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这时和她说话,她也是听而不闻的。
“瓦尼亚,”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是有事请你来的。”
“什么事?”
“我要和他分手了。”
“是已经分手了,还是要分手?”
“这样的生活该结束了。我喊你来,是要把郁积在心里,而且至今还瞒着你的一切,全都告诉你。”她同我谈话,总是这样开头,要向我倾诉她的秘密的心愿,实际上这些秘密往往就是她本人对我说过的。
“唉,娜达莎,这些话我听你说过一千次啦!当然,你们在一起过日子是不行的。你们的关系很奇怪;双方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不过……你做得到吗?”
“过去只是有这种想法,瓦尼亚;现在嘛,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爱他胜过一切,可是实际上我却成了他的头号敌人;我会葬送他的前途的。应该让他自由。他不可能娶我;他没有力量反抗他的父亲。我也不想使他受到束缚。所以我听说他爱上了别人为他作伐的未婚妻,甚至感到高兴。这样一来,他和我分手就会好受些。我这样做是应该的!这是一种义务……既然我爱他,我就应该为他牺牲一切,应该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义务!不是吗!”
“可是你说服不了他呀。”
“我并不想去说服他。我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就走了进来。不过我应当找到一种办法,让他能轻松地离开我而不至于受到良心的谴责。这就是让我操心的事儿,瓦尼亚;帮帮我吧。你不能给我出个什么主意吗?”
“这样的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从此不再爱他,而去爱另一个人。不过,这恐怕也不是个办法。你不是了解他的性格吗?他已经有五天不到你这儿来了。假定他是真的抛弃了你;可是只要你给他个信,说你要抛弃他了,那么他马上就会跑来纠缠不休。”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瓦尼亚?”
“我!”
“是呀,你,你!你是他的敌人,明里暗里都是!你讲起他来总是有一种报复的欲望。我发觉有一千次了,你的最大快乐就是贬低他,给他抹黑!对,就是给他抹黑,我讲的是实情!”
“你对我也这样说过一千次了。得了,娜达莎;我们谈别的吧。”
“我很想搬一次家,”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可别生气呀,瓦尼亚……”
“那又怎样,他会跟到你的新家来,我呀,说真的,没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很大的,新的爱情会把他绊住,如果他回到我这儿来,也不过是逗留一会儿罢了,你说呢?”
“怎么说呢,娜达莎,他这个人太莫名其妙,他想娶那个姑娘,又要爱你。他好像可以兼顾呢。”
“假如我知道他确实爱她,那我就好下决心了……瓦尼亚!你什么也别瞒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我呢,有吗?”
她用不安的、探究的目光看着我。
“绝对没有,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对你从来就是无话不谈。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也许他对伯爵夫人的继女的爱,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深。不过是一时的迷恋……”
“你这么想吗,瓦尼亚?天哪,但愿真是这样!啊,现在我好想见到他,只要能看他一眼。我会从他的脸色看出来的!可他就是不来!就是不来!”
“那你是在等他吗,娜达莎?”
“不,他在她那边;我知道,我派人了解过。我好想也看看她……听着,瓦尼亚,我在说瞎话,不过,难道我真的就不能见到她吗,不能在什么地方会会她吗?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着听我的看法。
“见面还是可以的。不过只见见面也没有什么意思。”
“能见面就行,那时我自己会拿主意。你听我说:我现在变得真蠢;我在这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老是只有我一个人,——老是在想心事;脑子里乱得像刮旋风,好难受啊!我在想,瓦尼亚,你不能设法同她结识吗?伯爵夫人赞扬过你的长篇小说(当时是你亲自说的);你有时不是去参加P公爵家的晚会吗;她也常去。你可以请人介绍你同她认识。要不,让阿辽沙从中介绍也行。这样你就能把她的情况告诉我了。”
“娜达莎,我的朋友,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我先问你:难道你真的认为,同他分手你能做得到吗?现在看看你自己吧:你心里平静吗?”
“我能做到!”她回答的声音勉强能听得见,“一切为了他!我的整个一生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瓦尼亚,眼下的情况我是无法忍受的,现在他在她那儿,把我忘了,他挨着她坐在那里,有说有笑,记得吧,就像他待在这里时那样……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总是这样看人;现在他哪里还想得到这儿的我……和你呢。”
她没有把话说完,绝望地望了我一眼。
“娜达莎,怎么你刚才,就在刚才啊,还说……”
“就让我们同时,大家同时分手吧!”她目光灼灼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自己同意他这样做。可是,瓦尼亚,他竟先抛弃我啊,我能不难受吗?啊,瓦尼亚,这是怎样的煎熬呀!我自己也不懂,想得好好的,怎么实际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呢!叫我怎么办哪!”
“行啦,行啦,娜达莎,安静些!……”
“已经五天了,每时每刻……哪怕是在梦里,——我老是在想着他,想着他!这样,瓦尼亚:我们去吧,你陪我去!”
“得了吧,娜达莎。”
“不,我们去!我一直在等你呢,瓦尼亚!这事儿我已经考虑了三天。我给你写信讲的就是这件事……你应该陪我去,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个要求……我等了你……三天……今天那里有晚会……他在那里……我们去!”
她好像在说胡话一样。过道里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玛芙拉似乎在和谁争吵。
“等一下,娜达莎,这是谁呀?”我问,“你听!”
她带着不大相信的微笑倾听着,突然她的脸色煞白。
“天哪,谁在那里?”她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想拉住我,可是我已经走到过道里,到玛芙拉那里去了。果然!那是阿辽沙。他在向玛芙拉打听什么;起初她不肯让他进屋。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说,好像她有权过问似的。“什么?你到哪里溜达去了?你去呀,你去!你不用向我讨好!你去呀,你有什么话好说?”
“我谁也不怕!我要进去!”阿辽沙说,不过有点儿忸怩。
“你去呀!你真会钻!”
“我就去!啊!您也在这里!”他看见了我,“太好了,您也在这里!您瞧,我来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进去吧,”我回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请您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没有过错。您以为我有过错吗?您看着吧,我马上就可以讲清楚。娜达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门前,装出勇敢的样子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了?”他不安地问道。
“没事儿,她刚才在这儿呢,”我说,“难道有什么……”
阿辽沙轻轻地开了门,畏缩地张望了一下,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突然他看见她站在一个角落里,在柜子和窗子之间,好像是躲在那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一想起来,至今还忍不住要笑。阿辽沙胆怯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
“娜达莎,你怎么了?你好啊,娜达莎,”他胆怯地说道,有点儿惊慌地望着她。
“没什么,我是……没事儿!……”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好像倒是她有什么过错似的。“你……茶要吗?”
“娜达莎,你听我说……”阿辽沙惊慌失措地说道。“你也许认定我是有过错的……但是我并没有过错,一点过错也没有!情况是这样的,我马上就告诉你。
“这又何必呢?”娜达莎轻轻地说道,“不,不,不需要……你还是把手伸给我吧……当然,像平常一样……”于是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两腮泛起了红晕。
她眼睛望着地下,好像不敢朝阿辽沙看似的。
“我的天!”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要是我真的有过错,按说我连看也不敢看她啊!你想,你想呀!”他转身对我叫道,“她认为我是有过错的,因为一切都对我不利,所有的表面现象都对我不利!我五天没有来!还有谣言说我在未婚妻那里,——怎么样呢?她还是原谅了我!她还是说:‘把手伸给我,这就够了!’娜达莎,我亲爱的,我的天使!我没有过错,你就放心吧!我一点过错也没有!恰恰相反!恰恰相反!”
“不过……不过说起来你确实是待在那里呀……人家喊你到那里去的嘛……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半了!我的确去过那里……可是我说自己不舒服,就走了,这是我五天来第一次得到自由,能从他们那儿脱身到你这儿来,娜达莎。其实我以前也能来,可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要解释一下;我来就是要向你解释;不过,真的,这一次我在你面前是毫无过错的,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娜达莎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是他回望的目光流露出那么真诚的神采,他的表情是那么高兴,那么诚实,那么快乐,叫人不能不相信他。我以为他们会欢呼着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有好几次他们在言归于好时就是这样。但娜达莎仿佛被幸福压倒了,把她的头垂到胸前,突然……轻轻地哭泣起来。这时阿辽沙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持。他扑倒在她的脚下。他吻着她的手、她的脚;他似乎发狂了。我把圈椅移到她身边。她坐了下来。她两腿发软,站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