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终前的回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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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那是个闷热的天气,城里待不下去了。到处是尘土、石灰、脚手架,晒得滚烫的砖头,被蒸汽污染的空气……不过,听,真叫人高兴!天空响起了雷声,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起风了,卷起街道上的一股股尘埃。一些巨大的雨点重重地落在地上,接着仿佛天突然裂开了,城市上空大雨倾盆。半小时后,太阳又出来了,我打开陋室的窗户,挺起疲乏的胸膛,贪婪地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欣喜若狂,真想抛开笔,抛开所有的工作,也抛开出版商,跑到瓦西里岛上我的朋友们那里去。不过,我虽然受到强烈的诱惑,还是及时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又狂热地投入工作: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完成!这是出版商的要求,否则我就拿不到钱。朋友们在那里等我,不过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风一样完全自由,而今晚的快乐时光将是对我这两天两夜的辛劳的奖赏,——我写了三个半印张。

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我扔下笔,缓缓站起来,我觉得背痛,胸痛,头晕目眩。我知道,我的神经已受到很大的损害,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的老医生最近对我说的话:“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紧张的工作,因为这是无法忍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还是可以忍受的呀!我的头发晕,几乎站不住,但是我的心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之情。我的小说完成了。虽然我还欠出版商很多钱,但是他眼看拿到了这本书,还是多少会付给我一些钱的,——哪怕是五十卢布吧,而我很久以来就没有看到手里有这么多钱了。自由和金钱!……我兴高采烈地拿起帽子,把手稿夹在腋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要赶在我最亲爱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在家里的时候碰到他。

我碰到了他,不过他已经到了门口。他刚才也做了一笔与文学无关,却非常有利的交易。他和一个肤色黝黑的犹太人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了两个小时,终于把他送了出来。看到我,便客气地向我伸出手来,用柔和亲切的男低音向我问好。这是一位极善良的人,我,说真的,在很多方面多亏他的帮助。在文学界他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出版商,但这有什么错呢?他明白,文学需要出版商,而且他看得很准,很及时;他理应得到荣誉,受到尊敬,不言而喻,这是出版商的荣誉。

他愉快地笑了,因为他知道我的小说完成了,下一期杂志的主要栏目也就有了保障。他觉得奇怪,我居然能够完成,并且亲切地讲了两句挖苦我的俏皮话。然后他走到自己的铁箱子跟前,拿出答应给我的五十卢布,同时递给我一本厚厚的抱敌意的杂志,把批评栏里的几行文字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句话涉及我最近的一部小说。

我一看,这是一位“文抄公”的文章。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恭维我,我也就很满意了。不过“文抄公”顺便提到,我的作品总是“有一股汗味”,意思是说,我写作时汗流浃背,费尽心机,不断修饰润色,使作品散发出叫人腻味的匠气。

我和出版商都大笑起来。我告诉他,我的上一部小说是用两个通宵写成的,这一次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写了三个半印张,——但愿指责我过分雕琢,进展迟缓的“文抄公”了解这一点!

“这都怪您自己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您迟迟不肯动笔,以致不得不熬夜工作呢?”

当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大好人,不过他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在据他看来深知其底细的人面前吹嘘他的文学见解。但是我不想和他讨论文学,收到钱就拿起帽子准备走了。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到他在岛上的别墅去,听说我要去瓦西里岛,便好心地邀请我乘他的马车同行。

“我有一辆新的四轮轿式马车,您还没有看到过吧?非常漂亮。”

我们走下门前的台阶。马车的确非常漂亮,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拥有这辆马车的初期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一种内心的渴望,想用它“顺路”捎上自己的熟人。

在马车上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又有好几次讨论起现代文学。他在我面前毫不忸怩、从容不迫地重复着别人的各种观点,这都是他在最近几天从他所信任并尊重其见解的文学家那里听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推崇的有时竟然是非常奇怪的论调。有时他会把别人的见解搞错了,或者用错了地方,结果是胡诌一通。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对人类贪欲之多、之奇深感惊讶。“就说这个人吧,”我暗自在想,“他很可以一门心思地去攒钱;不,他还想要名望,文学家的名望,优秀出版家、批评家的名望!”

此刻他正在竭力详细地向我阐述一种文艺思想,这是他在三天前从我本人这儿听到的,他曾表示反对,就在三天前还和我争论过,现在却把它当作自己的思想向我宣扬。不过,他如此健忘是常有的事,他的这个无可厚非的弱点在熟人当中是众所周知的。现在他在自己的马车里高谈阔论,他是多么愉快,多么得意,多么安然自在啊!他在谈论深奥的文艺问题,甚至他那柔和得体的男低音也给人以学识渊博的印象。渐渐地他开始自由发挥,提出了一种无可厚非的怀疑论观点,认为在我国,而且不论在哪个国家,文学界谁也不会具有正直谦虚的美德,只会“互相泼污水”,尤其是在书刊征订开始的时候。我暗自觉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甚至有一种倾向,就是他对于任何一位正直真诚的文学家,就因为他正直、真诚而把他看作傻子,至少也是看作糊涂虫。不言而喻,这种见解是直接来自于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过分天真。

不过我已经不再听下去了。到了瓦西里岛,我下车就跑去见我的朋友们。转眼我就到了十三道街,他们的小屋就在眼前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到我,就伸出一根手指发出警告,对我双手直摇,还发出嘘声,让我小声点儿。

“涅莉刚刚睡着,可怜的孩子!”她连忙压低嗓门对我说,“千万不要把她闹醒了!小宝贝的身子真是太虚弱了。我们都在为她担心。医生说,暂时还不要紧。可您的这位医生能说出什么正经呢!您太不像话了吧,伊万·彼得罗维奇?大家都在等您呢,等您来吃午饭……您有两天没有来啦!……”

“不过我三天前就说过,这两天我来不了,”我对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低声说道。“我得把工作做好……”

“可你答应今天来吃午饭的呀!怎么没有来呢?涅莉,我的小天使,特意从小床上起来,我们让她坐在安乐椅上,把她抬到餐桌跟前,她说:‘我想跟你们一起等瓦尼亚,’可我们的瓦尼亚却没有来。快到六点啦!你在哪里逛到现在呀?您可真淘气!您让她好伤心,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还好,她睡着了,可怜的小宝贝。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又到城里去了(他回来吃下午茶),只有我在这里忙来忙去……他的差使嘛,伊万·彼得罗维奇,有着落了,可我一想到要去彼尔姆,心就凉了……”

“娜达莎呢?”

“在小花园里,闺女在小花园里!您去吧……不知怎么,她也怪怪的……我简直不明白……唉,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心里好难受!她说她很愉快,很知足,可我不信……你去找她吧,瓦尼亚,以后再悄悄地告诉我,她是怎么了……好吗?”

可是我已经不理会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了,立即往小花园跑去。小花园附属于这幢房子,长、宽各有二十五步,满园青翠。园中有三棵高大的枝繁叶茂的古树,几株幼小的白桦,几丛紫丁香和金银花,有一片悬钩子,两畦草莓,两条蜿蜒的小径纵横其间。老头子对小花园赞叹不已,还说不久就会长出蘑菇来。涅莉爱上了这个园子,人们常常用圈椅把她抬到花园的小径上,涅莉现在成了全家的宠儿。我看到娜达莎了,她愉快地伸着手向我迎上来。她瘦多了,脸色好苍白!她也是大病初愈。

“全都完成了吗,瓦尼亚?”她问我。

“完成了,完成了!我整晚都有空啦。”

“那太好了!紧赶慢赶,累坏了吧?”

“不干不行哪!不过不要紧。这样紧张的工作使我的神经特别兴奋。我的想象更鲜明、更活跃,感受更深刻,甚至文不加点,所以紧张地工作效果更好。一切都很如意……”

“唉,瓦尼亚,瓦尼亚!”

我发觉,娜达莎近来对我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声誉极为关注。这一年来凡是我写的东西,她无所不读,时常询问我今后的计划,对所有关于我的评论都很感兴趣,对某些批评表示气愤,而且希望我对自己在文学上的造诣一定要有一个很高的评价。她的愿望表现得如此强烈而执著,甚至使我对她现在的这种倾向感到吃惊。

“你只会弄得文思枯竭,瓦尼亚,”她说,“你这样日夜强迫自己写,有一天会文思枯竭的,而且还会搞坏了身体。你看C,他每两年才写一个中篇,再看N,花了十年工夫,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时间虽然长些,却是精雕细刻!你找不到一点马虎的地方。”

“是呀,他们都衣食无忧,写作不受时间的限制,而我却是驿站上的疲于奔命的老马!咳,这都是废话!不谈了吧,我的朋友。告诉我,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很多呢。首先是,他来信了。”

“他还在给你写信?”

“还在写。”于是她把阿辽沙的信递给我。这已经是别后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信他还是在莫斯科写的,当时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他说,看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能按临别前的计划从莫斯科回彼得堡了。他在第二封信里急忙通知说,他日内即将返回,以便及早与娜达莎成婚,他说这一点已经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可是从全信的语气来看,他显然处于绝望之中,别人的影响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以致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他顺便提到,卡佳是他的天使,只有她在安慰他,支持他。我赶紧拆开他现在的这第三封信。

这封信共有两页,写得语无伦次,字迹潦草,信纸上洒满了墨水和泪水。一开头阿辽沙就表示要与娜达莎脱离关系,劝她把自己忘掉。他竭力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外部的敌对势力太强,而且这样也好:他们在一起彼此都不会幸福,因为他们不是相配的一对。但是他按捺不住,突然抛开自己的推理和论证,也没有撕掉信的前半部就接着表白,他对不起娜达莎,说他是个失败者,没有力量反抗赶到乡下来的父亲的愿望。他写道,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又顺便表白,他自信有能力给娜达莎带来幸福,又突然开始证明,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顽强而愤怒地反驳他父亲的说法;他在绝望中描绘了他俩,他和娜达莎,一生幸福的情景,如果他们结合的话,他诅咒自己的懦怯,于是——向她诀别!他写信时很痛苦,看来是忘乎所以才这样写的,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娜达莎又把卡佳写来的信递给我。这信和阿辽沙的信是放在同一个信封里捎来的,不过单独封了口。卡佳的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她说阿辽沙确实很伤心,常哭,似乎很绝望,甚至身体有些不适,不过她和他在一起,他会幸福的。此外,卡佳竭力向娜达莎解释,请她不要以为,阿辽沙很快就能不再悲伤,不要以为他的悲伤不是出自内心。“他永远不会忘记您,”卡佳补充道,“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您,因为他不是这种人;他无限爱您,永远都会爱您,不管什么时候,要是他不再爱您了,要是他提起您不再怀念了,那么我立刻就会因此而不再爱他……”

我把两封信还给了娜达莎;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接到前两封信时也是这样,而且我们现在总是避免谈到往事,好像我们有过约定似的。她痛苦至极,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她对我也不愿表露。回到父母身边以后,她身罹热病,卧床三个星期,现在才刚刚痊愈。我们甚至很少谈起不久就要发生的变化,虽然她也知道,老头子有了差使,我们分别在即。尽管如此,她在这个时期对我是那么温柔体贴,对与我有关的一切是那么关注;我的一些情况是应当告诉她的,她总是那么专注地倾听,起初我甚至很不好受:我觉得她是为了往事,想对我有所补偿。然而这种不快不久就烟消云散:我明白了,她对我是另有一番情意,她干脆就是爱着我,她的爱是无限的,没有我,不关心我的一切,她就不能生活,我想,没有一个妹妹会像娜达莎爱我那样爱她的兄长。我很清楚,我们面临的离别使她心情沉重,她也知道,我也不能没有她;但是我们却只字不提,虽然我们对即将发生的种种事情谈得很详细……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娜达莎回答,“他答应回来喝下午茶。”

“他还在忙着谋差使吗?”

“是呀;不过,差使现在是肯定会有的;他似乎没有必要在今天出去奔走,”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明天去也行的。”

“那为什么走了呢?”

“就因为我收到了这封信……”

“他太心疼我了,”娜达莎停了片刻补充说,“这简直使我很不好受呢,瓦尼亚。他似乎做梦也只是梦见我。我敢肯定,他只关心我的情况怎样,过得好不好,在想什么,此外就没有别的心事。我的一切烦恼都会对他产生影响。我看到,他有时多么尴尬地勉强装出并不为我操心的样子,勉强地有说有笑,还和我们逗逗乐。在这样的时候,妈妈也惘然若失,不相信他的笑是发自内心,只顾在那里叹气……她就是那样煞风景……老实人哪!”她笑着说。“今天我收到信了,他就赶紧跑了出去,以免看到我伤心的样子……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爱世上所有的人,瓦尼亚,”她低下头,握着我的手补充道,“甚至胜过爱你……”

我们在花园里走了一个来回,她才又说起话来。

“马斯洛鲍耶夫今天来过,昨天也来过,”她说。

“是呀,他最近成了你家的常客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吗?妈妈非常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什么都懂(法律啦什么的),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你猜猜,她现在有个什么念头?她暗中又伤心又惋惜,我没有成为公爵夫人。这个念头使她寝食不安,看来她把心事都对马斯洛鲍耶夫说了。这件事她不敢对爸爸讲,她想:马斯洛鲍耶夫能不能帮帮她呢,哪怕是在法律方面?马斯洛鲍耶夫看来没有顶撞她,于是她就用葡萄酒款待他,”娜达莎讪笑地说。

“这个调皮的家伙是干得出的。可你怎么会知道呢?”

“是妈妈亲自对我露了口风……她是转弯抹角说的……”

“涅莉怎么样了?她好吗?”我问。

“我简直奇怪,瓦尼亚,你到现在都没有问起她!”娜达莎责备地说。

涅莉在这个家里是所有人的宠儿。娜达莎非常爱她,涅莉也终于对她真心相待。可怜的孩子!她没有想到,她会遇上这么多好人,会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我高兴地看到,她那颗愤世嫉俗的心变得宽容了,她向我们大家敞开了心扉。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呼应着大家的爱,和过去不同,她现在被温馨的爱所包围,而过去的生活只能在她的心里孕育着不信任、仇恨和固执。不过,她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坚持固执的态度,有意隐藏在她的内心涌动的温情的泪水,最后才向我们大家流露了她的一片真情。她深情地爱上了娜达莎,接着又深爱着老头子。而我更是她离不开的人,要是我好久不来,她的病情就会加重。最后这一次,我要离开两天,以便最后完成被耽误的工作,我不得不好好安慰她……当然,找了一些能使她放心的理由。涅莉还是不好意思太直露、太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我们都很为她操心。我们没有经过任何交谈,默默地决定,她将永远留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家里,可是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病情也越来越沉重。当初我和她来到两位老人的家里,老两口与娜达莎终于在那天言归于好,从那天起涅莉就病了。不过,我在说什么呀?她一向就有病。过去她的病情也在慢慢加剧,不过现在开始非常快地日益沉重。我不了解,也讲不清,究竟是什么病。不错,她发病的次数比过去略微多了一些,然而主要的似乎是精力衰竭,虚弱不堪,是经常过于激动,心情紧张,这种情况近来已经把她折磨得不能起床了。奇怪的是,她的病越沉重,她就越和善,越温柔,涅莉对我们就越真诚开朗。三天前,我从她的小床旁边走过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房间里没有别人。她的脸在发烧,眼里闪着火热的光芒。她急剧而充满激情地向我探过身子,我弯下腰凑近她时,她用黝黑瘦弱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吻我,然后马上就要求见到娜达莎;我把她喊来了;涅莉一定要娜达莎坐在她的床边,并且看着她……

“是我自己想看您,”她说。“昨天我梦见过您,今夜也一定会梦见您……您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夜夜如此……”

她显然有话想说,她的感情需要宣泄;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除了我,她最爱的人可以说就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应当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几乎就像爱娜达莎一样爱她。他有令人惊叹的本领,能使涅莉开怀大笑。他一来往往就有了欢笑甚至嬉闹的声音。病中的小姑娘开心得像个婴儿,她对老头子撒娇,戏弄他,对他讲自己的梦,而且总是杜撰一些逗笑的情节,还要他也讲故事给她听,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涅莉”,是那么高兴,那么称心,每一天都被她逗得越来越欢天喜地。

“她是上帝派来,弥补我们大家所遭到的苦难,”有一天晚上他要离开涅莉了,照例给她画了十字以后,对我这样说。

每天晚上我们都相聚在一起(马斯洛鲍耶夫也几乎每晚都来),偶尔来访的还有老医生,他心里充满了对伊赫缅涅夫老两口的依恋之情;涅莉也坐在圈椅里被抬到我们的圆桌旁。通阳台的门敞开着。夕阳下的碧绿的小花园历历在目。园中飘来青草和刚刚绽放的紫丁香的清香。涅莉坐在圈椅里时而温柔地看看我们大家,倾听着我们的谈话。有时她兴奋起来,也不知不觉地说点儿什么……不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听着,通常会感到忐忑不安,因为在她的回忆里有一些不能涉及的话题。那一天,我、娜达莎和伊赫缅涅夫夫妇都深感负疚,因为内心激动、心力交瘁的涅莉非要对我们讲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医生特别反对这种回忆,于是大家通常是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在这种情况下,涅莉却不露声色,仿佛不明白我们的用意所在,只顾和医生或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开开玩笑……

可是她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她变得异常敏感,心律失常。医生甚至对我说,她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我没有把这话告诉伊赫缅涅夫夫妇,以免他们伤心。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深信,在起程之前她一定能康复。

“爸爸回来了,”娜达莎说,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们去吧,瓦尼亚。”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像平时一样,一跨进门槛就大声说话。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对他双手直摇。老头子立刻安静下来,他看到我和娜达莎,便神色匆忙地对我们谈起他奔走的结果:他所张罗的差使已经到手了,所以他很高兴。

“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动身啦,”他搓着手说,又关切地瞟了娜达莎一眼。而她报以微微一笑,拥抱了他,于是他的担心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要走了,要走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要走啦!”他喜气洋洋地说道。“只是你呀,瓦尼亚,和你分手真叫人难受……”(我注意到,他一次也没有邀我与他们同去……在另一种情况下,就是说,如果他不知道我爱着娜达莎,那么按他的性情,是一定会约我同行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们,没有办法啊!我很难受,瓦尼亚;不过换个地方,我们都会振作起来……换个地方,一切都会跟着改变!”他又瞅了女儿一眼,补充道。

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并且因为有这样的信心而高兴。

“涅莉怎么办?”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

“涅莉?怎么说呢……她嘛,这个小宝贝有点儿小病,不过到那时她肯定能复原。她现在已经好些了,你说呢,瓦尼亚?”他似乎有点担心地说,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我能解除他的疑虑似的。

“她怎么样?睡得好吗?她没事吧?现在她醒了没有?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们赶快把小桌子搬到阳台上去,把茶炊也拿来,等朋友们到齐了,我们大家就坐在那里,让涅莉也来……那就太好了!她醒了没有呢?我到她那儿去。我只是看看她……不会吵醒她的,你放心!”他看到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又在对他摇手,连忙说。

不过涅莉已经醒了。过了一刻钟,我们都围桌而坐喝晚茶。

涅莉坐在圈椅上被抬了出来。医生到了,马斯洛鲍耶夫也到了。他给涅莉带来了一大束紫丁香;不过他不知有什么烦心的事,似乎很恼火。

顺便说说,马斯洛鲍耶夫几乎天天都来。我已经说过,人人都非常喜欢他,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但是我们绝口不提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马斯洛鲍耶夫自己也不提。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听我说,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还不是他的合法妻子,她便暗自决定,在家里接待她或谈论她都是不能容许的。大家都遵守这一条,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本人也十分注意。其实,要是娜达莎不在家里,要不是发生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许是不会如此挑剔的。

这天晚上涅莉不知怎么特别忧郁,甚至满腹心事。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正在想着梦中的情景。不过马斯洛鲍耶夫的礼物使她非常高兴,她满怀喜悦地看着面前插在玻璃杯里的鲜花。

“你很爱花吧,涅莉?”老头子说。“你等着吧!”他兴奋地补充道,“明天……不说了,你会亲眼看到的!”

“我爱花,”涅莉回答说,“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用鲜花迎接妈妈的。我们还在那边的时候(那边表示国外),妈妈害过一场大病,病了整整一个月。她有一个月没有跨出房门一步,我和亨里希商量好了,等妈妈起床,第一次走出自己卧室的时候,我们要在所有的房间里摆满鲜花。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妈妈晚上说,第二天早晨她一定要出来与我们共进早餐。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就起来了。亨里希拿来了很多鲜花,我们用绿叶和花带把整个房间布置起来。有常春藤,还有那种很宽很宽的树叶,可我叫不出名字,还有别的叶子,它们碰到什么就会钩住,有大朵大朵的洁白的花儿,有水仙,我最爱水仙了,还有玫瑰,那么好看的玫瑰,花儿可真多啊。我们编成一条条花带挂起来,或者放在花盆里,还有的花像一棵棵树,就放在直筒的大桶里;我们把它们布置在屋角和妈妈的几把圈椅旁边,妈妈出来了,她好惊讶,好高兴,亨里希乐不可支……那情景我至今记得……”

这天晚上涅莉似乎特别虚弱,容易激动。医生不安地看着她。可她很想讲话。她讲着当初在那边的生活,讲了好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我们没有打断她。在那边,她与妈妈和亨里希去过很多地方,往日的回忆鲜明地活跃在她的脑海里。她激动地谈到蓝蓝的天,谈到她亲眼见过并从一旁经过的冰雪覆盖的高高的山峰,谈到山间瀑布;又讲到意大利的湖泊和峡谷,讲到那里的花朵树木,乡村居民,他们的衣着和他们的黝黑的面庞、黑色的眼睛;然后讲了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接着讲到大都市和宫殿,带圆顶的高耸的教堂,整个圆顶突然会光芒乍现,五彩缤纷;接着讲到酷热的南方城市,那里有蓝蓝的天空,蓝蓝的大海……涅莉还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详细地讲过自己的往事。我们非常注意地听她讲。在此之前我们知道的只是她的其他一些回忆:一座昏暗、阴沉的城市,它的沉闷、麻木的氛围,污染的空气,华贵却又总是污渍斑斑的府第;它的暗淡、苍白的太阳,那些使她和妈妈受尽摧残的恶毒而几近疯狂的人们。于是我想象到,在那肮脏的地下室,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母女相拥躺在破旧的床上,回忆自己的过去和去世的亨里希,以及异国的名胜古迹……我也想象着涅莉,在妈妈死后,独自回忆着这一切,而那时布勃诺娃要以毒打和野兽般的凶残摧毁她的意志,迫使她堕入不幸的深渊……

可是涅莉终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大家把她抬了回去。老头子非常吃惊,也很生气,悔不该让她讲了这么多话。她的病发作起来,就像昏死过去一样。这样的发作已经有过好几次。她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她那样恳切地要求,这一回连医生也执意要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我说,瓦尼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动身,但我是不会去的,因为我不能去,我要暂时留在你身边,这一点我早就该告诉你了。”

我想劝劝她,我说,伊赫缅涅夫一家都非常爱她,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人人都会好好地爱护她。相反,在我这儿她会觉得日子难过,虽然我很爱她,但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分手。

“不,不行!”涅莉固执地说,“因为我常常梦见妈妈,她叫我不要跟他们走,要留在这里;她对我说,我把外公一个人丢下,是很大的罪过,她说的时候一直在哭。我要留在这里,要去找外公啊,瓦尼亚。”

“可你外公已经死了,涅莉,”我说,听了她的话我很吃惊。

她想了一会儿,凝神看着我。

“你再对我讲一遍吧,瓦尼亚,”她说,“讲讲外公是怎么死的。全都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遗漏。”

她的要求使我感到惊讶,不过我还是十分详细地讲了起来。我怀疑她是在说胡话,至少也是发病以后神志还不大清楚。

她注意地听了我讲的这段往事,我记得,在我讲的时候,她的一双发出病态、狂热的闪光的黑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屋子里已经很暗了。

“不,瓦尼亚,他没有死!”她听完我的话,又想了一会儿,断然说道。“妈妈常对我谈到外公,昨天我对她说:‘外公已经死了,’她听了很伤心,哭着说,不,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外公在到处乞讨,‘就像我和你从前那样到处乞讨,’妈妈说,‘他一直在那座桥上走来走去,我和你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那里,当时我跪倒在他面前,阿佐尔卡认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