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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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不像是他了,”她说,“他坐立不安,夜里偷偷地躲开我,跪在圣像前祷告,睡梦中说胡话,醒来就像疯了一样:昨天要喝汤的时候,他连手边的汤匙也找不到,你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时不时往外跑。‘有事,’他说,‘我要去找律师;’还有,今天早上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说:‘我要写一张要紧的状子。’嘿,我想,你连盘子旁边的汤匙也找不到,还能写什么状子呢?不过我从锁孔里偷偷地看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写,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想,什么状子是这样写的呢?说不定他是在心疼我们的小村子伊赫缅涅夫卡吧,看来我们的伊赫缅涅夫卡是要不回来了!我正在这样想呢,他突然从桌子旁跳起来,猛地把笔扔在桌子上,满面通红,目光灼灼,抓起帽子出来对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很快就回来。’他走了,我马上到了他的书桌跟前;那里放着他的大量诉讼文件,他碰也不准我碰。我求过他多少次:‘让我把文件挪一挪吧,我擦擦桌上的灰尘。’就是不行,又是叫喊,又是挥舞胳膊,到了彼得堡这里他变得非常烦躁,就爱嚷嚷。我在书桌上找了起来,他刚才写的是哪张纸呢?我确实知道他没有带走,他站起来时把它塞在别的文件下面了。瞧,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是我找到的,你看看吧。”

于是她递给我一张信纸,有一半写满了字,不过涂改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很难辨认。

可怜的老人!一看最初的几行就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是写给谁的。这是给娜达莎,给他的爱女娜达莎的信。信的开端写得热情而亲切,他表示原谅她了,叫她回家。要把信的内容全都弄清楚是很困难的,信写得又没有条理,又很冲动,还经过无数次的涂改。有一点是看得出的,对女儿的挚爱促使他提起笔来,写了感人肺腑的最初几行,在写了这几行之后,他的感情很快就变了:老人开始斥责女儿,夸张地数落她忘恩负义,愤怒地提醒她是何等固执,责备她麻木不仁,也许一次也不曾想过,她的行为对父母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威胁要惩罚、诅咒她的桀骜不驯,最后,他要求她立即乖乖地回家,这样,也只有这样,“在家庭中”过一段温顺规矩的新生活之后,我们也许会决定宽恕你,这是他信里的话。显然,在写了几行之后,他把自己最初的宽容看作是软弱,并引以为羞,最后,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深感痛苦,因而以愤怒和威胁结束了这封信。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前,担心地等待着,看我读完信会说些什么。

我把我的看法都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她。就是:老头子没有娜达莎再也没法活了,可以肯定地说,必须很快地让他们和解,不过,一切都取决于事态的发展。这时我向她说明了我的猜想。首先,诉讼的不幸结果大概使他非常伤心和震惊,至于公爵胜诉使他的自尊心受了多大的伤害,这样结案多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愤怒,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不可能不寻求同情,于是更强烈地想念起他爱如掌上明珠的人。也许还有一点,他一定听说了(因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对娜达莎的情况十分了解),阿辽沙很快就会抛弃她。他能够理解,她现在多么伤心,多么需要亲人的安慰。不过他还是不能释怀,认为自己受到了女儿的侮辱和伤害。他大概有一个想法,认为她终究不会首先来迁就他,也许还认为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没有和解的愿望。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他才没有把信写完,也许因此而更强烈地感到受了屈辱,谁知道呢,和解也许还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老太太一边听我说,一边流泪。最后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到娜达莎那里去,已经太迟了,这时她猛地想起,对我说,她把主要的事情忘记了。她把信从文件下面抽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打翻了墨水瓶。的确,信的一角有很大一块沾满了墨水,老太太非常担心,老头子看到墨水渍就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有人翻了文件,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定看过了他给娜达莎的信。她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要是他知道我们了解他的秘密,光是这一点就会使他感到羞惭懊丧而愤恨不已,并且出于自尊而固执地不肯宽恕女儿。

不过我仔细地想了想,劝老太太不必惊慌。他放下信站起来的时候十分激动,可能记不得那些细节了,现在也许会以为他自己把信弄脏了,却忘记了这回事。我这样平息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担忧,接着我们就细心地把信放回原处。我临行前忽然想起要和她认真地商量一下涅莉的事。我觉得,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孤女,她的母亲也是受到自己父亲的诅咒的,她讲起自己过去的遭遇以及母亲之死的悲惨故事,一定会感动老人,激发他宽大为怀,不咎既往的感情。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已经酝酿成熟;对女儿的思念开始战胜他的骄傲和受伤的自尊心。只要推动一下,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就行了,而涅莉恰恰可以提供这样的一个机会。老太太非常注意地听了我的话,她的脸上焕发着希望和喜悦的神采。她马上就抱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她开始迫不及待地询问涅莉的情况,最后郑重地表示,她要亲自请求老头子收养涅莉。她已经由衷地喜爱涅莉了,怜惜她有病,问长问短,硬要我给她带一罐果酱,还亲自跑到贮藏室去拿了来;她要给我五个卢布,怕我没有钱支付医药费,我谢绝了,只是在知道涅莉需要衣裳和内衣,因而她还可以在这方面帮助她之后,她才勉强安心了,感到安慰,于是翻箱倒柜,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从中挑选一些可以送给“孤女”的。

我去了娜达莎那里。我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我说过,那楼梯是螺旋形的,——我看见她的门口有一个人,他已经想敲门了,可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停了下来。最后,他大概犹豫了一下,突然改变主意,往楼下去了。我在楼梯口碰到了他,我是多么吃惊哪,我认出了那是伊赫缅涅夫。楼梯上白天也很暗。他紧贴着墙壁让我过去,我还记得他那紧盯着我的古怪的目光。我觉得他好像满面通红;至少他非常窘,甚至惊慌失措。

“哎哟,瓦尼亚,是你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到这里来要找一个人……要找文书……就为了案子的事……不久前他搬家了……就在这一带……不过,好像不是住在这里。我走错了。再见。”

他沿着楼梯迅速地走了。

我决定暂时不把我们这次相遇的事告诉娜达莎,但是等阿辽沙走后,只剩下她独自留下时,一定马上就告诉她。目前她那么悲伤,即使能充分明了、理解这一事实的震撼力量,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感悟和切肤之痛,这要等到以后,在她陷入最后的压倒一切的伤感和绝望的时候。现在还为时尚早。

这一天我本来可以到伊赫缅涅夫的家里去,我也很想去一趟,但是我没有去。我觉得老头子看到我会很难堪,甚至会以为,我是由于这次相遇而特意跑去的。我第三天才去。老人很忧郁,不过对我的态度相当自然,一个劲儿谈他的官司。

“我说,你那天是去找谁呀,记得吧,我们在那么高的楼上碰到了,——那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前天吧,”他突然很随便地问道,不过还是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望着别处。

“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我回答说,也望着别处。

“噢!我是去找我的文书阿斯塔菲耶夫;人家指了指那幢楼……可我找错了地方……关于这场官司我不是对你讲过吗,最高法院已经作出了裁决……”等等,等等。

他讲起官司的时候,脸都红了。

那一天我对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全都说了,想使老太太高兴一下,不过求她不要带着特别的神气去看他,不要伤感,不要有什么暗示,总之,不能以任何形式流露出,她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古怪的举动。老太太又惊讶又高兴,开头简直不肯相信。她也告诉我,关于孤女的事他已经暗示过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了,可是他默不作声,而从前他老是求我收留小姑娘。我们决定,明天她要直截了当地求他,不兜圈子,不用暗示。可是第二天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惶惶不安。

情况是这样,伊赫缅涅夫上午和一个处理他的案子的官员见了面。官员声称,他见到了公爵,公爵虽然保留小村子伊赫缅涅夫卡,但“由于某些家庭情况”,决定给予老人补偿,给他一万卢布。老人离开官员以后就直接跑来找我。他的心情坏极了,闪着狂怒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他把我从家里叫到楼梯上,坚决要求我立刻去见公爵,向他转达决斗的要求。我吓坏了,好久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劝阻他。可是老人怒发如狂,差点儿昏了过去。我连忙进屋拿了一杯水来,可是我回来时,伊赫缅涅夫已经不在楼梯上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可他已经不在家里了。从此他整整失踪了三天。

第三天我们了解到了详细情况。他从我家里出来,就直接跑去找公爵,他不在家,于是给他留了一张便条。他在便条中写道,他知道了他对那位官员所说的话,认为这些话是对自己的极端的侮辱,而公爵是个卑鄙的家伙,因此他要与公爵决斗,同时警告公爵不要拒绝决斗,否则他将当众受辱。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告诉我,他回家时十分激动,心力交瘁,甚至病倒了。他对她很温柔,但对她的问题却很少回答,看得出他正在非常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第二天上午收到了一封邮寄的信;看了信,他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吓呆了。但他立即抓起帽子、手杖,跑了出去。

信是公爵写来的。这封信冷漠、简短而有礼貌地通知伊赫缅涅夫,关于他对官员所说的话,他没有义务对任何人作出任何解释。虽然他很同情伊赫缅涅夫输掉了官司,然而尽管同情,却并不认为,败诉者为了报复而要求对手决斗是正当的。至于以“当众受辱”作为要挟,公爵请伊赫缅涅夫尽可放心,任何当众受辱的情况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的信将立即送往有关部门,接到报警后,警方一定能采取应有的措施,以维持秩序和治安。

伊赫缅涅夫手里拿着信立刻跑去找公爵。公爵又不在家。不过仆人告诉他,公爵现在大概在N伯爵家里。他不假思索地就向伯爵家里跑去。伯爵家的看门人在他已经踏上楼梯时阻止了他。愤怒至极的老人用手杖打了他。他立刻被抓住,拖到台阶上交给了警察,他被带到了警察局。伯爵得到了报告。偶然在座的公爵向这个老色鬼说明,这伊赫缅涅夫就是那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父亲(公爵曾不止一次在这种事情上为伯爵效力),于是显赫的小老头只是笑了起来,他的愤怒一变而为宽大为怀:命令释放伊赫缅涅夫。不过直到第三天才放了他,而且向老人宣布,是公爵亲自向伯爵求情,饶恕了他。

老人回到家里,像疯了一样倒在床上,整整一个钟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最后,使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大为吃惊的是,他欠起身来郑重宣布,他要一辈子诅咒自己的女儿,使她永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吓坏了,不过老人需要护理,尽管她自己也精神恍惚,整天而且几乎整宿都在服侍他,不断用醋湿敷他的头部,还敷上冰块。他发烧,说胡话。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不过第二天早晨伊赫缅涅夫就起来了,他当天就来找我,决定收养涅莉。不过当时他和涅莉的那次争吵,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次争吵使他彻底崩溃了。回到家里就卧床不起。这一切发生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五,那也是卡佳和娜达莎约会的日子,是阿辽沙和卡佳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她们见面时我也在场,那是在早晨,还是在老头子来找我,涅莉第一次逃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