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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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我的脸,怪怪地笑了起来。然后仿佛在沉思,仿佛还在回想。她那样坐了好久,唇边漾着笑意,沉浸于往事的回忆。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瓦尼亚,”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他把我一个人丢下的时候,我时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痛苦,哭泣,可有时却会想:他越是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倒越好……真是这样!你知道吗:我老是觉得,他好像还是个幼小的孩子;我坐在那里,他把头伏在我的膝上,睡着了,我温存地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想象这幅情景……我说,瓦尼亚,”她突然加了一句,“这个卡佳是多么有魅力呀!”

我觉得她是在有意触痛自己的伤口,感到有这样的需要,——一种满怀绝望和痛苦的需要……一个在感情上有太多失落的人往往如此!

“我觉得,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接着说。“她有个性,说起话来仿佛极有信心,对他是那么又严肃,又庄重,讲的都是一些大道理,像个大人一样。其实她呀,她呀,——还十足是个孩子呢!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姑娘!但愿他俩幸福!但愿,但愿,但愿!……”

突然她痛哭失声,流出了伤心的泪。整整有半个钟头,她不能自制,丝毫不能平静下来。

娜达莎,我的天使!就在这天晚上,她还能不顾自己的悲痛,关心我的烦恼;当时我见她平静了一些,或者不如说,我见她累了,想让她排遣一下内心的悲伤,于是对她讲起了涅莉……这天晚上我们很迟才分手;我等她睡着了,临走前我又请玛芙拉整夜陪伴自己病中的女主人,不要离开一步。

“啊,快些吧,快些吧!”我在回家的路上呼喊着,“让这些痛苦快些结束吧!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能快些,快些!”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我已经在她那里了。与我同时到达的还有阿辽沙……他是来辞行的。当时的情景我不想说,也不愿回忆。娜达莎似乎决心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愉快一些,淡漠一些,但是她做不到。她痉挛地、紧紧地拥抱着阿辽沙。她很少说话,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是痛苦的、宛如疯狂的目光。她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却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记得,他请求她原谅,宽恕他那样的爱情,宽恕他此时使她受到伤害的一切,他的不忠,他对卡佳的爱,他的离去……他语无伦次,泪水使他哽咽。有时他突然开始安慰她,说他只离开一个月,至多五个星期,夏天就回来了,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父亲会同意的,而且主要的是,后天他就从莫斯科回来,他们还有整整四天可以相聚,所以现在只是分别一天罢了……

奇怪的是,他完全相信,他讲的都是实话,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那么他为什么要哭,要痛苦呢?

钟终于敲了十一点。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得他肯走了。去莫斯科的火车十二点整开车。只剩下一个钟头了。娜达莎后来亲自对我说,她记不得最后一次是怎样看他的了。我记得,她给他画了十字,吻了他,接着就双手掩面,奔回了房间。可我必须把阿辽沙一直送到马车上,否则他一定会往回跑,永远也下不了楼。

“全都指望您啦,”他在下楼时对我说,“我的朋友,瓦尼亚!我对不起你,永远不敢奢望你的友爱,但是始终不渝地把我看作兄弟吧:要爱她,不要抛弃她,把一切都尽量详细地写信告诉我,而且字要写得小些,尽量小些,这样就可以多写一些。后天我又在这里了,一定,一定!不过以后我走了,你要写呀!”

我扶他上了马车。

“后天见!”他在车上对我叫道,“一定!”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上楼回到了娜达莎那里。她站在屋子中间,两手交叉在胸前,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识我了。她的头发披散在一边,眼神迷茫游移。玛芙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恐惧地望着她。

“啊!是你!你!”她对我叫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你是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原谅他,就因为我爱上了他……现在你又来了!怎么?又来安慰我,劝我回到抛弃我并且诅咒我的父亲那里去。我昨天就知道了,两个月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不去,不去!我也诅咒他们!……你滚,我不愿见到你!滚,滚!”

我明白,她心情烦躁,情绪失控,我的出现激起了她的发狂似的怒气,我明白,这是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认为还是出去好。我在楼梯口的第一个梯级坐下,——等着。我有时站起来,推开门,把玛芙拉叫出来问问情况;玛芙拉只是哭。

这样过了一个半钟头。我这时的感触是难以形容的。我心如刀割。突然门开了,娜达莎戴着帽子,披着斗篷向楼梯跑来。她好像神志不清,后来她告诉我,她对当时的情形只是勉强记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出来,要去哪里。

我还来不及跳起来躲开她,她就突然看到我了,她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好像惊呆了。“我突然想了起来,”她后来对我说,“我这个疯子,我这个残忍的女人,居然把你赶了出去,把你,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救星!我看到你,可怜的朋友,受了委屈,坐在我的楼梯上没有离去,却在等着我再来呼唤你,——天哪!但愿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仿佛有一把刀子刺进了我的心里……”

“瓦尼亚!瓦尼亚!”她向我伸出双手,叫了起来,“你在这里!……”随即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托住她,把她抱进了屋子里。她昏过去了!“怎么办呢?”我想,“她要患热病了,这是肯定的!”

我决定去请医生;必须及时就医。可以很快地就跑个来回;两点钟之前,我的那位德国老人通常都待在家里。临走前,我恳求玛芙拉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要离开娜达莎,也不要让她到任何地方去。上帝帮助了我,再耽误片刻,老人就不在家里了。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正从家里出来。我立即把他拉进我的出租马车,在他还来不及吃惊的时候,我们已经动身返回娜达莎的住处了。

是的,上帝帮助了我!在我离开的半个钟头里,娜达莎那里发生了一件事,要不是我和医生及时赶到,这件事就能要了她的命。我走了还不到一刻钟,公爵就到了。他刚送走阿辽沙他们,就直接从火车站来到了娜达莎那里。这次拜访想必是他早就决定的,而且作了周密的考虑。娜达莎后来亲自对我说,在最初的一刹那,她对公爵的到来甚至没有感到惊讶。她说:“我的心里乱糟糟的。”

他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以亲切、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我亲爱的,”他说,叹息了一声,“我理解您的痛苦;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有多么沉重,因而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来拜访您。假如办得到的话,您应该感到宽慰,至少您放弃阿辽沙,就成全了他的幸福。不过,这一点您了解得比我更清楚,因为是您采取了舍己为人的高贵的行动……”

“我坐在那里听着,”娜达莎告诉我,“不过起初,真的,我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记得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那张脸。他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这好像使他感到很愉快。我那样心不在焉,竟没有想到把手抽回来。”

“您懂得,”他继续说道,“要是您嫁给阿辽沙,以后他会恨您,您的高贵的自尊自重使您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并且下了决心……不过,我可不是为了夸奖您才来的啊。我只是要当面告诉您,不论何时何地,您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我同情您,怜惜您。我参与这件事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您的金子般的心一定能理解我,并且与我和解,请相信吧!”

“够啦,公爵,”娜达莎说,“请您别来打扰我。”

“就依您,我很快就走,”他回答说,“不过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您,您也一定要允许我常来看您。现在把我看作您的父亲吧,允许我对您有所帮助。”

“我什么也不需要,您走吧,”娜达莎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您很骄傲……不过我的话是真诚的,是由衷之言。现在您有何打算呢?与父母亲言归于好?这是一件好事,但您的父亲不讲道理,又倔又蛮横;请原谅我这样说,但这是事实。在您的家里,您现在只会受到抱怨,忍受新的折磨……不过,您必须自立呀,而我的责任,我的神圣义务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关心您,帮助您。阿辽沙恳求我不要丢下您不管,要做您的朋友。不过除了我,还有真心爱护您的人。您大概会允许我向您介绍N伯爵吧。他心地极好,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可以说,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阿辽沙很尊敬他,爱戴他。他是一位强者,很有势力,已经老了,您一个姑娘是可以接待他的。我已经对他谈到过您。他可以安置您,假如您愿意,也可以给您安排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他的一个女亲戚家里。我早就坦率地对他说明了我们的情况,他受到他那善良而又极其高尚的感情的驱使,甚至亲自求我尽快安排你们见面……请相信我,他是很懂得欣赏美的,是一位值得尊敬,为人慷慨的老者,懂得尊重人的尊严,就在不久之前,在一起偶然的事件中,他对您的父亲采取了非常高尚的态度。”

娜达莎仿佛被刺了一下,欠起了身子。现在她终于明白他的来意了。

“出去,马上就给我出去!”她叫道。

“可是,我的朋友,您忘了,伯爵对您的父亲也是会有帮助的……”

“我父亲不要你们的任何恩惠。您走还是不走!”娜达莎又叫了起来。

“天哪,您太性急,太多疑了!怎么这样对我呢,”公爵说,不安地望望四周,“不管怎么说,请允许我,”他继续说道,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东西,“请允许我把这给您留下,以证明我,尤其是N伯爵对您的同情,正是他劝我这样做的。这里,在这包里是一万卢布。请等一下,我的朋友,”他看到娜达莎愤怒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忙说,“请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您知道,您父亲同我打官司打输了,这一万卢布是作为补偿,这笔钱……”

“滚,”娜达莎叫道,“带着这些钱给我滚!我把您看透了……哦,卑鄙,卑鄙,卑鄙的家伙!”

公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脸都白了。

他很可能是来看看环境,了解情况,同时,大概非常指望,这一万卢布对贫困而又被所有人抛弃的娜达莎会起到作用……他卑鄙下流,曾不止一次在这种勾当上为老色鬼N伯爵效劳。但是他仇视娜达莎,眼看此事不谐,马上就改变腔调,幸灾乐祸地急于去羞辱她,至少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可不大好啊,我亲爱的,您太不冷静了,”他说,声音有些发抖,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尽快欣赏一下他的侮辱所产生的效果。“这可不大好啊。我向您推荐一个保护人,您却翘起了小鼻子……您不知道,您该感谢我才对呢;我早就可以把您送进感化院了,因为我是那个被您勾引,被您骗光了钱财的年轻人的父亲哪,可我没有这样做……嘿嘿,嘿嘿!”

但是我们已经进来了。在厨房里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把医生拦住一会儿,倾听着公爵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就响起了他那讨厌的冷笑声和娜达莎的惨叫:“噢,我的天哪!”这时我推开门,向公爵扑了过去。

我在他脸上唾了一口,使尽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想向我扑过来,可是一看我们有两个人,就连忙逃走,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那一沓钞票……是的,钱是他拿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我从厨房的桌子上抓起一根擀面杖,向他扔了过去……我又跑回屋子里,看见医生扶着娜达莎,她在他怀里挣扎,要挣脱他的手臂,好像疾病猛然发作似的。我们好久都不能使她安静下来;最后,我们总算让她躺到了床上。她好像在发烧,说胡话。

“大夫!她怎么样?”我问,吓得心都凉了。

“等一等,”他回答说,“还得观察一下病情才能知道……不过,说真的,情况很不好。甚至会患上热病……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可是我已经又有了一个主意。我恳求医生在娜达莎身边再待两三个小时,并且要求他保证一分钟也不离开她。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我回家去了。

涅莉坐在一个角落里,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古怪地打量着我。大概我自己也显得很古怪。

我拉着她的双手,在沙发上坐下,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并且热烈地吻了吻她。她羞得满面绯红。

“涅莉,我的小天使!”我说,“你愿意做我们的救星吗?愿意拯救我们大家吗?”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涅莉!现在全靠你了!有一位父亲,你见过他,也认识他。他诅咒自己的女儿,于是昨天来要求你到他的家里去,代替他的女儿。现在他的女儿娜达莎(你说过,你是爱她的!)被她所爱的人抛弃了,她当初就是同他私奔的。他就是那个公爵的儿子,公爵来过这里,记得吗,那是在晚上,当时你一个人在家,你不愿理睬他,逃了出去,后来就病倒了……你是认识他的吧?他是个恶棍!”

“我知道,”涅莉回答道,她浑身一震,脸色变得很苍白。

“是的,他是个恶棍。他恨娜达莎,因为他的儿子阿辽沙要娶她为妻。今天阿辽沙走了,一个钟头以后,他就来到了她那里,并且侮辱她,还威胁要把她送进感化院,嘲笑她。你懂吗,涅莉?”

她那黑色的眸子倏地炯炯发光,不过她马上就垂下了眼睛。

“我懂,”她说,声音低得勉强才能听得见。

“现在娜达莎又孤单又有病;我让我们的医生陪着她,自己就跑来找你了。听我说,涅莉,我们去见娜达莎的父亲吧;你不喜欢他,你是不愿意去的,不过现在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我们去了以后,我就告诉他,现在你愿意在他们家里代替他们的女儿,代替娜达莎。老头子现在病了,因为他诅咒了娜达莎,因为最近公爵又恶毒地侮辱了他。他现在根本不愿提到娜达莎,可是他爱她,他是爱她的呀,涅莉,而且希望与她言归于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情况就是这样!……你听见了吗,涅莉?”

“听见了,”她还是那样低声地说道。

“你相信吗?”

“相信。”

“好,我和你进去以后,我就让你坐下,他们会亲切地欢迎你,向你问长问短,问起你过去的生活,问起你的母亲和你的外祖父。涅莉,你就像当初对我讲过的那样,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一切,一切,全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隐瞒。对他们说,那个恶人怎样抛弃了你的母亲,她怎样死在布勃诺娃的地下室里,你和母亲怎样沿街求乞,她在临死前对你说了些什么,是怎样嘱咐你的……这时你要讲到你的外祖父。告诉他们,他怎样不愿宽恕你的母亲,她怎样在临终的时候派你去找他,求他去见她一面,宽恕她,他怎样拒绝了她的要求……以及她是怎样死的。把一切、一切都对他们说!你说了这一切,老头子一定会深有感触。他知道,阿辽沙今天抛弃了她,她现在孑然一身,受尽欺凌和侮辱,孤苦无依,听凭自己的敌人蹂躏。这一切他都知道……涅莉!救救娜达莎吧!你愿意去吗?”

“愿意,”她回答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种奇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似乎有责备的意思,我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我无法放弃自己的主意。我太执著于这个主意了。我拉着涅莉的手走了出去。已是深夜两点多钟。阴云四合。最近一直是闷热的天气,但现在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春雷。风卷过满是尘埃的街道。

我们坐上了出租马车。一路上涅莉默默无语,只是偶尔看看我,还是那怪怪的、谜一样的眼神。她的胸脯起伏不定,我在车子里扶着她,我感觉到,她的小小的心脏在我的手心里急剧地撞击着,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1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