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设法跑出楼来、活着逃生的幸存者,此刻坐在断壁旁、街拐角,或是随手从哪拉出来的椅子里,等待仍在废墟里的人被拯救出来。一个年轻人指着坍塌成一片的混凝土堆说:“我的父母在那里。”另一个人说:“我们在这里等他们被救出来。”他从库塔赫雅(Kütahya)赶过来,结果却发现母亲的房子变成了一堆废墟,他指了指房屋曾在的地方,说:“只要能够见到尸体,我们立刻就会离开这里。”
此刻,每一个在城市街道上徘徊的人,都站在废墟前,无助地看着紧急救援队,看着起重机和士兵们,或是茫然地坐在一堆从房屋里抢救出来的冰箱、电视、家具,以及塞满了衣服的箱子旁。他们都在等待。等待失散亲人的消息;等待确认他们的母亲还在楼内(或许她在地震前的午夜时分,离开了这栋楼,去了别的地方,即使这和她的习性很不一致);等待叔叔、兄弟或是儿子的尸首,然后他们可以离开此处,将此处抛在脑后;等待救援队带着挖掘工具到达这里,看看是否还能从一堆尘土和水泥瓦砾中,再挖出一些他们的东西,一些贵重物品;等待有人开来小型货车,帮他们把抢救出来的东西运走;等待救助工人到达;等待路面疏通,以便专业救援队可以通过,救出在废墟中依然生存的妻子、兄弟。到第三天结束,即使电视和新闻媒体在不遗余力地夸大救援成果,可真实的情况却是,尽管有人坚持不断地呼叫,让救援队可以听到呼救声,确定其位置,但活着的人被救出来的希望仍然几乎等于零。
废墟有两种。一种是侧向一边倒下,像胡乱丢弃的盒子那样,虽然某些楼层像手风琴那样叠在一起,但大致仍保留着原来的形状。在这类楼体废墟里,人们还有可能在有空气的地方找到生还者。而另一种废墟,没有层次可分,没有大块的混凝土,也无法猜测出楼体曾经的形状;它就是一堆粉尘、铁块、断裂的家具和混凝土碎片等。要想在这里面找出仍然活着的生还者,几乎是不可能的。救援队要一个一个地从这堆瓦砾中找出尸体。这是一项缓慢的工作,简直如同用针挖井。士兵们慢慢地将混凝土块抬到起重机上,曾经住在楼内的居民,还有寻找亲人尸首的人们就会睁大了彻夜未眠的双眼。一旦出现尸体,他们就喊道:“他昨天在那里哭喊了一整天,但没有人理会!”有时,人们使用挖掘器械,有时就只有用千斤顶、铁棍或是锄头去挖那些未曾挖过的地方。在找到尸体前,他们往往会挖到一些遗物:婚纱照、装有项链的首饰盒、衣服,然后才是散发着臭味的尸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在混凝土堆中挖出一个洞,某个专家或是勇敢的志愿者就会打着电筒到里面去搜救。此时,废墟旁等待的人群就会产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嚷嚷起来,间或夹杂着哭喊。通常情况下,进去的志愿者都和这栋楼的人毫无关系,他跑来救助,只是碰巧听到了里面的叫喊声。此刻,他要求装载机援助,或是请人帮忙徒手挖掘,但周围太嘈杂了,人们往往听不清他要的是什么。这种情形持续一段时间后,人们随即意识到,要这样从瓦砾中一块一块挖石头,一具一具抬尸体,那得耗费几个月的时间,而且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尸体在慢慢腐臭,人们担心会有瘟疫传播。于是,最后一刻总会到来:剩下的尸体会被一同铲走,连同瓦砾、断裂的混凝土块、家居物品、停止的钟摆、箱包、坏的电视、枕头、窗帘、地毯等,被运到很远的地方烧毁。我心中,一方面希望所有这些都未曾发生,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渴望见证这一切,然后可以向他人讲述。
我们看到,有人在街道上边徘徊边喃喃自语,有人睡在已经开到了空旷地带的汽车里,有人从半毁掉的房子里拖出一些家具,拣出食物,堆在人行道边。我们头顶上空,直升机在盘旋,把体育场作为降落地点。在体育场中心,我们看到人们躺在临时医院中;而就在这医院旁,一排排的楼房变成了废墟。我们凑巧碰到一个朋友,他是个摄影师,与一位作家结了婚,此刻正要去岳父的住处。他沿路拍了些照片。岳父的那栋老房子尚安然无恙。老人告诉我们,他在午夜时分还听到废墟中传来某些声音。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些熟人。有座小楼已经坍塌一半,在它空荡荡的花园里,我们摘了些沾满尘沙的葡萄来吃。
看到我们,看到相机,每个人都喊:“记者,写下这一切吧!”随后,他们就开始发泄对政府、议会和骗子建筑商的不满。他们的声音在媒体上激起很大的反响。但那些遭到咒骂的政客、政府官员、收取贿赂的市长,还是极有可能会找到新的职位,并再次得到这些选民的支持。而这些悲戚诉苦的人,很有可能为了绕过建筑规章,偶尔也会去贿赂市议会议员,甚至还会认为不这么做才是愚蠢。如果在一个国家,总裁们对贿赂赞赏有加,称其为“切实有效的”行为,如果在一种事事不正规的文化氛围里,人们一方面哀叹欺诈横行,而另一方面,又能容忍欺诈,那么,人们就很难指望承包商为防止将来可能发生的地震给他人带来的灾难,而遵纪守法,提高成本费用,不再使用普通钢材和混凝土。有一则地震传闻,曾在人们口头广为流传,因为房主们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这则传闻说,某个建筑商建造的楼房,除了一栋以外,其他所有的都毁于地震了,而惟一幸存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住的那栋。
由于地震前未能发布任何预警,震后又没有及时组织救援,政府曾一度大失民心。但许多人在无助之中,仍怀着坚定不移的梦想,相信会有更高的力量眷顾他们,如同安拉所为。所以,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恢复了声望,这也在我们意料之中。也许有人会说军队也是一样,提供救援总是姗姗来迟,并且起初总是作用甚微,这一部分原因,在于军队自己的楼房也遭到了破坏。地震也动摇了民族自豪和国家自信。在很多地区,我听见人们说:“及时救助我们的,是德国人和日本人,而并非我们的政府!”在一些媒体上,我也看到过同样的言辞。有什么理由吗?“就是没有人组织我们。”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他知道顺从比愤怒更有用。面包在城市某个地区多得发霉时,另一地区往往就会短缺。当人们躺在混凝土之下,哭喊着求助,生命渐渐流逝的时候,救援设备却往往不是困于燃油短缺,就是困于交通堵塞。
我们看到一个男子,开着满是灰尘的旧汽车,缓缓地驶过后街;一堆废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临近之处停了下来,隔着车窗冲人群喊道:“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安拉的愤怒会降至你们身上的,你们要弃绝自己的罪恶!”人群中有人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叫他滚开。他以获胜者的姿态又气哼哼地驶向下一个废墟。我曾看到过一篇文章,分析家的想法与其类似。他们也认为,军队和政府干涉宗教事务过多,必将会受到惩罚。但我也听到很多人在问,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许多清真寺和宣礼塔也遭到损坏了呢?
处身于这一片灾难之中,面对这些废墟和尸首时,人们也会有高兴的时刻。在长久等待之后,看到生还者从瓦砾中走出来!看到救援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来自政府宣称是敌对势力的国家!但最主要、最不言而喻的快乐仍是:自己多少是活了下来。第三天结束时,很多人已经向灾难妥协了,开始谋划将来。他们不顾警告与禁令,全都巧妙、谨慎地开始从过去的房屋内搬运自己的物品。我们看到两个年轻人进到一座公寓楼底层,楼体一侧已经呈四十五度倾斜了,但他们仍从天花板上卸吊顶灯。
码头旁高大的栗子树下,咖啡馆人满为患。尽管死亡、失踪了不少人,人们还是在放纵狂欢,庆幸自己从灾难中生还。经理找来一个发电机,可以让冰箱里的饮料凉爽可口。我们这桌的年轻人也不愿再谈起地震,而是聊着文学和政治事件。
归途中,我们又碰到了回雅楼瓦清点财产的那位退休邮政局长,“我去我们那条街了,在里面找了找,房子已经没了,”他平静地说,“一眼就能看出,废墟里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他轻轻地说着,就仿佛这多少是他自己的过失,没有什么值得抱怨似的。
后来,我朋友说,一个英国人在度年假时赶上了下雨,都会抱怨,但是一个房子毁于一旦的人,却毫无怨言。我们进而推断,也许那是因为,人们压根不会去抱怨,发生在土耳其的地震夺走了如此多的生命,这样的想法让我们感到不快。那晚,恐惧感遍及整个国家,因为害怕会再有一次地震,我们都睡在自家外面的花园里。
我们乘坐的船驶到月牙形海岸的中央。我发现,自孩提时代以来,这条海滨沿岸增加了很多新居民。而他们那模样相同的公寓楼,又是如何使众多小镇延绵为一座城市。如今,整个地区都陷入恐惧之中,因为科学家预测将会有一次更致命的地震,而且它的震中距伊斯坦布尔更近。现在还不清楚地震会何时发生,但根据报刊上的地图显示,那摧毁一切的断裂带,就恰恰经过我们此刻正靠近的这座小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