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涅莉,是一个很反常的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
“我自己也总在想,这只是一个梦,”涅莉说,“我对谁也没有说。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可是,今天你来之前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外公本人。他坐在自己家里等我,他瘦骨嶙峋,样子好可怕,他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阿佐尔卡也一样,他很生气地埋怨我。他还说,没有鼻烟了,没有鼻烟他就没法活。的确,瓦尼亚,这话他以前也对我说过,那是在妈妈死后,有一天我去看他的时候。那时他病得很沉重,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今天我又听他这样说,就想,我要去站在桥上乞讨,要到足够的钱,就给他买面包、烤土豆和鼻烟。于是我仿佛站在桥上求乞,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来走去,他略微放慢脚步,来到我身边,看我要到了多少,就全都拿去。他说,这钱是买面包的,你再要钱买鼻烟吧。我要到了钱,他就来拿走。我对他说,他不来我也会把钱交给他,自己一分钱也不留。‘不,’他说,‘你会偷;布勃诺娃就对我说过,你是小偷,所以我永远不会把你收留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五戈比的硬币你藏哪儿啦?’我哭了,因为他不信任我,可他不理睬我,只顾嚷着说:‘你偷了一个硬币!’说着就开始打我,就在桥上打我,打得我很痛。我哭得好伤心……所以我现在就想,瓦尼亚,他一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独自徘徊,等我去看他……”
我又劝她不要这样想,看来她终于放弃了这种想法。她说她怕睡觉,睡着了就会看见外公。最后,她紧紧地拥抱着我……
“可我还是不能离开你,瓦尼亚!”她说,她的小脸紧贴着我的脸。“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愿与你分手。”
家里人人都为涅莉发病而担惊受怕。我悄悄地对医生说了她的那些幻觉,最后我问他对她的病有什么看法。
“很难说,”他慎重地回答道,“我目前还在揣测、思索、观察,可是……还很难说。反正康复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死。我没有告诉他们,因为你不让我说,不过我很可怜她,明天我要建议举行一次会诊。也许会诊以后病情会有转机。不过我很可怜这个孩子,好像她就是我的女儿一样……可爱,可爱的小姑娘!她是那么机灵乖巧!”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激动。
“这样,瓦尼亚,我想好了,”他说,“她很爱花。你看怎样?明天等她醒了,我们就给她安排一个鲜花环绕的欢迎,就像她和那个亨里希给她妈妈安排的一样,就像她今天说的那样……她讲的时候是那么激动……”
“问题就是她会激动啊,”我回答说。“现在激动对她是有害的……”
“是的,不过愉快的激动就不同了!你要相信我,亲爱的,要相信我的经验,愉快的激动没有害处;愉快的激动甚至会有疗效,对身体有好处……”
总之,老头子对自己的想法着了迷,他已经兴高采烈。要向他提不同意见是不可能的。我向医生请教,可是在他开始考虑之前,老头子已经抓起帽子,跑去张罗了。
“你知道,”他临走时对我说,“这里不远处有个暖房,暖房很大。园丁们在出售鲜花,可以买到,而且非常便宜!……便宜得简直叫人吃惊!你要告诉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要不她会为这笔花销马上大发脾气……啊,还有,好朋友,你现在要去哪里?你完成了工作,现在自由了,何必急着回家呢?就在我家过夜吧,在楼上的那个亮间里睡,记得吧,从前你是常在那里睡的。你的被褥和床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过。睡在那里,舒服就得像法兰西皇帝一样。啊?留下来吧。明天我们早点儿起来,花有人送来,我们在八点之前一起把房间布置好。娜达莎也会来帮忙,她的审美能力可比你我强啊……喂,同意吗?住一宿?”
就这样决定了,我留下来过夜。老头子总算把事情办妥了。医生和马斯洛鲍耶夫告辞走了。十一点伊赫缅涅夫夫妇就早早地睡下了。临走的时候,马斯洛鲍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话想对我讲,不过又决定等下次再说。我向老两口告别,上楼进了我的小亮间,却吃惊地又见到了他。他坐在小桌旁等着我,手里在翻着一本书。
“我又回来了,瓦尼亚,因为最好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坐吧,事情办得真蠢,简直可气……”
“怎么了?”
“你那个卑鄙下流的公爵两个星期前就惹恼了我,可把我气坏了,到现在还是一肚子气。”
“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难道你和公爵还有来往?”
“哼,瞧你:‘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天知道怎么了。你呀,瓦尼亚老兄,跟我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一模一样,说到底就是叫人讨厌的娘娘腔……真受不了这种娘娘腔!……乌鸦叫一声,马上就‘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
“你不要生气嘛。”
“我并没有生气,我是想说,对任何事情都要以寻常的眼光去看待,不要浮夸……就是这个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瞧,老兄,”他又说,“我找到了一个线索……确切地说,我其实根本没有找到,也没有什么线索,这只是我的错觉……换句话说,我是根据某些想法推测,涅莉……也许……嗯,总而言之,她也许是公爵的婚生女儿。”
“你说什么!”
“瞧,又叫了:‘你说什么!’同这样的人简直没法说话!”他狂怒地一挥手,嚷着说。“难道我对你说得很肯定吗?你这个冒失的家伙!我对你说过,她被证明是公爵的婚生女儿吗?说过没有?”
“听我说,亲爱的,”我非常激动地插嘴道,“看在上帝分上,你别嚷,把事情讲讲清楚。真的,我会明白的。你要明白,这个情况有多么重要,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错,后果……后果从何而来呢?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事情是办不成的,我现在只是私下和你谈谈。为什么我要对你讲起这个情况呢,以后再解释。就是说,现在不能讲。你要静静地听我说,而且要记住,这是秘密……
“你瞧,情况是这样。早在冬天,早在斯米特还活着的时候,公爵刚从华沙回来,他就着手办这件事了。就是说这件事在很久之前,在去年就开始了。但他当时追查的是一件事,而现在却在追查另一件事。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线索。他在巴黎和斯米特的女儿分手,抛弃了她,已有十三年了,在这十三年里他密切注意着她的情况,知道她和今天谈到过的亨里希同居,知道涅莉在她身边,知道她本人有病;总之,全都知道,可是却突然失去了线索。这似乎是发生在亨里希死后不久,斯米特的女儿准备回彼得堡的时候。在彼得堡他当然能很快就找到她,不论她回俄罗斯时用的是什么化名;问题出在,他被他在国外的探子的假情报所骗:他们告诉他,她住在德国南部的一个偏僻的小镇;他们自己是因为疏忽大意而搞错了,把另一个女人错认是她。这样过了一年或一年多。一年后公爵开始怀疑了,根据某些情况他早就觉得那个女人似乎不是她。现在的问题是:真正的斯米特的女儿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他想(只是偶然想起,并没有什么根据):她是不是在彼得堡呢?于是在国外进行调查的同时,他又在这里开始调查;不过他显然不想通过太正规的渠道,就来找我。有人向他推荐了我:如此这般,从事办案活动,是出于个人爱好,等等,等等……
“于是他对我讲了案情;不过这个兔崽子讲得很含糊,又含糊又模棱两可。与事实不符的地方很多,他会再三重复,每一次都把事实讲得不一样……哼,当然,不管你怎样狡猾,要把所有的线索都掩盖起来是不可能的。不用说,我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干了起来,总之,像奴仆一样忠心耿耿;不过我按照我所一贯遵循的准则,也根据人性的规律(因为这是人性的规律)寻思起来,首先,他所说的是他真实的意图吗?其次,他所表达的意图是否隐藏着没有明言的别的意图?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大概你这小子凭你那想入非非的脑袋也能明白,他是在坑我:因为一种服务假定值一个卢布,而另一种服务值四倍的价钱,要是我为一个卢布向他提供价值四个卢布的服务,我岂不成了傻瓜。我开始深入思考,琢磨,渐渐地发现了一些线索;有的是从他本人那里探听出来的,有的是从旁人那里打听到的,有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也许会问,究竟为什么我会这样做呢?我告诉你:哪怕就因为公爵似乎太操心了,他非常害怕。按说,他实际上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把情人从家里带走,她怀孕了,他又甩了她。请问,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场风花雪月的胡搞而已。这会使公爵那样的人害怕吗!可他害怕……所以我就觉得可疑。我,老兄,找到了非常有趣的线索,是无意中通过亨里希发现的。当然,他已经死了;可是他有一个表妹(现在她就在彼得堡这里,跟了一个面包师),这个表妹热恋过他,又继续爱了他整整十五年,尽管一不留神和大胖子面包师生了八个娃娃,——告诉你,就是从这个表妹那里,我经过许多曲折了解到了一个重要情况。亨里希按照德国人的习惯,给她写信和游记,临死前还给她寄来了他的一些文件。这个傻女人对信里的重要内容莫名其妙,只懂得那些描写月亮,写到亲爱的奥古斯丁,也许还有写到维兰德1的地方。可是我却得到了有用的情报,通过这些信件找到了新的线索。比如我了解到了斯米特先生,女儿窃取了他的钱财,公爵就把这笔钱据为己有;最后,信件在那些感叹、暗示、讽喻之间终于也向我透露了真正的要害:你懂吧,瓦尼亚!没有说得很明确。大傻瓜亨里希故意隐约其辞,只是暗示而已,可我根据这些暗示,根据总的情况,却发现了一对神仙眷属:原来公爵正式娶了斯米特的女儿!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结的婚,经过如何,当时是在国外还是在这里,证明文件在哪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瓦尼亚老兄,我简直恼火得直扯头发,于是我找呀找呀,简直是日夜不停地到处侦查。
“我终于找到了斯米特,可他却突然死了。我甚至未能在他生前见上一面。这时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我突然得知,瓦西里岛有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女人死了。我连忙赶到瓦西里岛,记得吗,当时我遇到了你。那一次我的收获真不少。总之,涅莉也给了我很多帮助……”
“我说,”我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认为,涅莉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
“你自己也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他回答说,带着恼怒的埋怨神气望着我,“你这个无聊的家伙,何必问这样无谓的问题呢?问题主要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她不仅是公爵的女儿,还是公爵的婚生女儿,——这一点你明白吗?”
“不可能!”我叫起来。
“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即使现在我有时还说‘不可能’!然而这恰恰是可能的,而且从各种迹象来看,这是事实。”
“不,马斯洛鲍耶夫,不是这样,你搞错了,”我叫道。“她不仅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事实上她是个非婚生女儿。一位母亲要是手里握有什么证明文件,难道她能忍受在彼得堡过的那样可怕的生活,还把自己的孩子置于孤苦无依的境地吗?得了吧!这是不可能的。”
“我自己也这样想,可以说,直至今天这仍然是我的一个不解之谜。然而问题在于,斯米特的女儿是世间最疯狂、最乖戾的女人。她这个人是不寻常的;你只要把所有的情况想一想,就知道:这是浪漫主义,全都是表现得极古怪、极疯狂的超凡脱俗的傻气。就说一点吧:从一开头她就只梦想着人间天国,梦想着天使,她的恋情是忘我的,她的信任是无限的,我相信,她后来发疯,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她了,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他,他居然能欺骗她,抛弃她;因为她的天使变成了卑鄙小人,侮辱她,伤害她。她那浪漫而疯狂的心灵无法忍受这样的变故。何况还有怨恨,你明白,那是多么强烈的怨恨!由于恐惧,主要是由于骄傲,她怀着无限的蔑视离弃了他。她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证明文件;她藐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父亲的,于是弃之如粪土,要以心灵的高洁压倒那个骗子,要把他看作一个窃贼,因而有理由一辈子蔑视他,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她说过,她耻于做他的妻子。在我们国家是不能离婚的,但是实际上2他们已经离异,以后她怎么还会求他帮助呢!你想想,这位疯狂的母亲在临死时还对涅莉说:不要去见他们,你可以做工,可以死,但不要去见他们,不管谁叫你去(这就是说,这时她还在幻想,有人会来叫她,因而还有一次报复的机会,以蔑视压倒那个来叫她的人,总之,她不是靠面包,而是靠满怀怨恨的幻想过日子)。老兄,我也向涅莉打听到了很多情况;甚至现在还偶尔向她打听。当然,她的母亲有病,是肺病;这种病特别容易激起怨恨和愤怒。不过,我通过布勃诺娃的一个干亲家了解到,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写过信……”
“写过信!他收到了吗?”我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他收到没有。有一次斯米特的女儿碰到那个干亲家(记得吗,布勃诺娃那里的一个涂脂抹粉的姑娘?现在她在感化院里),就想托她把信送去,她已经把信写好了,可是没有交出来,又收回去了;这是她死前三个星期的事……这是一个重要的情况:既然她有过寄信的想法,尽管收了回去,毕竟还有可能再寄。所以我不知道,信究竟寄了没有;但是有理由认为,信没有寄,因为公爵确切地打听到她在彼得堡,打听到她的住址,好像已经是她死后的事。他当时想必非常高兴!”
“对,我记得阿辽沙提到过一封信,他看了很高兴,不过这是不久以前的事,还不到两个月。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你是怎样对付公爵的呢?”
“我怎样对付公爵?你要明白:我敢肯定他有罪,可是一个可靠的证据也没有,——一个也没有,不论我怎样搜索。我的处境非常困难!有必要到国外去调查,可是到国外的什么地方去调查呢?——不清楚。我当然明白,我正面临一场搏斗,我只能用一些暗示去恫吓他,假装对情况了解得比实际了解的更多……”
“那结果呢?”
“他没有上当,不过他害怕了,害怕极了,到现在还害怕呢。我们见过几次面;他装得好可怜哪!有一次他态度很友好,主动地对我讲了起来。那时他以为我全都知道了。他讲得很好,又诚恳又坦率——当然,他是在昧着良心讲假话。这时我才看出,他对我害怕到了什么程度。我在他面前有时装得极其糊涂,表面上却又似乎在耍花招。我笨拙地恐吓他,其实是故意显得笨拙;我故意对他粗鲁无礼,好像在威胁他,——目的是要他把我当作一个糊涂虫,说不定会露出什么口风。被他识破了,这个下流东西!还有一次我装作醉汉,也没有用,他太狡猾了!老兄,你明白我的意图吗?瓦尼亚,我一直想知道,他对我提防到什么程度,还要让他觉得,我对情况了解得比实际了解的更多……”
“那到底怎样了呢?”
“什么结果也没有。必须有证据,有事实才行,可我没有。有一点他是明白的,我至少可以制造丑闻,让他丢脸。当然,他怕的就是丑闻,尤其是因为他正在这里巴结权贵。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
“就在明年!去年他就给自己物色了一个未婚妻;那时她只有十四岁,现在有十五岁了,好像还围着围嘴儿呢,可怜的孩子!可父母乐意!她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是个有钱的小姑娘,很有钱!瓦尼亚老兄,我和你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了钱结婚的……不过有一点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马斯洛鲍耶夫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叫道,“他耍弄了我,这是在两个星期之前……这个下流东西!”
“怎么会呢?”
“事实如此。我看出,他知道我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最后我觉得,事情越是拖下去,就越会暴露我是无能为力的。于是我同意收下他的两千卢布。”
“你拿了他两千卢布!……”
“是银卢布,瓦尼亚,我是不得已才拿的。你想,我干的那点儿事情,哪里值两千卢布啊!我低三下四地收了这笔钱。我站在他面前,仿佛被他在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说:‘马斯洛鲍耶夫,您过去为我做了很多工作,我还没有支付过报酬(其实他为了我过去的工作,早已按照协议给了我一百五十卢布),现在我要走了;这里是两千卢布,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务现在就全部了结了。’嘿,我只好回答说:‘全部了结了,公爵,’却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那副嘴脸;我想,现在他的脸上一定明明写着:‘喂,你拿的钱够多了吧?我只是出于好心才把钱给了你这个傻瓜!’我不记得了,我是怎样离开他走了出来的!”
“这可太糟糕啦,马斯洛鲍耶夫!”我叫了起来,“你怎么对得起涅莉呢?”
“这岂止是糟糕,这太可怕了,这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有话可以形容!”
“我的天哪!至少他应该扶养涅莉呀!”
“谁说不是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强制他呢?恐吓他?他未必会怕,因为我拿了他的钱。是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认,只要付给我两千银卢布,他就不会再有风险,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定的价!现在还怎么能唬住他呢?”
“难道,难道涅莉的事就这样完了?”我几乎是绝望地叫了起来。
“没门!”马斯洛鲍耶夫厉声叫道,甚至精神为之一振。“不,我决不会放过他!我要重新开始,瓦尼亚,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拿了两千卢布,那又怎样?不值一提。我拿钱,可以说是出于气愤,因为这个混蛋哄骗了我,而且他是在捉弄我。哄骗我,还要捉弄我!不,我不能容许别人来笑话我……现在,瓦尼亚,我要从涅莉本人那里着手。根据我的某些观察,我完全相信,这个问题的彻底解决要靠涅莉。她了解一切,一切……是她母亲亲口告诉她的。没有人可以诉苦,恰好涅莉就在跟前,于是她就对她倾诉。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一些证明文件,”他搓着双手,满心喜悦地补充道。“现在你明白了吧,瓦尼亚,为什么我要在这儿溜达?首先,是出于对你的友谊,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主要是为了观察涅莉,还有一点,我的朋友瓦尼亚,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应该帮助我,因为涅莉听你的话……”
“一定,我向你发誓,”我叫道,“我希望,马斯洛鲍耶夫,你主要是为涅莉效力——为这个可怜的被欺凌的孤女,而不只是为了一己的私利……”
“我为谁的利益而尽力,这与你何干呢,你这个傻气的家伙?但愿事情能办成,这才是最要紧的!当然,主要是为了这个孤女,这是良心的要求。不过你,瓦尼亚,也不能判我有罪啊,如果我也考虑到自己的话。我是个穷人,他要欺负穷人可不行。他使我受到了损失,还要耍弄我,这个混蛋。照你说,对这样一个骗子我还要讲客气吗?决不!”
但是以鲜花欢迎涅莉的设想未能实现。涅莉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不能走出她的屋子。
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过那间屋子。
两个星期以后她死了。在她弥留的这两个星期里,她一次也未能完全清醒过来,也未能摆脱她的那些奇怪的幻觉。她似乎神志不清。她至死都坚信,外公在召唤她,因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气,他用手杖打她,叫她去向好心的人们乞讨面包和鼻烟。她时常在梦中哭泣,醒来就说她看见了妈妈。
她只是偶尔似乎恢复了神志。有一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她向我探过身子,用她那瘦弱的,由于患热病而烫人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瓦尼亚,”她对我说,“我死后,你就娶娜达莎为妻!”
看来这是她早就有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默默地对她微微一笑。她看见我在笑,自己也笑了,带着调皮的神气用瘦削的手指点点我,接着就开始亲吻我。
在她死前三天,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黄昏,她请求拉起窗帘,打开卧室的窗户。窗口正对着小花园;她久久地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看着西下的夕阳,突然她请求大家让我们单独留下来。
“瓦尼亚,”她说,声音勉强能听得见,因为她已经非常虚弱,“我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我想对你说,你别忘了我。我把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于是她把一个大大的护身香囊拿给我看,那是和十字架一起挂在她胸前的)。这是妈妈临终前留给我的。等我死了,你就取下这个香囊,拿去读一读里面所写的东西。我今天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人,把这个香囊只给你一个人。你读了其中所写的东西以后,要到他那里去,告诉他我死了,可我没有宽恕他。还要告诉他,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那里说,要宽恕自己所有的仇敌。我读了,而他我终究没有宽恕,因为妈妈临终前还能说话的时候,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诅咒他’,所以我也诅咒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妈妈诅咒他……你要讲给他听,妈妈是怎样死的,我怎样独自留在布勃诺娃那里;讲给他听,你所看到的我在布勃诺娃那里的情形,把一切、一切都讲给他听,并且立刻对他说,我宁愿待在布勃诺娃那里,也不去找他……”
在这样说的时候,涅莉脸色发白,两眼闪闪发光,心脏跳得那样猛烈,她只好躺倒在枕头上,有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来。
“叫他们进来吧,瓦尼亚,”最后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我要向他们所有的人告别。永别了,瓦尼亚!……”
她最后一次紧紧地拥抱我。家里的人都进来了。老头子想不通,她怎么会死;他接受不了这个想法。直到最后时刻,他还和我们争论,说她一定能康复。他由于操劳而十分憔悴,他整天,甚至整夜地坐在涅莉的床边……最后几夜他简直不曾合眼。他总是抢先去满足涅莉的最任性的要求,最细微的心愿,出来时见到我们,就伤心痛哭,可是一会儿他又开始抱着希望,要我们相信,她一定能康复。他在她的房间里摆满了鲜花。有一天他买了一束非常美丽的红玫瑰和白玫瑰,那是他走了很远的路,买回来给自己的小涅莉的……这一切使她十分感动。大家这样爱她,不能不在她的心里引起激动的波澜。在她向我们告别的这天晚上,老头子无论如何不愿与她诀别。涅莉对他笑了,而且整个晚上都竭力显得很愉快,还与他开玩笑,甚至嘲笑他……我们出来时几乎都抱着希望,可是第二天她已经不能说话。两天后她死了。
我记得,老人用鲜花装饰着她的小棺材,哀痛欲绝地望着她那消瘦的没有生气的小脸,她那凝固的微笑,她那交叠在胸前的两只手。他老泪纵横,好像死者就是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娜达莎和我们大家都劝他节哀,但他哀泣不止,在安葬了涅莉之后大病了一场。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从她胸前摘下香囊,亲手交给了我。香囊里有涅莉的母亲给公爵的一封信。我是在涅莉去世的当天读到的。她诅咒公爵,说她不能原谅他,叙述了她临死时的生活,以及她死后涅莉的悲惨处境,恳求他哪怕对孩子发发善心。“她是您的,”她写道,“她是您的女儿,而且您自己知道,她确实是您的女儿。我吩咐她在我死后去找您,亲手把这封信交给您。假如您不抛弃涅莉,那么我在那边或许会宽恕您,而且在审判的日子我将亲自站在上帝的宝座前,祈求我们的审判者宽恕您的罪孽。涅莉知道我的信的内容;我读给她听过;我对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不过,涅莉没有照遗嘱去做,她了解一切,但是没有去找公爵,至死不肯和解。
从涅莉的葬礼上回来以后,我和娜达莎走进了花园。那是晴朗、炎热的一天。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要走了。娜达莎以一种异样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
“瓦尼亚,”她说,“瓦尼亚,这是一场梦啊!”
“什么是梦?”我问。
“一切,一切,”她回答说,“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瓦尼亚,为什么我要毁了你的幸福呢?”
她的眼神在对我说:
“我们本来是可以幸福地共度一生的!”
1 维兰德(1733-1813),德国作家,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之一。
2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