深度和理解。特别是那些高度文学化的小说,对我们读者来说,我们与文本建立的深刻关系似乎成为我们自己个人的成功。我们的心中渐渐地升起小说只为我们个人而被写作出来的甜蜜幻象。在我们和作家之间形成的亲密和信任帮助我们回避并避免过于忧虑书中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部分,或者那些我们反对的或难以接受的事物。这样的话,我们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和小说家建立了共谋关系。在我们阅读小说时,我们意识的一部分忙于掩盖、纵容、塑造、建构那些有助于支持这种共谋关系的正面属性。因为信任叙述,我们宁愿选择不相信叙述者,即使他不希望如此——因为我们渴望继续忠心耿耿地阅读叙述,乃至不惜认定作家的某些观点、倾向和癖好是错误的。
8. 当这些意识活动在进行的时候,我们的记忆在一刻不停地、剧烈地工作。为了在作者向我们展现的宇宙中发现意义和阅读的快乐,我们感到必须要追寻小说的隐秘中心。因此,我们努力将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积淀在记忆之中,就像记住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除非作家简化并稀释他笔下的世界,以照顾不太专注的读者,记住每一件事情是一个很困难的任务。这个困难也决定了小说形式的界限。小说之长度必须得允许我们记住在阅读过程中收集的所有细节,因为在我们通过小说景观的时候,我们遭遇的每一件事情的意义和所有其他事情都有联系。在精心构造的小说中,一切事物都相互关联,这整个的关系之网形成了小说的氛围并指向其隐秘的中心。
9. 我们全神贯注地追寻小说的隐秘中心。这是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最频繁执行的操作,无论我们对此天真地一无所知,还是感伤地反思到这一点。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叙述类型的特点是有一个隐秘中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小说依赖于我们相信其中应该有一个我们要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寻的中心。
小说的中心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我可以回答说,那就是构成小说的一切东西。但是,我们会不知何故地相信,这个我们逐词逐句寻找的中心一定远离小说的表面。我们想像它在背景中的某处,无法直观,捉摸不定,难以寻觅踪迹,可以说生机勃勃。我们乐观地以为,这个中心的指示物遍布各处,这个中心连起小说的所有细节,所有我们在广阔景观的表面遇到的事物。在本系列讲座中,我将讨论这个中心有多么真实,也有多么虚幻。
因为我们知道——或者认定——小说有中心,我们阅读时就像猎人穿越大地前行时一样,把每一片树叶,每一个折断的枝条当做某种踪迹,仔细地加以研究。我们走向前去,小说中每一个新词、每一个物品、人物、主人公、交谈、描述、细节、语言和文体的每一种属性、叙述的每一次转折都隐射并指向某种没有直接显露的东西。因为确信小说拥有一个中心,我们会认为某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许是重要的,感到小说表面每件事物的意义也许是另一番样子。小说叙述会引发种种内疚、偏执和焦虑的感觉。我们阅读小说时体验到的深度感,那种书本让我们沉浸在三维宇宙的幻象,来自于中心的存在,无论这个中心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将小说与史诗、中世纪传奇或传统的冒险叙述区别开来的首要特征就是这个中心的观念。小说的人物比史诗的人物复杂得多。小说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深入日常生活的所有层面。但是小说之所以拥有这些属性和力量,是因为在其背景某处存在一个中心,因为我们阅读小说时怀着这样的希望。如果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世俗生活的种种细节和我们的小幻想、日常习惯以及熟知的物品,我们就会有滋有味地读下去——事实上,满怀惊奇——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指向一个更深刻的意义,一个位于背景中某个地方的目的。总体景观里的每一个特征、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是饶有兴味、令人着迷的,因为在其背后隐藏着意义。
小说能够打动现代人,事实上能够打动一切人类,正因为它是立体的虚构。小说讲述个人的体验,也就是我们通过感官获得的知识,同时小说可以提供有关最深刻的事物的——换言之,就是有关那个中心的—— 一个知识片段、一个直觉、一条线索。托尔斯泰称其为生活的意义(或者无论我们称其为什么),那个我们乐观地相信其存在却又难以到达的地方。我们无须承受哲学的艰难或者宗教的社会压力,就可以获得有关世界和生活的最深刻、最宝贵的知识——而且是以我们自己的体验,使用我们自己的理智实现这一点的——这样的梦想是一种极为平等、极为民主的希望。
我以废寝忘食的精神和这种特别的希望,在十八至三十岁期间阅读小说。我心驰神往地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家中,每一部我阅读的小说都给予我一个宇宙,像任何一部百科全书或任何一座博物馆那样富于生活的细节,像我自己的存在一样富有人情味儿,包含各种主张、慰藉和许诺,在其深度和范围上只有那些在哲学和宗教里发现的主张、慰藉和许诺可以与之相比。我阅读小说时,好似进入梦境,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就是为了获得世界的知识,为了建构自我,塑造灵魂。
我在这次系列讲座中将会时不时提及E.M. 福斯特,他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指出,“小说的最终验证就是我们对它的感情”。小说的价值对我来说在于激发读者追寻中心的力量。有了中心,我们可以天真地将之投射到世界之上。简言之:小说价值的真正尺度必定在于它具备激发读者感觉生活确实如此的力量。小说必须回应我们关于生活的主要观念,必须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这样的期待。
因为其结构适合于追寻和发现潜在的意义或丢失的价值,最适合小说艺术的精神和形式的体裁就是德国人所说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这种小说讲述年轻的主人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接受教育,长大,成熟。在我年轻时,我训练自己阅读这样的小说(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托马斯·曼的《魔山》)。逐渐地,我开始看出小说中心呈现的根本知识—关于世界的状况,也有关生活的性质。这种知识不仅存在于小说的中心处,也存在于小说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因为一部优秀小说的每一个句子都会在我们心中激起一种深沉而又真切的感觉,使我们知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同时我们也知道这种感觉本身的属性。我还了解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旅程,我们在城市、街道、房屋、寓所和大自然中度过的生活所包含的不是别的,而是对一种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隐秘意义的追寻。
在本系列讲座中,我们探讨小说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重托。就像读者阅读小说时在追寻其中心,或者像成长小说里年轻天真的主人公满怀好奇、真诚和信仰去寻觅生活的意义,我们将努力朝着小说的中心前进。我们穿越于其中的广阔景观将把我们带向作家,带向小说虚构和虚构性的观念,带向小说中的人物,带向叙述情节,带向时间问题,带向物品,带向观看,带向博物馆,带向那些我们尚且无法预料的地方—也许就像一部真正的小说。
[1] 中译文引自《安娜·卡列尼娜(上)》,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30—131页。—中译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