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1 / 2)

娜达莎只有一个人在家。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地沉思着。熄灭的茶炊放在桌上,它已经等了我好久了。她微笑着默默地向我伸出手来。她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她的笑容含有一种凄凉、温柔、饱经沧桑的神情。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仿佛比过去大了,一头秀发仿佛更浓密了,——这都是由于她消瘦、有病而给人的错觉。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把手伸过来时说道,“甚至想打发玛芙拉到你那儿去;我想,你该不是又病了吧?”

“不,我没病,我被人耽搁了,待会儿告诉你。你怎么样,娜达莎?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事呀,”她有点儿吃惊似的回答说,“怎么呢?”

“可你写道……昨天你写信要我来,还规定了时间,叫我不要早来,也不要迟来;这有点儿不平常啊。”

“哦,对了!昨天我在等他呢。”

“他怎么,还是没有来?”

“没有来。我就是想,如果他不来,我得同你商量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

“今晚你是在等他吗?”

“不。我没有等他;晚上他在那边。”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达莎,他再也不来了吗?”

“当然,他会来的,”她回答说,特别严肃地看了看我。

她不喜欢我这样匆匆忙忙地提问题。我们沉默了,继续在房间里踱步。

“我一直在等你呢,瓦尼亚,”她又笑着说了起来,“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这里走来走去,背诵诗歌呢;记得吗——铃声,冬天的道路:‘我的茶炊沸腾在橡木桌上……’我们还在一起朗读过:

风雪停了,一条大路被雪光照亮,夜色中千百万只蒙眬的眼睛在闪烁………………

接着:

有时我蓦地听见——激情洋溢的歌唱,清脆的歌声与铃声和谐地飘荡:‘啊,我的他,何时、何时才来,依偎在我的胸脯上!我这儿,何尝不是生活!曙色曦微,朝霞的光芒在玻璃窗上与寒气嬉戏,我的茶炊沸腾在橡木桌上,炉子噼啪作响,炉火照亮屋子的一角那彩色帐幔下的一张床……’

“多么好啊!这是多么伤感的诗呀,瓦尼亚,怎样的一幅梦幻般的、广阔的画面呀。一幅绣花的底布,只有淡淡的图案,——想绣什么,任你随意挥洒。两种感受:前面的和后面的。这茶炊,这彩色帐幔,一切都那么亲切……这好像是在我们县城的小市民的家里;连这屋子也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一栋原木搭建的新屋,还没有围上防雨板……然后又是另一个画面:

有时我蓦地听见——那同一个声音在唱,歌声伴随着铃声忧伤地飘荡:‘我的知己在何方?我怕他走进来温情脉脉地拥我入怀!我这儿,算啥生活!——又窄小,又阴暗,是我这寂寞的空屋;窗孔透进风寒……窗外只有一株樱桃树,还隔着结满冰花的玻璃,茫然不见,也许它早已枯萎、死去。算啥生活呀!彩色帐幔已经褪色;我在病中徘徊,不愿去探望我的那些亲人,没有谁骂我了——身边没有贴心的人儿……只有老太婆在嘟嘟囔囔……’

“‘我在病中徘徊’……这‘病’字放在这里多么好啊!‘没有谁骂我了’,——这个诗句含有多少柔情、忧伤,以及回忆带来的苦涩,而这苦涩是你自己引起的,而你在这苦涩中自怜……天哪,这写得多么好啊!多么真实呀!”

她沉默了,仿佛在强忍喉头涌起的哽咽。

“亲爱的瓦尼亚!”片刻之后她对我说,却突然又沉默了,仿佛忘了想说什么,或者只是随口说的,没有经过思考,出于一时的某种感触。

这时我们一直在房间里踱步。圣像前点着一盏长明灯。近来娜达莎越来越虔诚了,却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件事。

“怎么,明天过节吗?”我问,“你点了长明灯呢。”

“不,不是过节……你坐呀,瓦尼亚,一定累了吧。要茶吗?你还没有喝茶吧?”

“我们坐下来吧,娜达莎。茶我喝过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他们那里。”我和她总是这样称呼原来的家。

“从他们那里?怎么来得及呢?是你自己去的?他们叫你的?……”

她向我提了一大堆问题。她激动得脸色更苍白了。我对她详细说了我和老头子的相遇,与她母亲的谈话,挂件引起的插曲,——我讲得很详细,而且有声有色。我对她从来不隐瞒什么。她贪婪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放过。她的眼里闪着泪花。挂件的那段插曲使她非常激动。

“慢点,慢点,瓦尼亚,”她说,常常打断我的叙述,“讲得详细点,一切,一切,尽可能详细点,你讲得不那么详细啊!……”

我重复地说了两遍、三遍,不断回答她关于细节的连珠炮似的问题。

“你真的以为,他当时是往我这儿来吗?”

“我不知道,娜达莎,我不敢肯定。他思念你,爱你,这是显而易见的;至于他当时是不是要到你这儿来,这……这……”

“他吻了挂件?”她打断了我的话,“吻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前言不搭后语,只是连声感叹;用最温柔的称呼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的。”

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可怜!”她说,“要是他全都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也并不奇怪。他对阿辽沙的父亲也是很了解的。”

“娜达莎,”我有些胆怯地说,“我们到他们那儿去吧……”

“什么时候?”她问,脸色发白,而且从椅子上微微欠起身来。她以为我是要她马上就去。

“不,瓦尼亚,”她又说,把双手按在我肩上,悲伤地微笑着,“不,亲爱的;你老是这么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提了。”

“难道这可怕的纠纷就永远、永远不能了结吗!难道你那么傲气,不肯跨出第一步!关键在于你;你应该首先迈出这一步。也许你父亲就在等着原谅你呢……他是父亲嘛;你得罪了他!你要尊重他的自尊;他的自尊是合情合理的!你应当这么做。试试看吧,他一定会无条件地原谅你。”

“无条件!这不可能;不要责备我了,瓦尼亚,没有用的。这件事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啊。我在离开他们以后,也许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我和你谈了多少回了!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呀!”

“试试看吧!”

“不,我的朋友,不行。如果我这样做,只会使他更加疏远我。无可挽回的东西你是挽回不了的,你知道究竟什么是不可能挽回的吗?不可挽回的是我在他们身边度过的那些幸福的童年岁月。即使父亲原谅我,他也认不出现在的我了。他所爱的还是那个小姑娘、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时的纯真;高兴时还抚摩我的头,就好像我还是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他的膝盖上,唱着我的儿歌给他听。从我的幼年到最后一天,他每晚都到我的床边画十字为我祝福。我们不幸的事件发生之前一个月,他瞒着我悄悄地为我买了一副耳环(其实我知道了),他快乐得像个孩子,想象我拿到礼物时会多么高兴,后来他了解到,买耳环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于是对所有的人,首先是对我大发雷霆。在我出走之前三天,他发觉我心情忧郁,他自己也立即郁郁不乐,竟然病了,而且——你猜怎么?为了让我消愁解闷,他居然去买了一张戏票!……真的,他想用戏票来哄我高兴!我再说一遍,他所了解、钟爱的是那个小女孩,连想也不愿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女人……他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现在呀,我要是回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如果他原谅我,那么他将面对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即使我为了满足他的愿望回到家里,他还是会怀念过去的幸福时光而伤感,因为我不再是他当初所爱的那个孩子而郁郁寡欢;人们总是觉得过去的一切更美好!回忆往事总是令人痛苦!啊,往日是多么美好,瓦尼亚!”她叫道,自己也不禁神往,而以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哀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你说的都对,娜达莎,”我说,“这意味着,他现在必须重新了解你,爱你。主要的是要了解你。不是吗?他了解你了,就会爱你的。难道你认为,他这个人,以他那样的心地,不能理解你吗!”

“哦,瓦尼亚,我没这么想!我有什么难理解的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还有这样一点:父爱也是含有忌妒的。他气的是,我和阿辽沙的关系自始至终都瞒着他,而他毫不知情,没有看出来。他知道,这事儿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于是把我们爱情的不幸后果,我的私奔全都归咎于我‘忘恩负义’,对他保守秘密。我没有从一开始就对他讲清楚,后来也没有向他坦白承认我坠入情网后内心的所有活动;恰恰相反,我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躲着他,我敢肯定,瓦尼亚,这比爱情的后果本身——我离开他们而投入情人的怀抱,更使他心里有气,觉得受了侮辱。即使他现在作为父亲热情而亲切地接纳我,可是不和的种子已经埋下了。第二天、第三天他就会伤心、想不通、埋怨。何况他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原谅我。我会对他说,而且由衷地说真话,说我明白,我使他受到了多大伤害,我对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如果他不愿理解,和阿辽沙在一起的这种幸福让我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自己忍受了怎样的煎熬,那么我会很痛苦,但我能忍住心里的痛,把一切都忍受下来,——但对他来说,这样还不够啊。他会向我要求不可能得到的补偿,要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辽沙,并且悔恨我对他的爱。他要求的是办不到的事——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里抹掉,把过去的时光追回来。可是我决不诅咒谁,也不愿追悔……不,瓦尼亚,现在不行,时机还没有到。”

“时机什么时候能到呢?”

“不知道……还要再经历一番痛苦才能赢得我们未来的幸福;忍受新的痛苦就是争取未来幸福的代价。痛苦能使一切净化……噢,瓦尼亚,人世间有多少痛苦啊!”

我沉默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呀,阿辽沙?啊,瓦尼亚。”她说,因为说错了名字而微微一笑。

“现在我在看你微笑呢,娜达莎。这样的笑是哪里来的呢?过去你不是这样笑的呀。”

“我的微笑怎么了?”

“你的微笑,的确,还有原来的孩子似的纯真……不过在你微笑的时候,仿佛在你的心里正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你瘦了,娜达莎,你的头发好像也更浓密了……你穿的这是什么连衣裙呀?这条连衣裙还是在他们那儿做的吧?”

“你是多么爱我啊,瓦尼亚!”她亲切地看着我说道,“说说你吧,你在做什么呢?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写长篇小说,很难,写不下去。灵感枯竭了。硬写也行,也能写得引人入胜;就是舍不得把很好的题材写坏了。这是我心爱的题材之一。可是稿子必须按时交给杂志。我甚至想把长篇放下,尽快构思一个中篇,写一篇轻松优雅的作品,绝对没有阴暗情绪……绝对没有……人人都会喜欢看!……”

“你是在苦干哪!斯米特怎么样?”

“斯米特死啦。”

“他没有来找你麻烦?我和你说真的,瓦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不大正常,尽是胡思乱想。你和我说起要租下这个住处的时候,我就发觉你不大对头。怎么样,房子很潮湿,很差吧?”

“可不是!我还碰到一桩怪事,今天晚上……不过,以后再告诉你吧。”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满腹心事地坐着。

“我不明白,我那时怎么会离开他们;当时我太狂热了,”她终于说道,用一种并不期望回答的目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