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特孟被绑着带过长廊,下了台阶,横过内院,一个仆人在前提灯。他们在地下室的铁门前站住了,因为没有开门的钥匙,而开始商量和吵闹,最后一个仆人拿了灯,第一个回去拿钥匙。现在3个拿武器的和一个被绑的,都在门口等待。拿灯的人好奇地打量犯人的脸,这时正好有两个在城堡里做客的神父经过,看见3个仆人与被绑的人就站住了。
戈特孟既不注意神父,也不看监视他的人,只能望着微微闪烁的灯光,因为他的脸全被缚住了。他在黑暗中望见在灯光后面是巨大如妖怪似的无形恐怖:它是个深渊,结局与死亡。他被蒙着眼站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有个神父热心而小声地同仆役们讲话,听说这个人是贼而要处死时,他问是否已有听告解的神父。有人回答说,戈特孟是现行犯,刚被捕的。
神父说:“那我明天早晨弥撒之前,要拿圣餐来给他,听听他的告解。你们答应我,先不要把他带上绞首台,我会同伯爵商量的。这个人虽是贼,可是有基督徒接受圣餐与告解的权利。”
仆人们不敢反对,知道他是使节团的一员,曾经见过他好几次与伯爵一同进餐,而且也没有不准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忏悔的理由。
神父们都走了。戈特孟站在那里发呆。终于仆人拿来了钥匙,开门之后就把犯人带到地窖里。这里有几把三脚椅子,一张桌子,是地下酒库的前房。众人把他推到桌边的一把椅上,叫他坐下。
“明早神父会来,你再忏悔好了。”有个仆人对他说。仆人们走时把门仔细地锁上了。
“给我一盏灯。”戈特孟请求。
“不行,有灯你就会做坏事的。就这样好啦。你要放聪明点,灯能点好久?还不是一个钟头就熄了。再见。”
现在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把头扑在桌上。这样坐着多不舒服,而且在坐定了之后才感觉到,被绑的手肘在阵阵发痛。他只是坐着,把头扑在桌上,好像在死刑台上似的。现在他身心都感觉到有非死不可的冲动,心里非常焦急。
就这样被迫接受死刑,真是心有不甘。夜已深沉,这一夜过去也就是他结束生命的时候了。他对这件事不得不弄明白,明天就没有命了,要受吊刑,会变成被鸟啄食的东西。他将变成倪克劳师父,变成雷娜,变成尸车上的东西一样。要观察与应验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他觉得还有许多东西难以割舍,还有些人没有告别,这一夜的时光就是为他安排这些而用的。
他必须向美丽的安克纳告别,恐怕再也看不见她那高大的身姿,如同阳光般的头发与冷静的碧眼了。再也看不见芳香肌肤上甘美而金色的汗毛了。碧眼,再见;温润而闪动的芳唇,再见!啊,今天他在山上,在深秋的阳光中时还想到她、渴望她啊!可是他也不得不告别山丘、太阳,蔚蓝色的天空、树木和山林、漫游、每天与四季的时间。也许玛莉现在还没有睡,可怜的玛莉有着善良而可爱的眸子,走起路来有点跛,她坐着久等,在厨房里瞌睡得又醒来。但戈特孟不会再回家了。
啊,他又想起纸笔与所画的东西,希望完成的雕像,现在都完了!对于再去见那齐士与可爱约翰雕像的希望,也都破灭了。
他得对自己的手、眼,饥渴、饮食,爱情、竖琴,睡与醒,一切的一切告别。明天有鸟飞过天空,戈特孟不会再看见了,也听不见在窗畔唱歌的姑娘了。河流里鱼无声地游,风把黄叶从地上卷起来,太阳与天上的星星,青年人去广场跳舞,远山上的初雪,一切都不能再见面了。所有的树木都没有阴影了,犬吠、牛鸣,高兴与悲哀,什么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他嗅到荒野早晨的气味,尝了甘美的新酒,坚实的新胡桃;整个彩色世界光辉的反射,从记忆中流过他痛苦的心房,美丽与混乱的种种生涯,都像沉他在痛苦中挣扎,眼里不断要流出泪来。终于难过得忍不住泪如雨下。哦,那些榛树林中的小溪,姑娘们,月光映在桥上的夜,辉映着美丽光辉的想象世界,统统都舍你而去了啊!他像个绝望的小孩,扑在桌上哭泣,由于心中的痛苦,不由得悲叹和哀求地喊道:“妈妈,我的妈妈!”
当他喊这个魔术般的名字时,他记忆深处出现了一个人,这就是母亲的姿态。这不是想象而来的母亲,也不是由于梦想做艺术家而来的母亲,而是他自己母亲的姿态,美丽而活泼,是他从修道院时代以来从未见过的。他向母亲泣诉他必死而难受的痛苦。他自己,森林、太阳,眼睛、手,全部存在的生命都交还到母亲的手里。
他哭泣得睡着了,疲劳与睡眠如同母亲似的把他抱在怀里。他睡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悲惨的心情逐渐消失。
戈特孟睁开眼时,觉得被缚着的手痛得像火烧,而且背和颈子也在痛。他尽力站起来,身边是一团漆黑,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也不知还能活几小时。也许仆役们马上就会来提他,带他步入死亡。这时他想起有个神父要为他告解,但却不相信那圣餐有什么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完全赦免而入天国,也不知是否有天国、天父、审判与永生。他对这些事情早已失去了信心。
不管永恒是否存在,他已不抱希望,他所需要的只是这种不确实的、短暂的生命,呼吸与皮肤上的感觉,除了生存以外,什么也不希望了。他站起来,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墙边,倚靠在墙上,又开始沉思。他一定会有救的吧!也许神父是救星,会证明他无罪,为他说一句话,帮他延缓执行死刑,或者帮助他逃亡。他不断这样想,如果这没有希望,他也不愿放弃。他先要试试能否得到神父的同情,要尽力讨好他,争取他。这个神父是赌博中的一张王牌,而其余的可能性都是渺茫的。不管它了,先碰碰运气再说。刽子手可能会疝痛发作,绞首台可能会断掉,这种逃亡可能性是他以前不曾想到过的。戈特孟不想死,他徒然地想把命运操在自己手中,但却没有用。他想抵抗到最后,要设法陷害看守的人,把刽子手打倒,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哦,要是他能使神父把他手上的绳子解开,那就好了!那就很有生存的希望了。
他这样想时,就不再注意痛苦了,而用牙齿咬绳子,他拼命使劲地咬了好久。缚着的绳子似乎松了一些。他喘息地站在黑夜的牢房里,手和臂肿痛得很厉害。当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又沿着墙摸索,愈摸愈远,一步一步在潮湿的地窖里找寻着,墙壁上有没有突出的尖角。戈特孟摸到了台阶,就跪下去,在台阶的石头角上摩擦。困难的是他的手骨总是擦到石头上,痛得像火烧,连血都要流出来似的。可是他并不放松。当灰色的曙光透进门与横木槛时,他已把绳子磨断了,双手自由啦!可是他的手已红肿不堪了,从臂到肩都是僵硬的。他只好又尽力地活动,使血液恢复流通。现在他的办法来了。
万一神父不能帮助他,那只要让他与神父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即使是很短暂的时间,他非要把他杀死不可,这可用一把椅子来行事。因为自己手臂的力量还不能恢复,无法把神父勒死,所以只好把他打死,然后赶快换上神父的衣服逃走!等到别人发现被打死的神父时,他准可逃出城堡了啊!玛莉会收留和隐藏他的。这是可能的,他非试试看不可。
戈特孟生平还从未这样注意过黎明,他恐怖地期特着,就像猎人般紧张地盯着门下微弱的光芒渐渐地豁亮起来。他又回到桌旁,练习着用双手拱在双膝之间,蹲坐在椅上,像是手用绳缚着似的,免得被人一下识破。自从双手自由了之后,他自信不会死了。他决心求生,不惜任何代价,即使弄得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他的鼻子开始仰息着自由与生命的欲望,说不定外面还会有人来救他呢。安克纳是个女流之辈,她的力量有限,也许没有勇气,甚至还会放弃他。不过她爱他,也许会有所举动。说不定丫环贝尔泰已经溜出来——不是还有一个马夫对她忠心耿耿吗?如果没有人捎给他信号,那么他就要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要是他用椅子打死看守的人,有两三个人,或更多人闻声而来,那他就要失败了。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的眼睛已习惯于屋里的阴暗,在昽中他已辨明了所有东西的形状和大小,别人送来时刹那之间是会看不清楚的。
他蹲坐在桌旁狂热地仔细考虑,要对神父说些什么,他才会救他,因为这就要开始了,同时也热心地望着门缝里光线所照的范围,几小时前他还很害怕,现在却热烈地期待着,大有迫不及待的样子,可怕的紧张实在受不了。真的,他的体力、注意力、决断力与耐性又渐渐地衰弱了。只要看管的人同神父马上进来,那么这种紧张的心理准备,这种得救的决断意志还是相当旺盛的。
终于天全亮了,敌人也来了,院子的石板上传来脚步声,开锁与转动的每一声响,都像是长久死寂中的雷鸣似的。
现在沉重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一点,门轴发出响声,送来的是个神父,没有陪伴与看守的人,他进来时拿了一盏两支蜡烛的灯台。现在的情形与被囚者所想的不同。
这是多么奇妙与令人感动的光景:进来的神父又反手把门关上了,而且穿的是圣母泉修道院教会的衣服,是安再谟神父与马丁神父所穿的啊!
这一情景使戈特孟心里受到了不可思议的打击,因而不得不移开目光。这种修道院服装的出现是善良与美好的象征,可是除了打死他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咬牙切齿,要打死这位教会的兄弟,恐怕是非常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