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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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位气象学家,即使是在他的工作的此一重要层面,也许得说是他最大的责任方面,亦即传授技能和造就继承人才方面,有时免不了要遭遇痛苦的失望。第一个拍他马屁的徒弟名叫马罗;然而,经过了长久迁延和种种阻难之后,他终于接纳了这个孩子,但马罗使他颇感失望,使他一直无法排解。这个孩子对他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并且有很久一段时间,假装对他无条件地服从,但他却有一些缺陷。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勇气,尤其怕夜怕黑,而他却尽力掩饰这个事实。克尼克终于发现了这个缺点,但他仍然继续观察了很久一段时间,将它视为一种迟褪的孩子气,以为迟早必会消失,但结果却没有。此外,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缺点:对于观察天象的本身、对于气象工作的历程,以及对于种种意念和想法,都缺乏一种无私的天性。他聪明伶俐,反应敏锐,学习对他轻而易举,但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放不开自我。而愈来愈明显的是,他有自私的目标要追求,而他之所以要学气象,就是为了这些。最重要的是,他要争取社会地位,他要出人头地,受人注意。他有才子的虚荣,而无天才的使命之感。他渴望人家对他喝彩,刚刚学到一点皮毛知识和一些小小诀窍,马上就拿到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卖弄。这也可以视为一种迟早必将消失的稚气。但他所要的却不只是喝彩而已,他还要争取权力,支配他人。这位师父发觉此点之后,不禁吃了一惊,于是便慢慢收回他对这个少年的宠爱。马罗当了几年的学徒之后,犯了一些严重的罪过,而被克尼克逮个正着。有一次,因为受不住礼品的诱惑,他竟瞒着师父,私自用药医治一个病童。另外一次,是未经师父许可,就擅自念咒驱除一家茅屋的鼠类。尽管师父再三警告,而他自己也再三发誓下回不敢,但他总是悔而不改,因此,到他再犯而被捉到时,师父不但开除了他,还将情形报告了村中的老奶奶,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无益少年逐出他的记忆。

他的后来两个徒弟补偿了这个缺憾,尤其是第二个弟子——他的儿子土鲁。他非常喜爱这个年纪最轻,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弟子,相信这个孩子将来会有比他自己更大的成就。显而易见,他外祖父的神灵已经返回到他的心里了。克尼克有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感受:一则是已将他的全部学问和信念传授下去,一则是他有了一个儿子兼弟子的人选,一旦自己能力不继,随时可以交出他的棒子。可惜的是,被他开除的那个学生仍然没有被逐出他的生活和思想范围。马罗在村上成了一个名流,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荣誉可说,但不仅非常吃香,而且颇有影响力。他讨了一个老婆,以江湖郎中兼小丑的才能娱乐村民,甚至还在鼓队里面当了首席鼓手。他仍在悄悄地与气象学家作对,由于嫉妒心重,一有机会就用大大小小的毁谤加以中伤。克尼克没有广结善缘和从事社交的兴致,他需要清静和自由;他从来没有追求声望或得人爱戴的意思——除了少年时向他师父土鲁争取好感之外。不过,而今他终于尝到了有人与他作对、被人嫉恨的滋味。这事挂在心头,糟蹋了他的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是颇有才能的学生之一,但因这种才能非从根本和内部发展起来,故而总是使得他的老师感到难过和悲哀。因为这种才能没有以固定的能力为其建立的基础(此系优良天赋、健全血统和稳健性格的高贵标志),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偶然形成,甚至巧取豪夺而得的东西。一个品格低下而智能较高或想象奇特的学生,总会使他的老师左右为难,啼笑皆非。他不但有义务将他本人继承而来的学问和方法传给这个学生,而且还得为他准备心灵的生活——然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真正高尚义务应该是维护艺术和科学的安全,以免受到有才无德的青年的侵犯。因为,老师的任务不只是服侍学生而已;实在说来,师生两者本身都是文化的仆人。这就是为师的何以会对某些炫耀的才子感到有些排拒的原因。这一类的学生常把整个教学的意义曲解为服侍学生。帮助只会卖弄而不能服务的学生,不仅有损服务的真义,同时也是一种出卖文化的行为。我们知道,在许多国家的历史中,每逢文化大乱的时候,有才无德的人总会乘机而起,在社会团体、各级学校、学术机构,以及政府机关占据主管的地位。这些很有才能的人盘踞在各种职务的宝座上面,但他们只想统治大众而不能服务于人。不用说,要想认清这些人,往往非常困难,而到他们一旦有了知识的专业以自保之后,那时已经悔之晚矣。要想以毫不客气的态度将他送回其他的岗位,同样亦非易事。克尼克也曾犯过这样的错误,对他的徒弟马罗就是因为容忍太久了。他将他的秘术交付了一个肤浅的野心家。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憾事,为他自己招来了未曾料到的苦果。

有一年——其时克尼克的须发已经斑白了——天地之间的良好关系似乎遭到了大力恶魔的破坏。此种变故始于那年的秋天,当时发生的可怖景象,使得村中的每一个人都怕得直打哆嗦。秋分日点(此系气象学家常常聚精会神地加以观测,并以庄严崇敬的心情加以歌颂的现象)过后不久,天上出现了一个人类从未见过的现象。一天傍晚,天气干燥,多风,颇为凉爽。天空像水晶一样透明,只有几块小小的浮云在很高的高空漂浮着,高举着玫瑰色的落日霞光,持续一段非常长久的时间。它们在清凉、苍白的太空之中飘动着,看来好像一些稀疏的泡沫光束。一连数天的时间,克尼克天天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比他每年在这个日头渐短的时候所感到的还要强烈,还要显著:天空诸神的一种激动之感,大地、植物,以及动物之间的一种惊慌之感,大气之中的一种紧张之感,某种浮躁不安,可以预期,令人惊恐的东西,在整个大自然之间盘旋着。那几块晚霞,与它们那些流连不去、不息抖动的火焰,也是这个奇异景象的一个部分。它们那种飘浮的运动,与地上的风向完全相反。经过了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求存挣扎之后,它们那种凄惨的红光终于慢慢变冷而逐渐褪色,最后,忽然消失不见了。

村中显得非常安静。围在老奶奶茅屋前听故事的那群孩子早就分散了。虽然还有少数几个男孩仍在追逐扭打,但所有其他的族人都已回到他们的茅屋里面去了。每个人都吃过晚饭了,不少人都已睡觉了:几乎没有一个人观看朦胧的云彩——除了这位气象学家克尼克,在他屋后的小花园中来回踱步,紧张而又不安地思忖着这种气候的状况。他有时坐下在荨麻丛中的木墩上面,那是劈柴的地方。最后一道云彩一旦消失之后,星星立即就在天空的青光之中出现,而数目和亮度亦跟着迅速增长起来。刚刚只有两三颗隐约可见,这时已有十颗,二十颗了。气象学家熟知其中很多星座,个别的,成组成群的,他都熟悉。他已见过它们不知几百次了:它们经常出现,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星星予人一种安适之感。它们虽然高高挂在天空,显得遥远而又冷漠,不发温暖之光,但它们固定不变地排列着,宣示秩序的模样,默示持久的情状,十分可靠。这些明星,对于人间的生活虽似显得颇为冷淡、疏远,似乎不为人类生活的温暖、折腾、痛苦,以及狂喜所动,似乎在以它们那种肃穆和永恒的优越嘲笑人间的物事,但与我们却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它们也许曾经引导我们,也许曾经统治我们,因为,对于无常的事物,假如有任何人类的知识,任何知性的掌握,任何心灵的确实性和超越性可以获得,可以保持的话,那一定跟这些明星一样,散发着冷静的光辉,以寒战的怖畏,淡淡的讽刺,永远不断地俯视,安慰着下方。这就是这位气象学家似乎时常持有的感觉,尽管他对星星的感觉,没有他与月亮,与这伟大、靠近、湿润的天体,与这天空海洋魔术肥鱼之间的常变而又常现的关系来得亲切、兴奋,而又刺激,但他不仅敬重它们,而且还将许多信念系在它们身上。久久仰望它们,让它们的影响在他身上产生作用,将他的智性、他的温情、他的焦虑,陈示在它们那种清冷的凝视之下,往往使他犹如饮用一剂清凉去火的仙丹一样,感到无比的轻松、舒畅。

今晚亦然,看来它们跟平常并无两样——除了显得非常明亮,似乎在坚实而又稀薄的空气中受到高度的琢磨一样,但他内心却没有了托付它们的那种安静之感。从某些不知名的境域传来一股力量,似乎在牵引着他:它刺痛他的毛孔,抽吸他的眼睛,在静静悄悄地,继续不断地伤害着他。那是一股电流,一种警告的震颤。温暖、暗淡的炉火,在他附近的茅屋里面跳跃。生命在窄小但温暖的室内流动着:一声叫喊、一阵大笑、一个呵欠,人体的气味、皮肤的温暖、母道的慈爱、孩子的睡眠。所有这一切纯真的流露,似乎都在加深黑夜的浓度,似乎都在进一步将星星向不可思议的距离和高处推去。

而在这个时候,正当克尼克听到艾黛在屋内低声吟唱一支小调安抚孩子之际,天空忽然发生了使得村民难以忘怀的剧变。沉寂而又光灿的星网之间,只见这儿闪闪,那儿烁烁,明灭不定,就像通常无形的星际网线忽然被火焰烧着了一般。其中几颗星星,像被抛出的石头一样,这儿一颗,那儿两颗,这儿又是几颗,只见焰光灼灼,形成沟渠,好似蜡泪,劈斜掠过天空;而在眼睛尚未从最先消失的星星转开,心脏被这种景象惊住,尚未开始再跳之前,那些以一条斜线或拱形纷纷落下或掠过天空的光点,开始成群结队,成打成百地出现。其数无量,好像出自一片广漠无声的风暴,它们拨斜横过沉寂的夜空,好像宇宙的秋气在扯落整个的星群,如同秋风将枯萎的树叶从天空的树上吹落,使它们飘进无声无息的虚空一般。它们像枯干的落叶,像飘动的雪花,在可怖的沉默中,成千累万地冲开、落下,消失在东南方那片山林的彼方,那里自古以来从未落过一颗星儿。

克尼克两眼昏花,心情凝重地站在那里,带着恐惧不安但又目不转睛地仰头注视着变了形的险恶天空,不相信他的眼睛所看的异象真实不虚,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他跟所有目睹这幕夜景的人一样,以为这些常见的星星本身都在波动着、分散着,向下倒栽着,因而预料到,即使大地本身不先将它吞下肚去,青天不久也要变得漆黑一片而空无所有了。但是,隔了一会之后,他看出了别人不会知道的情况——那些熟知的星星仍然出现在这儿、那儿,以及每一个地方。此种可怕的分散并非发生在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青天与大地之间的虚空之中,而这些正在堕落或投射着、迅起速灭的新星,都发出一种不同于原有老星的火光。这使他感到稍稍宽心了一点,使他稍稍恢复了一些内心的平衡。但就算这些在空中分散的星星是另一种短暂的新星,仍然含有着灾难和混乱的意味。一声声深长的叹息,从克尼克的焦干喉咙之中发了出来。他瞧向大地,他倾耳谛听,察看这种不祥的景象是否只对他一个人而发,察看其他的人是否也看到了此种情况。不久,他听到了恐怖的呻吟声、尖叫声,以及号哭声,从其他的茅屋里面传来。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号叫声惊醒了睡着的人和懵懂无知的人,一转眼间,全村陷入了惊惶失措的状态之中。克尼克叹了一口气,承受了这个沉重的担子。这个不幸的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气象学家,应该为天空的秩序负责。他一向总是事先测知或预感重大的灾害、洪水、冰暴、风暴。他一向总是事先警告各家的母亲和父老防患于未然。他曾拨转过许多非常糟的恶兆。他曾以他本人、他的学问、他的勇气,尤其是他对天神的信心,排解村民与灾祸之间的关系。他这回何以事先毫无所知,致使手足无措?他为什么没将他隐约预感到的情况对人说一声?究竟为甚?

他揭起挂在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了过来,怀中抱着最幼的孩子。他将孩子接过,放在小小的草席上面。他握住艾黛的手,以一根指头按住她的口唇,要她不要吭气,然后将她带出茅屋。他看到她那副沉静的面孔忽然吓得变了模样。

“让孩子睡觉,我不要他们看到这种景象,听到没有?”他紧张地耳语道,“不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来,甚至土鲁。还有你自己,也待在屋内。”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向她透露多少。最后,他终于肯定地接着说道:“这对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尽管她的面色和心情还未恢复镇定。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再度向天空瞪视着,“是不是很糟?”

“很糟,”他悄声说道,“我想情形可能非常之糟。待在屋内,放下门帘,不要拉起。进去,艾黛。”

他将她推进门去,细心地拉下门帘,面向明灭不息的流星雨伫立了片晌。然后,他低下头来,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迅速地穿过夜空,向老奶奶的茅屋走去。

全村的人已有一半聚集在这里了。他们之间发出一种无声的怒吼,一种由恐惧和绝望造成的暴乱,几乎麻痹、窒息了一半的人。有些女人和男人,由于感到恐怖和大祸临头而向一种无名的怒火投降了;有些人呆若木鸡,好似出了神一样;另外一些人四肢急遽地抽动着,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个女人独自跳着一种绝望而又淫猥的舞蹈,口吐白沫,同时扯动着她的长发。克尼克明白到影响已经发生作用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像中了剧毒一样:他们都被那些堕落的流星迷住或逼得发疯了。一场癫狂、愤怒,以及自毁的悲剧可能就要发生了。该是集中少数几个勇敢、沉着的族人支持他们的勇气的时候了。

老奶奶显得非常镇定。她相信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对于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她露出一副坚定冷酷的面色,看来好像嘲讽它的收紧一般。他劝她听他一言,他竭力向她指陈,那些经常露面的老星仍在天上。但她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它们,就是因为她对星星的观念与气象学家不太一样。她摇摇她的脑袋,仍然保持着她那种英勇的冷笑,但当克尼克请求她不要轻易将村民交给恐惧之时,她却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小群虽被吓坏但尚未发疯的村民,仍然聚在她和气象学家的周围,愿意接受他们两人的领导。

在此紧要关头,克尼克走向他们,希望用举例、推理、说说、解释,以及鼓励的办法,遏止这种恐慌的局面。但他从他和老奶奶所作的简短对话中发现,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想引导他人分享他自己的经验,免费奉送,免缴学费,他本想说服他们:那些星星的本身并未堕落,至少并非全部堕落,绝对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将他们扫除开去。他原以为他可以这样说服他们,使他们从无可救药的绝望转为积极主动的观察,乃至能够忍受这种可怖的震惊。但他立即看出,愿意耐心听他解释的村民非常之少,而当他刚刚说服这几个人时,另一些人马上就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没法道,这跟经常常见的一样,诉之理性和合理的言词,都没法达到这个目的。

所幸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虽然,要用理性去消除他们这种要命的恐惧,已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了,但这种恐惧仍可加以引导、组织,使其成形,以便使这批错乱的疯人结成一种坚强的统一体,以使这些散乱的狂叫化成一种合唱。但时间紧迫,该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克尼克大踏步走到这些狂人的面前,大声疾呼地朗诵公开举行忏悔哀吊仪式时所念的那种耳熟能详的祈祷词:为了悼念一老奶奶之死或者面临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行祭礼和忏罪时所念的那种祷告词。他很有节奏地吼出这些祷词,并以拍手来加强它的节拍;并在以这种韵律吼叫和拍手的同时,将身向前弯去,几近地面,而后缩回、伸直,再度弯腰,复又伸直。如此不停屈伸,几乎才一转眼之间,就有十来个、二十来个人加入了他的这种韵律活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起来,并以微微鞠躬的方式参加了这个仪式的韵律。那些刚从各家茅屋蜂拥来集的人,也都立即加入了这个仪式的节拍和精神,那几个因为怕得昏了头的人,不是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就是跟上了这种合唱队的喃喃之声和虔诚的跪拜。他的办法生效了。一群失魂落魄的疯子,变成了一队恭恭敬敬地准备献祭和侮罪的村民,各个都藏起自己恐惧和怕死的表情,或独自对他自己的这种心理大叫大吼,借以互相影响、互相砥砺。至此,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加入了这个秩序井然的大众合唱,与这个祛邪的仪式保持一致的韵律。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在这个仪式之中显示了出来。它的最大安慰在于它的上下一致、同心协力地强化了团体的意识,在于它的绝对有效的医疗节奏和秩序,以及韵律和音乐。尽管整个夜空仍然布满大量的流星,像一道无数光滴组成的无声瀑布一般在不息地冲泻而下——它大笔大笔地挥洒它那些巨型的红色火球,持续了另外两个钟头的时辰——但村民的那种恐惧心情已经转化而成顺服和虔诚,变成了祈神的祷告和一心悔过的真情了。人们在畏惧和软弱之中以井然的秩序和真诚的协和面对天上的大乱了。这个奇迹,甚至在这种流星之雨尚未开始缓和之前就已发生了;这种内心的奇迹,放出了具有神效的治疗力量。等到天空似乎逐渐平静下来而恢复常态之时,所有已经累得要死的悔过村民,也都有了赎罪得救的感觉:他们的礼拜不但已经消除了众神的愤怒,同时亦已恢复了天上的秩序。

人们没有忘掉这个恐怖之夜。村民继续谈论这件事情,直到过了秋季和冬天。但不久之后,人们不再以胆怯的耳语来谈了,他们不仅以日常的语调来说,而且还以人们在回顾一场曾经勇敢面对、抗拒,并且予以克服的灾难和危机时所感到的那种满足心情来加以描述了。现在,村民们都在推敲其中的细节了,每一个人都各以自己的方式描绘他被这件怪事惊吓的情形了,每一个人都自称他是最先发现此事的人。有些人甚至胆敢取笑曾经受到特别震惊的人了。村民以相当兴奋的心情谈论这件事情,谈了很久一段时间。村中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件超乎寻常的巨大灾难。

对于这次发生的此种现象,克尼克虽没有参加谈论的心情,但也没有逐渐失去探究的兴趣。对他而言,这整个不祥的经验仍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警告,犹如一根芒刺一般,一直在继续不断地刺激着他。他不能说它已经过去而将它轻轻打发开去;他不能说危险已被游行、祈祷,以悔过改向而将它置诸脑后。实在说来,时间过得愈久,他感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愈大,这是因为他已以充分的意义贯注了它。这件事情的本身,这整个奇异的自然景象,曾是一个涉及许多方面的重大难题。一个人一旦见到了它,也许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思索它。

村中只有另一个人会从相似的观点并以相类的知识基础来观察这场流星之雨,而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是他的儿子兼弟子——土鲁。只有这个人所目击的一切,始可说是可以辨明或校正他自己的观察所得,只有这个人的看法对克尼克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但可惜的是,他在那天夜里让他的儿子睡着了,没有将他叫起身来;但他愈想他何以那么做,愈想他何以不让儿子与他一起目睹那场奇异的景象,他就愈相信他是做对了,因为那种做法是顺从一种明智的本能而行的。因为他想避免让他的家人目睹那种景象,包括他这徒弟兼同事在内;他要特别避免让他看到,因为他最疼爱的就是土鲁。因此之故,他这才掩住这种堕落的流星之雨,没有让他目击到它。他相信睡眠的善神,尤其相信少年人的睡神。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种天象的最初呈现,对于村民的生命,可说并未显示任何立即的危险。倒是他当下感到,这件事不但是未来灾难的一个预示,而且是与他这个气象学家本人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恶兆。这个灾难,一旦来到,将只降临他一个人身上。某种事情,一种威胁已从与他职务相关的境地出现了,不论它以何种方式出现,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个人。使他自己对这种危机保持警觉,在它来到时予以坚定的反攻,使他的心灵准备迎接它,但绝不让它威胁或羞辱到他——这就是他所下定的决心,这就是他认为他对这个恶兆所得到的展望。这个阴森森地逼近的危险,将会造访一个成熟而又勇敢的男子汉。因此,如果将他的儿子牵入其中,使他成为一个跟着受苦的人,甚至使他成为此种认识的一个伙伴,都是不当的。因为,尽管他将他的儿子看得很高,但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受到考验的年轻之人是否对付得了这样的威胁。

但他的儿子土鲁却因睡过了这场好戏而闷闷不乐。不论怎么解释也没用处,毕竟说来,那总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事,他这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因此,有好一阵子,他对他的父亲非常不悦。克尼克对他愈来愈加关怀,借以克服此种怨恨。他逐渐将土鲁引入他的整个职务之中。他愈来愈不厌其烦地训练土鲁的预测能力,尽其可能彻底地使他成为一个行家和继任人。尽管他很少对他谈论星雨的事情,但他不仅逐渐减少限制,让他逐渐窥视他的秘密、他的业务、他的学识和研究工作,并且还许他跟他一起散步、一起探究自然现象,乃至加入他的实验工作。所有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让任何人与他分享过。

冬天来了又去,那是一个温和但颇潮湿的冬季,既没有流星堕落,也没有什么超常的大事发生。村子恢复了安定状态。猎户勤勉地出外寻找猎物。屋旁的架子挂着一束一束冻硬的兽皮,在朔风之中互相碰击,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人们将光滑的长木板放在雪地上面,满载着采集而得的木柴,一路滑雪拖回家来。就在这寒霜冰冻大地的时节,村上死了一位老太太。由于一时无法埋葬,就把冻结的尸体停在她家的茅屋门前,直到冬天之后地面解冻,才完成葬礼。

这个春季部分印证了气象学家的预测。那是一个沉闷无趣的春季,没有一些儿热情和精神,都给月亮搞砸了。月亮总是姗姗来迟,决定播种日期的各种征象总是欠缺不齐。林中的花朵很少开放,枝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尼克五内俱焚,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鲁,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焦急。他不但念了常念的咒语,并且还为恶魔做了私人的祭礼、煎煮的薄荷、芳香的酒酿和浸液,而且还在新月之夜,剪短了他的胡须,将剪下的部分拌在松脂和潮湿的树皮里焚烧,产生浓烈的烟雾。他尽其可能地延期举行公开的仪式,全村的祭礼、游行,以及鼓队的合奏。他尽其可能地拖延着将这种邪恶的春季气候当作他个人的私事加以料理。但是,到了最后,当通常的播种时间已经过了多天而不见情况好转时,他就只好去向村中的老奶奶报告了。不用说,他在这里也碰到了不幸和麻烦。这位一向待他很好,视他如子的老奶奶没有接见他。她病倒在床,将全部职务都交给了她的妹子。不幸的是,她这位妹子对于这位气象学家极其冷酷。她不但没有她姐姐那种正直的性格,而且非常喜欢玩乐和卖弄风骚,故而也就非常喜爱马罗——那个善于逗她欢心的鼓手兼郎中。而马罗又是克尼克的对头。克尼克刚与她交谈,就感到了她的冷酷和不悦——虽然她并没有怀疑他所做的提议。他极力主张他们把播种的日子,以及任何献祭或游行的事情,再向后挪移一段时间。她同意了这个提议,但她对他面色冰冷,好像对待属下一般。她不但拒绝了他拜见老奶奶的要求,甚至他要为她配些汤药,也不许可。

克尼克败兴而回,不仅精神颓丧,而且满口苦水。他以半个月的时间,尝试以他自己的办法改进气候状况,以使它适于播种。但往往跟他内部的血流一样循着同样方向进行的气候,依然无法节制。它嘲笑了他所做的每一种努力,无论是念咒,还是献祭,都不管用。这位气象学家别无选择的余地,他只好再去拜见老奶奶的妹妹。这一回,他几乎是请她忍耐,求她延期了;而他几乎立即感到她必然已与那个小丑马罗谈过他本人和他的事情了。因为,在谈到择日播种的需要或备办公开祈祷仪式的当中,她不但卖弄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并且还用了一些相关的术语,而这些只有是从被他开革的那个徒弟马罗那儿学来的了。克尼克要求三天的宽限,认为那时的星座对于播种比较吉利。他择定月满四分之三的第一天为播种日。老奶奶同意了,并且宣布了仪式的事情。村民都知道了这个决定,于是每一个人都为准备播种的仪式忙起来了。

可是,当一样事情刚刚顺手之际,那些恶魔又露出了它们的恶意。到了期待已久,并且妥善准备的播种日,村上的老奶奶断气了。播种的仪式只好延后,进而准备她的葬礼了。

这个仪式显得庄严而又肃穆,克尼克身穿举行大游行的长袍,头戴高高尖尖的狐皮大帽,在新上任的女祖宗及其妹妹们和女儿们后面跟着。他的儿子则当他的助手,一路敲着两种音调的硬木响板。大家都对死者和新任老奶奶,亦即死者的妹妹,表示了重大的敬意。马罗带着鼓队,走在送葬行列的前面,赢得了不少注目和喝彩。村民们一面悲泣,一面庆祝,一面哀悼,一面大吃大喝,一面欣赏鼓乐,一面举行祭礼。这是全村的一个好日子,但播种的日子又被延后了。克尼克以庄严而又镇定的态度举行了这个仪式,但他的内心却颇为黯然。他似乎感到,他一生中所有的美好日子,如今都随着老奶奶一起埋葬了。

不久之后,播种的事情,也在新任老奶奶的要求之下做了特别堂皇的仪式。游行的队伍庄严地绕着田地进行,新任的老奶奶庄严地将第一把种子撒在公地上面。她的妹妹们在她的两旁走着,各人手里提着一袋种谷,让她伸手抓取。这个仪式终于完成了,克尼克也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如此兴高采烈地播出的种子,却没有带来喜悦和收获。这真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年头。先是严寒的霜雪复临,而后又是反复无常的春季,真是可恨。到了夏季,当贫弱的作物好不容易稀稀落落地长在田地上面——只有往年的一半高——致命的打击又来了:一场从来不曾有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重旱灾出现了。太阳一周接一周地以一种白热的火光烧烤着大地,小河干枯了,村中的水塘只剩了一片泥沼,成了蜻蜓的乐园和蚊虫的温床。焦干的大地出现了深大的裂缝。谷物在村民的眼前枯萎下去。尽管天上不时有乌云相聚,但只见雷电交加,而不见雨滴下来。纵有霎时的阵雨,但接着又吹起一连多天的灼热东风。雷电经常击中高大的树木,而使枯萎的树顶燃烧起来。

“土鲁,”一天,克尼克对他的儿子说,“情形不妙,所有的邪魔鬼怪都在和我们作对了。此事由那些陨星引起,我想这回可要我的老命了。你要记着:假如我必须牺牲的话,你要立即接替我的职务,并且坚持火化我的遗体,把烧剩的骨灰撒入田野里面。冬天将有大饥荒,但这种邪气也会破除。你必须注意,不许任何人去碰公家的种谷,违者处死。来年情况自会好转,人们将会说道:‘好在我们有这位年轻的新任气象学家。’”

全村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马罗煽惑了村民,使这位气象学家不时受到威胁和诅咒。艾黛病倒了,躺在那里颤抖、呕吐、发烧。游行、献祭,以及震动人心的悠长鼓乐,都无效用。克尼克带领他们,因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当众人解散之后,他又为大家所避而变得孤立无援了。他不但早已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了,同时也已知道马罗已经包围老奶奶,要求拿他做牺牲了。为了他自己的荣誉和他儿子的前途,他采取了最后一个步骤:他替土鲁穿上礼袍,带他到老奶奶那里,推举他为自己的继任人,同时提议以他本人作为牺牲。她以一种好奇的探究眼神向他瞥视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了。

献祭就在当天举行。本来全村都要参加的,但因许多人患了痢疾而病倒在家。艾黛也得了重病。身着长袍而头戴狐皮高帽的土鲁,差点因为热得中暑而垮倒在地。村中所有的显要和头目,包括老奶奶和她的两位年长妹妹,以及鼓队队长马罗在内,除了病倒的人之外,全都参加了这个行列。一般的村民大众,则在他们的后面跟随着。没有一个人侮辱这位年老的气象学家,人们一言不发,显得非常沮丧。他们一路走进森林,找到克尼克亲自指定的一片圆形空地,作为牺牲的场地。男人大都带了石斧,用以砍伐火葬的木柴。他们到达那块空地后,便将克尼克放在中央,而村中的显要便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小圈,而其余的村民则在小圈的外面围成一个大圈。大家都默然无语,气氛显得尴尬而又窘迫,直到这位气象学家本人亲自开口说话。

“我一直是你们的气象学家,”他说,“若干年来,我一直负责尽职,尽我所能地做好我的工作。如今魔鬼和我作对,使我一事无成。因此,我决定拿我自己献祭。这可以平息魔怨。我儿土鲁将是你们的新任气象学家。现在,杀了我吧,待我死了之后,再依我儿子的话去做。再见了,珍重啊!现在,谁愿做我的刀斧手呢?我推荐鼓手马罗担任,他当然是这个工作的适当人选。”

他沉默下去,没有人吭气。戴着厚重皮帽的土鲁,红着脸痛苦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他的父亲嘲讽地撅了撅嘴唇。最后老祖母终于生气了,她顿了顿足,示意马罗动手,并且对他大吼道:“上前去!拿斧头干呀!”

马罗双手接过斧头,在他的前任师父面前摆起姿势。他现在比以前更恨他了;他那副苍老的嘴角对他露出一副不齿的表情,使他感到更加厌恶。他举起斧头,在他的脑袋上面虚晃着。他将斧头举得高高的,一面瞄准着,一面注视着受刑人的面孔,等他闭起眼睛。但克尼克不但不把眼睛闭起,而且还睁得大大地紧盯视着这个手执斧头的刽子手。他这双眼睛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除了泛出怜悯而又不屑的神情。

马罗恼火地抛开了斧头。“我才不干哩。”他喃喃说道,说罢挤出显贵的圈围,钻进了人群中。数位村民轻轻笑了起来。老奶奶被气得脸都发青了,她既气气象学家的桀骜不驯,亦气马罗的怯懦无用。她示意一位沉着而又严肃的老者接手,因为这位老者倚斧而立,对刚才那一幕似乎颇为不齿。他踏步向前,友善地向受刑人点了点头。他们两个自幼就已相识了。于是,这位受刑人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他不但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而且还将头微微低下一点。老者举斧砍下去。克尼克倒了下来。新任气象学家土鲁,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能以手势作了必要的指示。火葬堆很快累积起来,遗体也放了上去。以两根圣杖引火举行庄严的葬礼,是土鲁上任之后所执行的第一件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