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数千年前,是女人当权的时代。在家族和家庭中,身为母亲和祖母的,都受到敬重和服从。那时候,只重生女不生男的情形非常普遍。
那时候,村中有一位年逾百岁女祖宗,尽管人们很少见她举过一根指头或说过一句话,但每一个人对她却是又敬又怕,就像她是女王一样。在担任侍从的亲戚围绕之下,她时常坐在她的茅屋门口,让村中的妇女前来向她致敬,向她报告家务之事,带孩子给她看,请她祝福她们。怀孕的妇女则来请她摸她们的肚子,为即将来临的孩子命名。这位部族的母亲,有时会伸手抚摸一下,有时只是点头或摇头,再不然就是如如不动。她很少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统治,只是坐在那里让她那头苍白的发丝垂落在她那副坚如皮革、有着老鹰一样远视眼的面孔上面,只是坐在那里接受致敬、献礼、请求,谛听新闻、报告,以及控诉;只是坐在那里让大家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只是坐在那里将村中的智慧、传统、法律、道德,以及荣誉保存在她那起皱的面孔和棕色的脑袋后面。
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乌云密布,夜幕落得很早。这天晚上,老祖宗本人没有坐在她的泥屋门口。代替她的是她的女儿,头发几乎跟她一样苍白,年纪也轻不了多少。她坐在那里休息。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块平整的石头,天冷时铺上一块兽皮。距她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妇女和男孩,围成半圆形,坐在沙地或草地上。除了下雨或太冷,他们每天都到这里蹲着,因为他们要听老祖宗的女儿讲故事或念咒语。以前都由老祖宗亲自做这些事情,但现在因为她年纪太大而不中用了,这才由她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但向老祖宗学会了所有的故事和咒语,同时学到了她的声调、她的模样、她的动作、她的话语、她的静默和威严。这些年幼的听众只晓得她比她的母亲面熟,但直到现在几乎还不明白她坐在那里代替另一个人传递部族的故事和智慧。每到傍晚,知识的泉源就从她的口中汩汩流泻出来。她将部落的宝贝藏在她的白发之下。她那微微起皱的脑袋里面装着村民的记忆和心智。任何人所说的故事或所念的咒语,都是从她那里学来。除了她本人和她的母亲之外,族中只有另一个知识的守护人,但这个人很少露面,可以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物,有人称他为雨师,也有人称他为气象学家。
有一个名叫克尼克的男孩也蹲在这些听众之间,而在他身旁蹲着谛听的,则是一个名叫艾黛的小女孩。克尼克喜欢这个小女孩,常常陪她一起玩,并且努力保护她,但那不是由于他爱她,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他喜欢她,因为她是那位气象学家的女儿。克尼克最崇拜这位气象学家,仅次于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后面两位都是女人;你可以敬畏女人,却没法想象她们究竟怎样,更是没法希望变成她们那个模样。这位气象学家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一个男孩想要待在他的旁边,很难办到。这就只有运用种种迂回战术了,而克尼克所用的一个迂回战术,便是关心他的女儿。他尽可能时常到气象学家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她来一起听老奶奶讲故事,听完再送她回家。今天他又这么做了,而此刻正和她并排蹲在暗中谛听。
老奶奶今天要讲的是“女巫村”的故事:
“从前,某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坏女人,一心想害每一个人。这样的女人大都不会生孩子。有时,一个女人实在太坏了,坏得使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只好决意将她驱逐出境。那时,他们会在夜里走进她的茅屋,先将她的丈夫绑起,而后再用皮鞭打她,将她赶进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他们先用咒语诅咒她,然后将她丢在那里。而后,他们将绑她丈夫的绳子解开,还他自由;如果他年纪还不太老,他不妨另找一个老婆。那个被逐的女人,如果侥幸不死,她会在森林和沼泽到处乱串,学习动物的语言,跟动物说话,等到她流窜得够久的时候,迟早就会摸上一条走进‘女巫村’的道路。所有被本村逐出的坏女人,都会集中到这儿,形成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村落。她们就住在这里,做她们的坏事,行她们的邪术。而她们最坏的是,因为她们自己不生孩子,便拐诱善良村落的儿童,因此,如果有一个孩子在森林里面走失,而再也寻找不到的话,那既不是被淹死在沼泽里面,也不是被野狼吃掉了,而是被一个女巫拐诱到女巫村去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在我祖母年纪最老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小女孩和其他小孩到野地里去采覆盆子,在采覆盆子的当儿,因为采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因为她个子很小,被羊齿植物遮住,致使其他儿童没有注意到她,等到这些孩子返回村中时,夜幕已经低垂了。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女孩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村民推派青年男士去找,他们在村中呼唤、搜寻,直到夜深,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小女孩,一觉睡饱之后,便起来在林中继续前进,不断向前奔跑。她愈跑愈害怕,愈怕跑得愈快,但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因此愈跑背离村子愈远,愈跑愈进深深的原野,愈进愈深。她的颈上戴着一个级木项圈,圈上系着一颗野猪牙。那是她父亲在一次狩猎中获得的战利品,已用石器钻了一个小孔,故可用级木绳子穿起,挂在颈上,而且,她父亲在将它送给她之前,还用野猪血煮了三次,并且还念了吉祥的咒语,因此,不论谁人,只要戴上这样一颗猪牙,便可抵抗多种邪术的侵袭。话说这个时候,林中出现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说道:‘你好,漂亮的小女孩,你迷了路么?跟我走吧,我愿带你回家。’这女孩跟着走了。但她想起她的妈妈和爸爸曾经对她说过,不要让陌生人看到她的猪牙,因此,她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将猪牙从级木绳圈上取下,悄悄地塞在腰带的里面。那个女人带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夜深才走到一个村落,但那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将这个女孩关在一个黑暗的马厩里,而她本人则回到她自己的茅屋里睡觉。到了清晨,女巫走来问她:‘你没有戴一颗猪牙吧!’女孩说没有,她说她曾有一颗,但已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罢,并且把级木项圈拿出给她,猪牙果真不在上面了。于是,女巫拿出一只花盆,里面长着三棵植物。女孩看到这些植物,就问那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命。’接着,她指着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然后,她指着第三棵说:‘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长得青青翠翠的,你们三个就会活得健健康康的。如果有一棵枯萎了,那就表示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病倒了。如果有一棵被拔出来了——就像我现在就要拔出的一样,那么,它代表生命的那个人就死定了。’说完,她抓住代表女孩父亲生命的那棵植物,开始拔将起来,而当她将它拔出一点点,使它那白色的根部露出一些些时,这棵植物便发出了一阵深深的哀鸣……”
故事说到这里时,蹲在克尼克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就像被蛇咬着了一般。她一直坐在那里抗拒这个故事所造成的恐怖,直到这时才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太太大叫一阵,其他的听众几乎也跟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害怕,但他们咬紧牙关,硬是坐着不动。克尼克怕得魂不附体,也被吓了一跳,跟在那个女孩后面跑了开去。老奶奶继续讲她的故事。
气象学家的茅屋建立在村中池塘的旁边,因此克尼克就朝这个方向寻找吓跑的小女孩。他一面搜索着前进,一面用壮胆的小调、单纯的歌唱,以及女人呼唤小鸡的咯咯声——一种甜美而悠长的语调——努力将她从躲藏的地方哄诱出来。“艾黛,”他连喊带唱地叫道,“艾黛,小艾黛,走出来嘛,艾黛,我,克尼克在这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唱念着,而在他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或瞥见她的人影之时,忽然感到她那柔软的小手已经伸进了他的手心,她一直站在路边,将身贴在一座茅屋的墙边,刚一听到他的呼唤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了。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向他走近;她看他好像又高大又强壮,就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
“你被吓着了吗?”他问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每一个人都喜欢艾黛。走吧,我们要回家了。”她仍然有些颤抖和抽咽,但已镇定了一些,于是,怀着感谢和信赖的心情跟他一道向前走去。
一道暗红色的火光从茅屋的门口透射出来。气象学家垂着头坐在炉灶的前面,黄中带红的火光从他那头飘起的头发当中散发出来。炉火在燃烧着,他正用两个小锅在煮着什么东西。在跟艾黛进屋之前,克尼克在屋外向内注视了一会,显得非常好奇。他一眼就看出那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煮食物要用别的锅子,何况,此时煮吃的东西也太晚了。但气象学家已经听到他的声音。“谁在门口?”他喊道,“向前来,走进来,艾黛,是你吗?”他将锅盖盖在锅上,将炎炎的炭火拨起,然后转过身来。
克尼克仍在窥视那两个神秘的小锅子,他感到好奇、敬畏,以及一种迫促之感,一起向他袭来,不论何时,他一进入这座茅屋,就有这种感觉。他尽量设法常到这儿来,找了各式各样要来的借口,但他一旦到了此地,他就会有这种微微不安、十分好奇,以及快乐与畏惧互相争战的刺激而又紧张的感觉。气象学家早就知道克尼克在偷看他的秘密了:他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在他眼前出现。这个孩子一直像个追踪兽迹的猎人一样在追踪着他,并且经常默默地为他效命,做他伴侣。
这位名叫土鲁的气象学家,以锐利的鹰眼瞧着克尼克。“你来这儿干吗?”他冷冷地问道,“孩子,这不是探望陌生人家的时辰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在老奶奶那里谛听女巫的故事,突然之间,吓得大叫起来,因此我才送她回来。”
气象学家转身对他的女儿说道:“艾黛,你的胆子真是太小了。聪明的小姑娘不必害怕女巫。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可不是吗?”
“是的,但女巫懂得各种诡计,假如你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我明白了,你想戴一颗野猪牙。好的。但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给你一种特别的树根。我们到秋天就去找这种树根。它不但可以保护聪明的小姑娘,使她们不会受到邪术的侵袭,甚至还可使她们显得更加漂亮一些。”
艾黛高兴得笑了起来。茅屋里的气氛,身边的火光,已经使她恢复镇定了。克尼克羞怯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帮助去找那种树根?你只要对我说明一下那种植物的样子就……”土鲁的眼睛眯了起来。“想要知道的小男孩可真不少哩,”他略带嘲讽地说道,但并没有显出生气的口气,“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到秋天。”
克尼克悄悄溜开,到他住宿的“少年之家”去。他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艾黛和她的茅屋才更加向往。
气象学家土鲁是个不喜欢唠叨的人,既不喜欢自己噜苏,也不爱听别人闲聊。许多族人都认为他非常古怪,还有些人觉得他相当阴沉,但他既不古怪,也不阴沉。他对他周遭发生的事情明白得很,一点也不含糊,至少要比人们对一个看似落落寡合、心不在焉,而又博学的人所知的要多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明白的是,这个有些烦人,但相当俊美,且显然聪明的男孩,总是跟在他的后面观察着他。此事刚一开始,他就发觉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此外,他还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不仅对这个男孩的前途很有关系,对他这个气象学家亦同样重要。这表示这个男孩不但已经爱上气象这门学问,而且渴望学习这种艺术了。村中经常有这样的男孩在他四周打转,就像这个孩子所做的一样。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孩子不然;他曾收过两个孩子作为徒弟。但这两人都嫁给了远方的村子,做了气象学家或采药专家。自那以后,土鲁就没有再收学徒,如果他要再收徒弟的话,他就要将他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加以训练了。这是自古以来的办法,这就是何以应该如此的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种事情,总得有个有天分的男孩出现,并且愿意依附被他视为此道师范的人才行。克尼克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他不但具有必要的条件,而且还有几样可以使他得到推许的特征;最重要的是,他有敏锐而又善于梦想的眼神,温厚而又安详的神态,而他的面部表情和脑袋模样又有着喜欢探究、直觉,以及机灵的表征,对于各种声音和气味亦有一种专注的精神。他的身上具有苍鹰和猎人所具的特性。不用说,这个孩子不但能够成为一个气象学家,同时亦可成为一位魔术法师。他确是孺子可教,但不必操之过急;他的年纪还太小,现在还不能向他表示他已得到认可。收徒的事情不能让他过于轻易,他必须尝试求师的味道才行。如果容易被吓住、难倒而灰心、丧志的话,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就让他耐着性子侍奉、效劳吧,那就让他巴结、逢迎,献些殷勤吧。
克尼克在云层密布、只见两三疏星的夜空之下,一路闲荡着向前走去。他怀着满足而又高兴的心情一路走进村中。村民非常朴实,对于我们今人视为当然,甚至被现代赤贫之人视为不可或缺的精美衣食、化妆用品,以及风雅装饰,可说不识不知。这个村子,既无文化,亦无艺术。它的唯一建筑,只是歪歪斜斜的泥墙茅屋。至于钢铁用具,自是从未之闻。甚至小麦和米酒,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蜡烛或洋灯,要让这些村民看到,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但克尼克的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世界,却并未因此而比我们如今逊色。在他周遭的世界,犹如一本充满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认识一点点,从动物和植物的生态到满天星斗的天空,一样一样来;而在默默无言的神秘自然与在他那孤独而又敏锐的少年心怀之中感应的灵魂之间,则含容着一切的亲属关系和所有的紧张、焦急、好奇,以及渴望了解人类灵魂所能了解的种种事物的意欲。虽然他这个世界里面既无书本知识可求,亦无历史、图书,以及文字可读,虽然,距离本村三四个钟头脚程之外的一切完全知不到、达不到,但他在他的村中所过的生活,却是圆满而又无缺地充实,对于属于他的东西都能了如指掌。在老奶奶们指导之下的这个村子、家庭、部落,可以使他获得国家和民族所能给予国民的一切:一块充满千根万株的土地,而他自己则是这种错综的网状组织之中的一枝根须,在这里面分享整个生命的滋润。
他心满意足地一路向前荡着。夜风在树林里悄悄耳语,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里有湿土、芦苇、泥巴的气味,有未干木柴烧出的气味,有油油甜甜的气味,这表示离家不远了;最后,当他接近少年之家时,那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气味——男孩的气味、少年的体臭。他不声不响地爬过芦席,进入温暖而又有气息的黑暗之中。他钻进草窝里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猪的牙齿、艾黛、气象学家和火上煮着的小锅,直到进入梦乡。
土鲁对克尼克的恳求只是迟迟不肯让步,他不愿让他轻易过关。但这个少年总是跟在他的后面紧追不舍。有某种东西将他牵向这位老人,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有时候,当气象学家前往远方森林、沼泽,或树丛某些地方装设陷阱、追踪某种兽迹、挖掘某种树根,或者采集某种草种之际,总会突然感到这孩子的两只眼睛在盯视着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响,已经在他后面跟踪了几个时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位气象学家,有时只当没有看见,有时对他怒吼几声,有时无情地令他赶快消失。但,他有时又向他示意,让他整天待在身边,有时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给他一些忠告,试试他的反应,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为,他对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诀、窍门、秘密,以及公式,并且,他还要使这个孩子明白,所有这些秘法,都要严守秘密。最后,待克尼克又稍稍长大了一些,他便将这个孩子从少年之家带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这样承认了他的学徒身份。这么一来,克尼克便与众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气象学家的徒弟了,这表示他将来长大成人而学有所长的话,他就是以后的气象学家了。
自从这位老人将克尼克带进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之间的障碍——不是恭敬和服从的障碍,而是怀疑和限制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土鲁已经让步了,他已容许克尼克用不屈不挠的奉承来征服他了。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这个孩子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成为一个优秀的气象学家。在这种课程之中,没有概念好说,没有学理好讲,没有成规可循,没有法本可依,没有数字或图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数几句口传秘诀而已。这位老师训练克尼克的办法,是感觉重于理智。一笔传统与经验的伟大遗产,那个时代人类对自然所得的全部认识,必须加以整理、运用,甚至传递下去。一套广博而又繁复的实际经验、观察结果、直觉所得,以及探究习惯,都要从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无隐瞒地,传授给这个孩子。所有这些,几乎还没任何概念可言;实在说来,所有这些,都得用感觉加以体会、温习、试验。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于认识月亮,认识它的盈虚消长及其对人的影响,因为它的上面住着死者的灵魂,为了腾出空位让刚死之人的灵魂居住,必须打发居住已久的灵魂重到人间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护送受惊的艾黛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一样,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记忆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过后两个小时,师父将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带他去看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况。他在森林当中的一块岩石上注视着师父指出的地方。师父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而徒弟则因睡眠不足的关系,蹲在那里直打颤。他们两个等了很久,终于见到月亮淡淡的曲线在师父事先指陈的地方出现了。克尼克注视着这缓缓上升的天体,心里感到又害怕,又着迷。它在晴空岛屿的浮云浪峡之间浮动着。
“不久它就要改变形状,再度变得圆满起来了;那时,播种蓄麦的时候就到了。”这位气象学家说道,屈指算了算日期,然后又沉默下来。克尼克蹲在那块露珠晶莹的岩石上,好像只有他独自一人一样。他冷得直打战。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猫头鹰叫声。老人蹲在那里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身来,伸手摸摸克尼克的头发,接着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柔和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面。到了那时,你已成年,需要妻子。我女儿艾黛将是你的妻子。到她有了你的儿子之时,我的灵魂就返回人间,住在你儿子的身中,到时你要称他为土鲁,就像现在名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这些,心里颇感惊愕,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弯淡淡的银钩已经升起,并且已被浮云吞了一半。一阵奇异的寒战掠过这个少年的全身,那是万事万物时空交错所形成的一种信息。作为一个旁观者兼参与者,面对着这异样的夜空,眼看着一钩锐利的新月,完全像师父指出的一样,升起在一望无尽的森林和山岳之上,使他感到出奇的镇定。这位师父可真是妙人一个,身怀数以千计的秘密——他居然能够想到他自己的身后之事,居然能够说他的灵魂将住在月亮里面,而后又从月亮返回,进入一个将是克尼克之子、并以师父前生之名为名的人中。他将来的前途、将来的命运,似乎像是有云的天空在无云的地方打散了一般,非常奇怪;而不论何人皆可知道、皆可解释、皆可说明这个事实,似乎更是使人大开眼界,得以见到无量无数的太空,充满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一刹那间,他似乎感到心灵可以体会每一样东西,认识每一样东西,听到每一样东西的秘密——天上星球的柔软而又确实的轨道,人类和动物的生命,其间的亲和与敌对、会合与斗争,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与死亡一起锁在每一个生物之中。他在一阵预感的最初震颤中看到或感到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使他自己投入其中,列入其间,作为此种秩序的一个部分,接受心灵可知的法则的统辖。这位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窥知这些伟大的奥秘,得知它们的尊贵和死亡,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质,就在黑夜走向黎明时的寒林之中,蹲在这块俯听松涛的岩石上面之时。这种认识就这样出现在他心中,像一只无形的鬼手触动了他的心弦一般。他无法加以说明,以后一辈子也没法办到,但他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此点。在他做进一步的学习和体验时,这个时刻的强烈感受总会在他心里出现。“想想它,”它提醒他说,“想想这整个万有世界,想想月亮与你和土鲁与艾黛之间有种种光线流动着,想想世间的死亡和灵魂之国,以及从那里重回人间,想想你的心中含有万事万物和世间万象的答案,想想每一样东西都与你自己息息相关,你应该尽可能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情。”
那个声音就这样说了这一类的话。这是克尼克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此种内在的声音这样说话,第一次听到人类心灵具有如此诱惑而又权威性的吩咐。他见过月亮横过天空已不知多少次了,听到猫头鹰在夜里呼叫也有好多次了;尽管他的师父沉默寡言,但他也已从他的口中听过不少古人的智慧之言或其孤独的思索之语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意外地感到了某种大为不同的新东西——浑然的整体、彼此的关联,将他包含在内,并要他为各种事情负一份责任的秩序。你一旦有了这把钥匙,就不必倚赖兽迹去识别动物,就不必凭借根株或种子去判别植物了。那时,你就可以体悟整个的世界:星辰、鬼神、人类、动物、药品,以及毒物,就可以了悟每样东西的整体精神,就可以从每一个部分和迹象鉴别其他每一个部分和迹象了。有些猎人好手特别善于辨别动物的足迹、羽毛、皮毛,及其遗留物;他们不但能从少数几根细毛看出动物的种类,而且可以说出那种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来。有些人可从云的形态、空中的气味、动物或植物的特殊反应预报今后几天的天气;他的师父就是此道的顶尖人物,几乎每言必中。还有一些人生来就有一种神技:有些孩子,能在三十步内以石击中小鸟。没有人教过他们,他们就是有这种本领;而这种本领不是由于努力而来,只是出于魔力或天惠。石头在他们手中会自动自发地飞跃出去;石头要打,小鸟愿挨。据说还有一些人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能够预言一个病人的生死,可以说出一个孕妇将要生男还是育女。女祖宗的女儿就是这方面的能手,据说这位气象学家也有这方面的知识。此时此刻的克尼克似乎觉得,这面广大的关联网中必然具有一个中心;你如果立在这个中心点上,你就可以认识每一样东西,能够知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知识倾注于立在这个中心点的人,就像瀑布奔入山谷,兔子跑向大白菜一样。他说的话百发百中,就像神箭手射出的镞矢一般。他可以运用心灵的力量,将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能集中于他的一身,并且要怎么运用就怎么运用,非常自如。他将成为一个完美、智慧、无人可以胜过的人。唯有效法他、接近他、步武他,才是生活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标,才能使人生得到净化和意义。
像这样的情形,就是他感到的大概样子,而我们尝试使用他不可能知道的概念语言来加以说明,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他这种可畏而又可爱的经验。深夜起来,被带着走过黑暗、沉寂,充满危险和神秘的森林,蹲在岩石的顶端,在夜间和凌晨的寒气中等待那深深的月影,师父的几句智慧之言,在这样的一个非常时刻与师父单独相处——所有这一切,都被克尼克作为一种庄严的秘密,作为一种隆重的入门仪式,作为参加一种盟誓和一种礼拜,与那不可名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卑微,但颇光荣的关系,加以体验,保存下来。这个经验与其他许多相类经验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更别说是用语言加以描述了。甚至距离他的思维办法更加遥远的,乃至比任何其他思想办法更不可能的,要数诸如此类的话:“得到这种经验的人,是否只有这一个?或者,它是不是客观的真实?师父也跟我一样有这种感受吗?或者,我的感受会使他感到快慰么?我的思想是新的吗?是独特无二的吗?是属于我自己的吗?或者,师父和许多在他之前的人也曾有过与此完全相同的经验和思想吗?”没有,对他而言,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分析和区别的。一切都真实不虚,一切都浸在真实里面,一切都充满真实,就像面团饱含酵母一样。云彩、月亮,以及天空戏场中不息变换的景象,他的光脚板下所跺的湿冷岩石,在苍白的夜空之中落下的湿冷露滴,师父燃起的家中炉火似的烟味和在他身旁堆起的树叶床铺,老年的庄严和淡淡的语调,乃至以粗豪的声气说出死亡的预备——所有这一切,悉皆超越了现实的限域,几乎猛烈地钻进了这个孩子的感官之中。而这些感官印象,对于正在增长的记忆而言,比起最好的思想体系和分析方法,乃是一种更为深厚的土壤。
气象学家虽是这个部落中少数有专长、有才能、有地位的成员之一,但他的日常生活,表面上与其他的成员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是一个有相当声望的要人,每当他为社区做些必要的服务工作时,也要收取报酬,但这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之下才有的事情。他最重要、最神圣的职务,是在春季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五谷的吉日。他做这种工作的办法,是小心考察月亮的情形——部分依照口传的规则,部分参照自己的经验。但展开播种季节——在社区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种子——这种庄严的行动,已不再是他的部分职务了。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不配担任这个工作,此事每年都由族中的女祖宗亲自执行,或由她的年纪最长的女眷代理。这位师父只有在他真正执行气象学家的职务时,才是村中的主要角色;而这种角色,只有在久旱不雨、久雨不晴,或寒气不散,侵袭农田,使得族人遭受饥荒的威胁之时,才会找他担任。那时,土鲁就得拿出有效的办法,例如献祭、驱邪,以及仪式、游行,来对付旱灾和歉收的困境。据传,万一亢旱不除或阴雨流连忘返,所有一切其他的办法悉皆无效,假如劝说、恳求,乃至威胁,都无法感动为害的邪魔,在母亲和祖母当权的时代所用的一个最后有效办法就是:由村民将气象学家本人作为牺牲献祭。据说这位女祖宗就曾目睹过这样的一种献祭实例。
这位师父除了观测气候变化之外,还做一种私人的行业,担任驱鬼法师,制作符刨和咒文饰物,有时还做做医病的大夫——每当女祖宗无暇兼管医务工作之时。但除了这些之外,土鲁大师所过的生活,与其他的每一个族人并无两样。村上的公田轮流耕作,故而轮到他时,他也要帮忙照顾照顾,并且,他自己也有一座小小的果园,位于他的茅屋附近。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以及木柴。他打猎、捕鱼,并养一两头山羊。作为一位农人,他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样,但作为一个猎人、一个渔人、一个采药人时,他就与众不同了。他是一个稀有的天才,因为懂得许多自然的与魔术的设计、妙法、奇技,以及辅助办法而知名于世。据说他能用柳条编成一种巧妙的圈套,使被中的动物无法脱逃。他会调制一种特别的鱼饵,他知道怎样诱使蝲蛄上钩,还有一些人认为他可以听懂多种兽类的语言。但最神秘的还是他自己的真正专长:观察月亮和星星,识别气候变化的征象,预测气候与生物的成长,并且还能掌握许多法术的效果。由此可知,他不但是搜集动物和植物材料的一位大家,并且还能有效地将它们用于治病和抗毒,用于行使法术,用于为人祈福,用以祛除危险的妖魔鬼怪。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各式各样的蛇类和蟾蜍,知道怎样利用它们的角、蹄、爪、毛。他知道怎样对付肿伤、畸形、怪异而又可怖的赘疣: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角上以及蹄上的节瘤、肿瘤、疙瘩、疤痕。
克尼克求学,需要运用自己的脚、手、眼睛、皮肤、耳朵,以及鼻子的时候,多于运用理解的时刻,而土鲁师父教他的办法,也是实例和手势多于语言和规定。这位师父很少开口说话,即使不得已开口说了,也没有什么系统可言,因为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补充他那已能使人印象深刻的手势的不足而已。克尼克的学习方式,与一般从师学习渔猎的少年并无两样,而这使他颇为高兴,因为他所学习的东西,都是已经隐藏在他自己心中的事物。他学习埋伏、等待、谛听、潜行、观察、提防、警醒、侦探,以及感觉;但他与他的师父悄悄追踪的猎物,并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獭和蟾蜍、飞鸟和游鱼而已,同时还有实质、整体、意义,以及彼此之间的关联。他们设法判别、看清、揣摩,以及预测瞬息万变的气候,认知一只浆果或毒蛇咬伤的里面隐藏的死亡因素,窃听云层或风暴与月亮盈虚消长之间的秘密关系——就像影响人畜生死一样影响谷物成长的关系。毫无疑问的,他们真正追求的目标,与若干世纪之后科技所追求的目标并无二致,旨在驾驭自然和掌握自然的法则,只不过他们系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办法罢了。他们既不远离自然,更不会企图使用暴力刺探她的秘密。他们不但不与自然作对为仇,而且经常作为她的一个部属而对她恭恭敬敬。非常可能的是,他们对她有较佳的认识,故而对她也较明智。但对他们而言,有一点是绝不可能的,那就是:纵使是在他们胆大包天的时刻,他们也不敢不以畏惧的心情面对自然和精灵世界,更别说是对它们生起优越之感了。诸如此类的狂妄态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大自然的势力,对于死神和魔鬼,除了心存畏惧之外,他们不可能想到采取任何别的态势。畏惧之感笼罩着人类的整个生活。它是无法克服的势力,但你可以安抚它、遮掩它,以智战胜它,使它就范,将它置于整体生命的秩序范围之中。这有种种不同的牺牲方式,用以达到这个目标。这些人的生命经常受到畏惧的压迫,但他们一旦没有了这种压力,他们的生活不但就没有了张力,自然也就没有了热力。一个人如将部分的恐惧之情转化而成敬畏之心,以使他的畏怯高贵起来,他便是大有所获的人了。这一类的人,能使恐惧变成一种诚心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善人和进步人士。那时不但曾有许多牺牲的人,也有许多牺牲的方式;而某些牺牲的方法与相关的仪式,都在气象学家的职务范围之内。
这位老人的掌上明珠,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艾黛,终于长大成人了;当他认为成婚的时候已经来到时,他便将她给他的徒弟克尼克当妻子了。自此以后,克尼克便被视为气象学家的助手了。土鲁带他去见村中的老奶奶,承认他是他的女婿兼衣钵继承人,自今而后,由他代表他执行许多公事和职务。季节如逝而岁月如流,若干年后,这位年老的气象学家终于进入了沉思默想的阶段,而将他的全部职务交给克尼克。到了这位老人被人发现已经逝世之时——蹲伏在几小锅做法酿制物的上面,白发都被炉火烤焦了——他的徒弟克尼克,这个男孩,早已成了村民熟知的气象学家了。他要求村议会为他的师父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并在墓前燃烧大堆贵重的药草和树根,作为一种牺牲。这也是很久以前就曾有过的事情,而今克尼克的几个子女亦已挤满了艾黛的茅屋,其中的一个男孩取名土鲁。老人已从死后飞往的月宫回到他的里面了。
克尼克所过的日子,跟他师父生前所过的颇为相似。他的部分恐惧已经转化而成虔诚和心念了。他年轻时的志趣和那种深切的向往,仍有一部分继续活着,但也有一部分,由于年事渐增而消退、耗散于他的工作和照顾艾黛与子女身上了。他的最大热情仍然用于探究月亮及其对季节和气候所产生的影响上面;对于此点,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全力以赴,以致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不但达到了他的师父土鲁所获得的成就,并且最后还更胜一筹。由于月亮的盈亏与人类的生死具有如此密切的关系,由于人生在世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因此之故,克尼克也从他的崇拜和认识月亮的当中对死亡建立了一种虔诚而又纯净的态度。待他到了知命的年纪时,他便不像别人那样臣服于死亡的恐惧了。他能够以恭敬的、虔诚的,甚或温柔的心情谈到月亮了,他明白到他与月亮具有微妙的精神关系了。他对月亮的生命不但有了非常准确的认识,并且还以他的全副心力分享有关月亮命运的插曲。他体会月亮的消失与再生,就像那是他本身里面的一种奥秘一样,故而每当可怕的事项出现而月亮似乎陷于疾病和危险,受到改变和伤害,似乎失去它的光明,改变它的色泽,变得黯淡无光,乃至濒临灭绝的边缘之时,他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而惊惶起来。一点不错,每逢这样的时刻,每一个人都会同情月亮,为它的遭遇怕得发抖,从它的被蚀看出大难的将临,而满怀忧虑地瞪视着它那苍老的面孔。但就这样的时刻而言,气象学家克尼克,却比别人格外接近月亮,故而也比别人看得格外清楚。因为,尽管他分担着它的痛苦,尽管他的心脏因为焦急而收缩,但他对此类经验的记忆却比别人清明得多,故而他的信心也比别人坚强得多。他对永生与复生具有更大的信心,相信可以改变和克服死亡的观念。而更大的是他的虔诚之心;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感到他的内心有一种愿望,有一种近乎蛮劲的精神,决定以心灵的力量向死挑战,以委身于超人的命运强化他的本身。他这种精神从他的态度上显出了部分的迹象;别人也感到了此点,因而将他视为一个明智而又诚笃的人,一个有大定力而无畏死亡的人,一个与高等神明相安无事乃至把手共行的人。
他必须在许多艰苦考验中证明他的才能和德行。有一次,他得对抗为期两年之久的恶劣气候和不良收成。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起初是灾患频仍和恶兆时现,使得播种的日期一再迁延,而后又是各式各样的不幸事件,影响作物的收成,到了最后,几乎毁了他们。整个村民都受到了饥荒的煎熬,而作为气象学家的克尼克亦有与焉。能够熬过这个不幸的一年而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和立场,乃至仍然能够协助族人以相当的镇定精神和谦让行为忍受此种灾难,这件事情的本身可说是他的一大成就。次年,过了一个酷寒的冬天,死了许多族人之后,所有上年发生过的灾变,再度复演了一次,而到夏季,又逢一次持久的干旱,所有的公田都干枯龟裂了,而鼠类又大量繁殖,猖獗至极,十分可怖,致使这位气象学家所做的独自祈求,跟整个社区所做的公开仪式、鼓队合唱、结队游行一样,悉皆罔效。而当事实证明气象学家这回祈雨不灵之时,这就显示了此事的非比寻常,必须拿出更大的力量来担负这个责任,只有抬起头来面对惊慌愤怒的大众了。一连两三个星期时间,克尼克完全孤独地面对着全村的族人,面对着饥饿与绝望的苦难,面对着村民的一个古老信仰:只有牺牲气象学家,才能缓和神明的怒意。他曾以顺从的办法求得战斗的胜利。他不反对这个观念,曾以他自己作为牺牲献祭。尤其重要的是,他曾以劳苦和诚心协助村民减轻困境,曾经一再发掘新的水源,测出不少泉水和涓流。即使是在灾情极端严重之时,他也没有让村民宰杀他们的牲口。最要紧的是,他曾全力支持过屈服于宿命论而在此类苦难时期一蹶不振的女祖宗。他曾以忠告、威胁、法术和祈祷,并以示范和恐吓挽救她,使她不致完全崩溃而使一切付诸东流。显而易见,逢到这种大灾大难而人心惶惶的时代,还是男人比较有用,而在生活与思想上愈是倾向精神事务而超越个体限域的男人,愈能学到敬畏、观察、礼拜、服务,以及牺牲的意义。这两年的艰苦岁月,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但结果却也使他获得更高的敬意和信赖——当然,对他有如此认识的人,并非没头没脑的大众,而是少数几个负责尽职,且能知人善任的人士。
他的生活就这样在这些以及其他许多试炼中度过,最后终于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人生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老奶奶的葬礼;失去一个年方六岁的儿子(被野狼攫走);他得过一次重病,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之下担任自己的医生,逃过了一次大难;他曾忍过饥、受过冻。所有这些灾难,不但在他的面孔上面留下了痕迹,亦在他的心灵之中留下了印记。此外他还发现,有头脑的人往往会使他的族人生气而受到厌恶,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可在相当距离之外得到重视,逢到紧急事故时也有人向他们求助,但在平时,这些人既不敬爱他们,更不容忍他们,而只是对他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并且他还从经验得知,生了病的人和遭遇其他不幸的人,宁愿接受咒语和驱魔的法术,也不肯接受理智的忠告;人们宁可接受痛苦的折磨和表面的忏悔,也不愿改过自新或检讨自己,他们相信法术和秘方甚于理性和经验。这些现象,数千年来,就像许多史书上面所宣称的一样,大概至今仍然没有多大改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明白到,一个善于思考的求知之人不敢轻易放弃爱心,他必须迎合人们的愿望和愚行,对他们谦恭有礼,但也不可谄媚他们。智者与愚人、教士与神棍、助人的益友与寄生的懒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而已。人们宁愿给骗徒以报酬而被江湖郎中剥削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相助。他们宁可交付金钱和货物,也不愿拿出信心和爱心。他们互相欺骗,更指望自己受骗。你必须学着将人视为一种脆弱、自私,而又胆小的造物;并且,你也必须知道你自己也有着这许多邪恶的特性和冲动。虽然如此,你不但要使你自己相信,而且要实实在在地以这样的信念滋养你的灵魂:人也是有灵有爱的造物,他的心中因为亦有某种与本能不同的东西而渴望净化。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这些想法,对于克尼克而言,因为太抽象、太明白了,反而无能为力。且让我们这样说:他已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不但有一天会使他达到这个目标,而且更超而越之。
他依照他的这条路线前进,追求抽象的思想,但更生活在感觉中、月亮的吸力中、药草的刺激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草药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随着气候与大气的变化而变化,使他自己培养了许多能力,包括我们后代人已经不再明白和一知半解的能力。不用说,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本领,当然是祈雨。虽然,其中曾有许多特殊的时候,老天不但相应不理,甚至好像还嘲笑他白费气力。但克尼克不仅曾有数百次的成功纪录,而且几乎每次的情况都有一些儿不同。当然,在奉献牺牲、举行仪式、诵念祷词和击鼓方面,他一点也不敢改变或省略。不过,那只是他这工作的公共层面,只是他的祭司职务的一面,只是做来给大家看的而已;虽然,毫无疑问的,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做了一天的祭祀和法会之后,到了傍晚的时候,苍天开始让步,乌云笼罩大地,风中有了湿气,乃至第一批雨哗哗落下之时,更可使人产生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但这也要气象学家择日适当才行,如果情况太糟,盲目努力,也是惘然。你可以祈求神明大发慈悲,甚至包围、说服他们,但你必须出于恭敬至诚之情,必须顺从它们的意愿。比之此种微妙代祷的得意感受来,他更喜欢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连他本人也不甚了然,并且是感觉胜于理解的某些经验。对于种种不同的气候状况、大气和温度的张力、云雾的形成和大风的发生、水土和尘埃的气味、威胁和希望、气候神灵的情绪和心意,克尼克总是先用他的皮肤、头发,以及所有的感官加以侦测,以免被任何情况吓上一跳而大为绝望。他将各种气候的变动集中在他自己的心中,紧紧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以使他能够对风和云发号施令——当然并非随心所欲,但因他与它们亲密相处和依附的关系,而至得以完全泯除他本人与世界、内心与外境之间的差别。到了这个时候,就快乐得连全身毛孔都张了开来,就可以狂喜地站着或蹲着仔细谛听,不但可以感到风和云在他自己的心中活动,而且可以指挥和发动它们,就像我们可以唤起和复演我们背诵过的一个乐章一般。那时他只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风声或雷声马上就停;他只要点头或摇头一下,冰雹便哗哗落下或戛然而止;他只要以微笑表示他内在矛盾势力的平衡,头上云涛即行消散而晴朗的蓝天即现。当他以万无一失的前知在他自己的心中预测此后几天的气候时,他的身心当中可有多次非寻常可比的纯和与泰然,就如这整个的乐章都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血流之中,以使外在的世界必须丝毫不差地演出每一个音符一般。这才是他的吉日良辰,这才是他的最大酬劳,这才是他的赏心乐事。
但是,这种内外的密切联系一旦中断,气候与天地一旦变得似不相识,难以理解,不可侦测之时,彼此之间的交流即受干扰,而混乱亦在他的内心呈现。那时,他便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气象学家,因而感到,由他负责气象和农作的测定,乃是一种错误、一种烦恼。每当逢到这样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爱家的人,对艾黛表现得温顺而又体贴,勤勤恳恳地分担她的家务工作,为孩子做玩具和工具,晃来晃去调配汤药,渴求爱情,只想与别人和光同尘,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异,在风俗和习惯上力求与人一致,甚至还耐心地谛听他的妻子和邻妇闲扯生命、健康和他人的是非——尽管他最讨厌长舌妇。但在时和境顺的时候,他的家人就很少见到他了。因为,他已到处漫游、捕鱼、打猎、寻找树根、伏在草丛里面或蹲在树林当中,嗅闻、谛听、模仿动物的叫声,燃起一堆烟火,比较烟雾和浮云的形态,让他的皮肤和头发浸润在雾滴、雨水、大气、阳光或月色之中,并且,还像他的师父兼前任土鲁一样,随手搜集内在性质与外表形状似乎不相类属的东西,似乎能够显示大自然的智慧或心意,因而可以窥见她的部分规则和创造秘密的东西,似乎以象征的方式结合相异观念的东西:形如人面或兽脸的树瘤、有着木纹的水磨石子、原始世界的石化动物、畸形或双生的果凹、形似腰子或心脏的石头。他仔细推详一片树叶的脉络、一棵菌子上面的花纹,并卜测事物的种种神秘、关联、未来,以及可能:符号的魔术、数字和文字的预示,将无限和多数约为单纯、化为系统、形成概念。因为,毫无疑问的,所有这些透过心灵理解天地的办法,都在他的心中,虽然没有名称,尽管尚未命名,但并非不可想象,并未超出预感的范围之外,仍然没有显示出来,但对他的天性已很重要,已经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正在他的心中作有机地成长。如果我们继续回溯,超过这位气象学家和他的时代——尽管在我们看来似颇遥远而又原始,如果我们回到距今数千年以前的过去,回到我们仍可发现有人的时期——这是我们可以确信的一点——那还没有开始而能含容其后所生的一切的真心。
这位气象学家既不能以他的预感赢得不朽的生命,也不能与他的预感接近一些。他既没有成为文字或几何学的发明人,也没有成为医学或天文学的创发者。他仍是这条锁链中的一个无名的环节,但这个环节跟其他任何环节一样不可或缺。他不但承前启后,同时还加上他亲自奋斗而得的一些心得。因为他也有他的弟子呀。这些年来,他训练了两名准备充任气象学家的徒弟,其中一名后来继承了他的衣钵。
长久以来,他一直从事这项工作,执行这一行业,独来独往,无人窥其堂奥。而后,经过一次严重的歉收和饥荒时期以后,一个男孩开始出现,注视他、窥探他、崇拜他,并且到处追踪他——一个向往气象之学和这位大师的孩子。他心里觉得一怔,奇妙而又痛苦地感到,他少年时代的伟大经历重又出现和回转了,而在这同一个时候,他有一种既痛苦又兴奋的严肃感觉,感到人生的暮气已来,青春的日子已经不再,日正当中的顶峰时期已成过去,花朵已经结成了果实。而使他自己大吃一惊的是,他对这个孩子的反应竟与当年年老的土鲁对他所表现的一般无二。那种严厉的排斥、一再推延,以及等着瞧的态度,可谓不招而来,如出一辙。那既不是仿效他的先师,也不是出于德育的考虑:对于后生小子必经长期考验,看出他是否认真勤恳,不可轻易示以堂奥,如此等等。与此正好相反的是,克尼克只是以每一位年老心孤的饱学怪人对待崇拜者和入门弟子的态度对待他的徒弟。他颇为尴尬、羞怯、冷漠,显出一副随时准备逃避的神情,生怕他那适意的清静、旷野的遨游、独自狩猎和采药,乃至梦想和谛听的自由受到妨碍。他为他所有的习惯和嗜好,为他的秘密和沉思感到一种十足的嫉妒之情。毫无疑问,他应该接纳这个怀着崇高的好奇之心胆怯地向他表示敬意的少年;毫无疑问,他应该鼓励他,帮助他克服此种胆怯的心理;毫无疑问,他不但应该高兴,而且应该有一种得到奖励、欣赏,以及成功遂意之感才是。因为,别人的世界终于派来了一位特吏,呈上了一道表示爱戴的宣言;因为,终于有人来奉承他了,终于有人对他感到吸力了,并且像他自己一样应召前来为神秘之学服役了。相反的是,首先,他感到这只是一种讨厌的干扰,妨碍他的权利和习惯,有损他的独立和自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他是多么珍惜此种独立和自然。于是他抗拒这种殷勤,于是他变得聪明起来,要以智慧击退这个孩子,于是掩藏他自己,遮盖他的形迹,显得难以捉摸。但是,曾经发生在土鲁身上的事,如今也在他的身上出现了:这个孩子长久默默的殷勤,终于逐渐软化了他的心肠,终于逐渐松弛了他的阻力,乃至这个孩子所得的让步愈多,克尼克也就愈是转向他,对他敞开胸怀,嘉勉他的志气,接受他的奉承,终而至于将收徒授课这种新兴但往往烦人的行业视为一种命运注定的职务,视为思维生活的必需条件之一。于是,他只好逐渐告别梦想,逐渐告别探索以及享受无限潜能和多重未来的乐趣了。取代这不断进步之梦,取代这整个智慧之想的,是侍立身旁的一个弟子,一个又小又近的现实需要,一个闯入者,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但他不再排斥他,不再闪避他了。因为,毕竟说来,这个孩子代表了走向真正未来的唯一道路,代表了实践最大要务的唯一途径,代表了能使气象学家的生活、行为、原则、思想,以及光辉得以在一个新的小小芽体中继续保持它们的生命而不致中途夭折的一条小径。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咬咬牙根,微笑着承受了这个累人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