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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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恰在获得解放的同时,我也开始察觉到了艺术表现的复杂政治性,以及为人代言的道德两难之困境。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件艰巨的任务。对于小说家来说,尤其如此。他也早已被上述的那些情感弄得迷迷糊糊。随心所欲的想像世界可能有欺骗性,一个小说家,倘若为民族主义傲慢情绪所左右,脾气火暴,动辄发怒,那么他所反映的东西便会愈加如此。如果我们对某种现状秘而不宣,那么我们希望的,其实是可以隐秘无声地品味这种耻辱。但是,一旦某个小说家运用想像来改变这种现状,并将其变成一个相对应的、意在获取关注的世界,那么这种希望就破灭了。当小说家开始玩弄支配社会的各种规则,当他在事物表层下进行挖掘,以发现其隐藏结构,当他像好奇的小孩一样,在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感驱使下探求秘密,那么他不可避免地就会给家人、朋友、同侪以及亲爱的公民们带来不安。但是,这是一种令人幸福的不安。因为,正是通过读小说、故事和神话,我们才能理解生活世界的主导思想。是小说,让我们得以接近被亲人、学校和社会所掩藏的真理;是小说艺术,让我们能够问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是谁?

我们都知道,阅读小说会有怎样的快乐。我们都知道,沿着一条通道进入他人的世界是怎样的刺激。我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世界,并渴望对它作出改变。我们沉浸于主人公的文化中,充分体会到主人公与组成他世界的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们沉浸于作者的话语中、沉浸于他的决定,以及随着故事的发展他所注意到的事物。小说,既不完全是虚构,也不完全是真实。读小说,既要面对作者的想像,还要面对真实的世界。我们无论怎样焦躁、好奇,都只能触及这个世界的表象。但当我们退到某处角落,躺在床上,当我们手拿小说,舒展地倚在沙发上时,我们的想像就会在小说中的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来回穿梭。我们手中的小说,也许能带我们去一个从未去过、从未见过、从未认识过的世界。或者,它也许能带我们进入书中人物隐秘的深层世界。而这些人物从表面上看来,与我们最熟悉的人物再相似不过。

我之所以让大家来注意这每一种可能性,仅仅是因为我常常憧憬要把这两个极端世界都包含在内。有时,我试图逐个去想像,大量的读者拿着书本蜷在角落里,舒适地坐在安乐椅中的情形。我还试图去想像,他们会在何处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然后,我的眼前会出现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读者的形象,城市的街道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这些读者在看书时,作者的梦变成了他们的梦。他们在想像中,为作者的主人公塑造身份。他们看到了作者的世界。现在,这些读者像作家自己一样,试着去想像他者,他们也在把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到这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在我们内心翻腾着谦卑、同情、宽容、怜悯和爱等情感。因为伟大的文学与我们的判断力没有关系,而是与我们把自己置于他人处境的能力有关。

我想像着所有读者都开始运用想像力,将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我想像着他们的世界,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住区,乃至整个城市。这时,我忽然觉察到,我真正在考虑的,是在想像中塑造自己的社会、人群、整个国家(你怎么想)。现代社会、部族和国家,通过阅读小说来完成最深刻的思考,这样他们才能去争辩他们是谁。因此,即使我们单单为了消遣、放松、打发日常生活的无聊,而拿起一本小说来读,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想像我们所属的集体、国家和社会。这也是为何小说不仅要表现一个国家的自豪和快乐,而且要表现它的愤怒、脆弱和耻辱。因为小说会让读者想到自己的耻辱、傲慢以及在世上微不足道的地位,所以小说家能够激起如此的愤慨。现在,我们仍能看到,排斥异己的现象依然严重——我们看到书本被焚烧,小说家受到起诉——这是多么地可耻。

在我长大成人的家庭里,每个人都读小说。我的父亲有一个大书房。在我还是小孩时,他会谈论之前我曾提到过的几位伟大小说家——曼、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就像别人的父亲会谈论著名的将军和圣人那样。从很早的时候起,我脑海里就将所有这些小说家——这些伟大的小说家和欧洲联系在一起。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尽管我的家庭狂热地相信西化,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西化程度和国家的西化程度很高,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小说是源自欧洲的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之一。

在我看来,小说像管弦乐和后文艺复兴的绘画一样,是欧洲文明的基石。它赋予欧洲今日的面貌。如果还有所谓本质的话,那么欧洲也正是通过它才创造、展现出了自身的本质。没有小说,我无法想像欧洲会是何种面貌。我现在谈论小说,是把它当做一种思考方式、理解方式和想像方式来看的。同时,它还是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一种方式。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小孩和青年都是在读过欧洲小说之后,才会第一次对欧洲有深刻的认识;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拿起一本小说来读,就等于迈进了欧洲的边境线;就等于进入到一个新大陆、一种新文化、一种新文明;就可以在这些冒险过程中,学会带着新的愿望和灵感去表达自己;结果我们就会相信,自己是欧洲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就有这种感觉。我们还要记得,伟大的俄国小说和拉丁美洲小说也同样来源于欧洲文化。因此,只要读上一本小说,我们就可以认识到,欧洲的边境、历史和国别之分总是处于不停地流变之中。我父亲书房里的法国、俄国、德国小说里描述的古欧洲,就如同我童年时期的战后欧洲,以及今天的欧洲一样,是个永远变化的地方。因此,我们对欧洲的认识,也永远处于变化之中。然而,有一种我对欧洲的看法,却是永恒的。这就是我现在要讨论的。

我首先想说的是,对土耳其人而言,欧洲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就在这里,带着很高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愿,敲着你的门,要求进去,但又感到非常焦虑,害怕遭到拒绝。我像其他的土耳其人一样,能敏锐地感到这一切。我们的这些感受,与我在前面描述过的“默然无声的耻辱”非常相似。土耳其敲着欧洲的大门,我们等啊等啊,欧洲先作了承诺,然后又忘了我们而且还提高了门槛。土耳其申请成为欧洲正式成员国,而欧洲仔细审核的,却是土耳其可能怀有的一切企图。在此过程中,我们很悲哀地看到,欧洲某些地方的反土耳其情绪越变越浓,至少某些政客是这样的。在最近的选举中,他们对土耳其人和土耳其都持反对立场。我觉得,他们的态度与我们国家某些政客采取的立场同样危险。

要批评土耳其国家缺乏民主,或者在经济上挑土耳其的毛病是一回事;要诋毁一切土耳其文化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说,要诋毁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后裔在该国过着最贫困的生活,也是另一回事。至于在土耳其的土耳其人,听说自己受到苛刻的评价,他们就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在敲一扇门,等着被放进去。当然,他们也同样会意识到,自己并不受欢迎。最具讽刺意义的是,欧洲反土耳其民族主义情绪的疯狂发展,在土耳其国内激起了最粗俗的民族主义对峙。那些相信欧盟的人一定马上会看到,我们只能在和平和民族主义之间作出选择。我们要么拥有和平,要么拥有民族主义。我认为,欧盟的内心装着的,是和平的理想。我相信,土耳其给欧洲提供的和平机会,最终也不会遭到弃绝。我们已经来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们必须在小说家的想像力和允许焚烧小说家作品的那种民族主义之间作出选择。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常常谈到土耳其,谈到它申请加入欧盟。每每此时,人们对我总是哭脸相迎,或提出许多质疑。所以,现在我要当场回复他们。土耳其以及土耳其人民可以提供给欧洲和德国最重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和平。它指的是一个穆斯林国家加入欧洲的愿望,以及该和平愿望获得批准就可以带来的安全和产生的作用。我在孩提和青年时期,读过许多伟大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并不按照基督教的信仰,而是按照对个体的渴望来界定欧洲。因为这些主人公们通过奋斗来解放自己,表现自己的创造性,使自己梦想成真。所以他们的小说能赢得我的欢心。欧洲能获得非欧洲世界的尊重,应归因于它费尽努力培育出来的各种理想:自由、平等、博爱。而如果欧洲的灵魂是启蒙、平等和民主,如果欧洲是一个基于和平的联盟,那么土耳其也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欧洲如果以狭隘的基督教教义来界定自我,那么它就与试图从自己的宗教里获得力量的土耳其无异。这样的欧洲脱离了事实,排他性太强,它与过去相连,却与将来无关。

我是在伊斯坦布尔跨欧洲部分的一个西化的世俗家庭长大的。因此,对于我或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相信欧盟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别忘了,从童年起,我们的费内巴切足球队就一直在参加欧洲杯的比赛。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土耳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欧盟。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保守的土耳其人,穆斯林土耳其人,以及他们在政治上的代表团体也希望看到土耳其加入欧盟,想帮助谋划欧洲的未来,梦想这种未来的诞生,并协助共同建设这种未来。这种友好的表示虽然在几个世纪的战争和冲突之后才到来,但它的意义却不能轻看。如果将它断然拒绝,就会引起极大的遗憾和气愤。没有欧洲的好前景,我想像不出土耳其的样子。同样,没有土耳其的好前景,我也无法信任欧洲。

在此,对于我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政治,我向大家道歉。我最乐意归属的世界,当然是想像的世界。从七岁到二十二岁,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一名艺术家。这样,我可以走到伊斯坦布尔的街上,描画都市风景。正如我在自己的作品《伊斯坦布尔》里写到的那样,我在二十二岁放弃绘画,开始写小说。现在我认为,我想从绘画里得到的东西,就是我想从写小说中得到的东西。吸引我从事艺术和文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希望:将乏味、单调、希望破灭的世界甩在身后,去追求一个更深沉、富饶、更多样化的世界。要进入这片另外的魔幻领域,不论我像早期那样,使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自我,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用文字来创作,我都需要去想像这片领域的细微差别。三十多年来,我独自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构建这个给人抚慰的世界。它主要取材于我们都认识的世界,取材于我能从伊斯坦布尔、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的街道,以及室内生活里看到的世界。然而,是想像,小说家的想像,给日常生活的有限世界赋予了独特性、魔力和灵魂。

现在我想谈谈灵魂,以此作为我发言的结尾。灵魂,是小说家努力毕生想传达的一种特质。只有当我们能够将这个奇怪而令人迷惑的任务归入适当的范围时,人生才会幸福。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和不幸都不是源自生活本身,而是来自于我们赋予它的意义。我一生的时间,都在探求这种意义。或者,换句话说,在今日这混乱、艰难、迅速流变的世界里,我一生都在喧嚣和嘈杂中踽踽而行,人生之路盘旋曲折,让我不知所从。我忙着在寻找开头、中间和结尾。在我看来,灵魂这东西,只能在小说里找到。自从我的小说《雪》出版之后,每次我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我就能感觉到卡的灵魂。我与这个主人公的共同之处真不算少,我感觉自己似乎真正在观看着我所想像的那座城市,似乎我不知怎的,已经触及了它的灵魂。

马拉美说得不错,“世上的一切都为了写进书本而存在。”毫无疑问,最有资格把世间一切纳入其中的书本类型,就是小说。想像,是一种将意义传递给他人的能力,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而多少世纪以来,它在小说里找到了最真的表述。我现在接受德国书业和平奖,它认可了我三十年来对这门伟大艺术的忠诚效劳。我从心底里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