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在轮下 赫尔曼·黑塞 10273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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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斯特齐恩教派的毛尔布隆大修道院坐落在本邦西北部,在林木茂盛的丘陵和幽静的小湖泊群之间。那些美丽古老的建筑物散布面积很广,造得坚实,保存完好,倒是些诱人的所在,因为它里里外外都很富丽堂皇,几个世纪来已经和那娴静、苍翠的周围景色高雅和谐地融合成一体了。凡是去修道院参观的人,可以穿过开在一堵高墙上的美丽如画的大门,来到一个开阔的、非常安静的广场。那儿有泉水在奔流,有古老肃穆的树木伫立其上。广场两侧是古老坚固的石屋,广场后面则是主礼拜堂的正面,它有一个晚期罗马建筑风格的前厅,人们称之为“天堂”,雅致优美无与伦比,令人神往。礼拜堂的大屋顶上耸立着一座小钟楼,像针一样尖,幽默风趣。它怎么能承载得住一口钟,令人不解。完好无损的十字架回廊,本身就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中间嵌着一粒宝石,那就是一座精致的喷泉小教堂。这里有异常高雅的十字形拱顶的修士餐厅,再过去是祈祷室、会议室、居士餐厅、院长住宅和两座礼拜堂,这些建筑物大块大块地一个挨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墙壁、凸窗、门洞、小花园、一家磨坊和一些住宅,舒适愉快地围绕在这些古老雄伟的建筑物四周。门外宽阔的广场幽静、空荡,它在睡梦中同栽在它上面的树木所投下的阴影嬉戏。只有在午饭后一小时里,这儿才出现短暂的表面活力。这时会有一群青年人走出修道院,散开在这块广阔的场地上,展开一些活动、喊叫、谈笑,有时也打一场球。而一小时过后,他们便飞快地、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墙后。在这广场上,曾经有些人想到,这儿真是一块能够好好享受生活与欢乐的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生动活泼、令人喜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在这里一定能够进行他们愉快的思考,创造出美好、欢乐的作品。长期以来,人们把这座壮丽的、与世隔绝的、隐藏在丘陵和森林后面的修道院腾给新教神学校的学生们使用,好让那些敏感的年幼心灵时刻受到美和静的熏陶。同时,这些青年人在那里也能不为城市与家庭生活分心,免受世俗生活的有害影响。这样就可以促使这些年轻人在几年当中,把学习希伯来文、希腊文连同所有的副科,严肃认真地看作是他们的生活目标,将年轻心灵的整个渴望放在纯洁的和理想的学习与享受上。此外,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还有寄宿生活、强行自我教育、同学之间休戚相关的感情。负担神学校学生生活与学习费用的基金会以此来培养这些学生成为具有特殊思想的孩子,往后,随时都能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给人精心稳妥地打上了烙印。除了那些总有一天会开小差跑掉的粗野孩子外,每个施瓦本神学校学生将来整个一生当中都能叫人看得出他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进神学校时还有母亲在场的人,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都会怀有感恩和乐滋滋的激动心情。汉斯·吉本拉特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漠然度过这一切的,可是他还是观察到了许多别人的母亲,得到了一种特别的印象。

在那些装有壁橱的大走廊里,即所谓的大寝室里,到处是箱子和篮子,由父母陪同前来的孩子们,正在忙着打开箱子,收拾他们的衣物。每人指定得到一个编了号的柜子、工作室里一个编了号的书架。孩子们和父母们跪在地上打开行李。舍监犹如爵爷似的,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有时也出些良好的主意。箱子里取出来的服装摊摊开,衬衣折折好,书籍堆起来,靴子和拖鞋排成一行行的。在主要用品方面,所有人的配备都是相同的,因为入学规定上写明至少要随身带多少件内衣,别的必需品主要该带些什么等等。一只只刻有名字的白铁脸盆取了出来,放到了盥洗室,海绵、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放在旁边。此外,每人还带了一盏灯,一把煤油壶和一套餐具。

孩子们全都十分忙碌、紧张。父亲们面带笑容试图帮忙,常常掏出怀表来看时间,觉得颇为无聊,企图撒手不管。整个活动的中心却是母亲们。她们把一件件服装和内衣捡出来,抹去皱纹,理好带子,仔细地试了又试,把它们尽可能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分别放进柜子里去。同时还说些叮咛、劝告和温存的话。

“这些新衬衫你要特别爱惜,这是花三个半马克买的。”

“脏衣服每个月交火车托运回来——如果急用就邮寄。这顶黑礼帽只是给你星期天戴的。”

一个胖胖的、脾气很好的妇女坐在一只高箱子上,教她的儿子缝钮扣。

“如果你想家,”在另一处有个声音在说,“尽管写信给我,好在离圣诞节也不是那么了不得的远了。”

一位漂亮的、还相当年轻的妇女扫视了一下她那宝贝儿子的已经装满的柜子,用抚爱的手摸了一下那一叠叠衬衣、上装和裤子。做完这些动作后,她开始抚摸她的孩子——一个宽肩膀、圆脸的少年。他觉得难为情,窘迫地笑着推开她,还把双手插进裤袋,以显示自己并不多情善感。母亲显得比他更为依依不舍。

另一些孩子的情形却又相反。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忙碌的母亲,像是最好能和母亲一起回家。然而在所有孩子的头脑里都有对别离感到的恐惧和有所增长的温情脉脉、恋恋不舍的感情,在同生怕别人看见的羞愧心理和最初出现的执拗的男性自尊心进行剧烈斗争。有一些孩子恨不得号啕大哭,却强作镇静,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亲们对此付之一笑。

除了必需品之外,几乎人人都从箱子里取出一些奢侈品,一小袋苹果啦,一根熏肠啦,一小篮糕点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许多人还带了溜冰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看上去很滑头的孩子带了整整一只火腿,他也一点不想把它隐藏起来。

哪些学生是直接从家里来的,哪些在学院、寄宿学校呆过,那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但就是在后者身上也可以看到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吉本拉特先生帮着儿子打开行李,在这方面显得十分干练。他比其余大多数人结束得都早,便和汉斯在大寝室里无聊而茫然地随便站了一会儿。因为他到处看到父亲们在告诫和教导,母亲们在安慰和劝说,孩子们在腼腆地聆听,他认为也有必要送给他的汉斯几句金玉良言,让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永记不忘。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悄悄走到不声不响的孩子身旁,然后突然说了起来,展示了一小束名人的格言集锦。汉斯敬佩地、默默地谛听着,直到看见有个站在旁边的牧师在对这番父训揶揄地微笑时为止,这时他害臊了,把这位训话人拉到一旁去。

“唔,你会给家庭争光的,会听你老师的话的,对吗?”

“那当然。”汉斯说道。

父亲不响了,放心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始觉得厌倦。汉斯也惘然若失,一会儿带着压抑的好奇心透过窗子朝下面幽静的十字架回廊望去,它那古色古香隐士式的端庄肃穆与这儿上面喧闹的青春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一会儿又腼腆地观察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同学,其中还一个也不认识。那个一同在斯图加特应试的朋友,尽管他那哥平根拉丁文棒得很,好像并没有考取,至少汉斯没有见他来。他没去多想,而是在打量自己未来的同学们。虽然所有孩子们的装备品种和数量都是相同的,但很容易区分出谁是城里人,谁是农家子弟,谁富裕谁贫困。有钱人家的儿子自然很少进神学校的,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高傲或是远见,另一方面也出于孩子的禀赋;然而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教授和大官,因为回忆起自己在修道院的年月就把孩子送到毛尔布隆来。因此,可以看出这四十个学生穿的黑色礼服料子和式样有些差异。而更不相同的是这些年轻人的举止、言语和仪表,有瘦削的、笨手笨脚的黑森林人,有蓬松黄发,阔嘴巴的粗壮的山民子弟,有态度潇洒开朗、动作活泼的平原人,有讲究的斯图加特人,他们穿着尖头皮靴,操着一口走了样的,也就是说加以美化了的方言。这些毛头小伙子中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戴眼镜。有一个人,那是一个瘦弱的几乎很高雅的斯图加特人的娇儿子,戴着一顶漂亮的硬毡帽,举止温文尔雅,却没有料到,那种不寻常的装饰,第一天就引起同学中那些大胆之徒心生恶念,打算以后戏弄他,向他施加暴力。一位细心的旁观者必定可以看出,这一小群从本邦青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胆怯孩子的确是挑得很不错的。除了才智中等的——一眼就可看得出他们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之外,其中也不乏脆弱的和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光滑的额头后面可能半睡半醒地保存着一种更为崇高的生活。也许在那些机灵和顽强的施瓦本汉子当中有这么个把人经过这段时间业已挤进上流社会了,已经使他们那些一直是有点枯燥和顽固的思想形成为新的、强大的体系的中心了。因为施瓦本不仅为本地和世界提供了修养高的科学家,而且也足以自豪地具有哲学思辨能力的传统。这传统能力已经多次培育出一些了不起的预言家,也有邪教徒。因此,这个政治上的伟大传统远远落在后面的地区,至少在神学和哲学的思想领域里,始终对世界可靠地施加着影响。此外,自古以来在人民中也还隐藏着对美的形式和梦幻般的诗歌的爱好,因而不时涌现一些并不算差的诗人和作家。

毛尔布隆神学校的陈设和规矩,外表看来,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相反,除了从过去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拉丁文名称以外,近来还贴上了一些古典的标签。分配给学生们的房间名称是: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而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叫日耳曼。这几乎是暗示,人们有理由要尽可能地使当前的日耳曼现实变为古希腊罗马的幻境。然而这些也仅仅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用希伯来文名字可能更为恰当。因此也出现了有趣的偶然性:住在雅典室的并不是胸襟开阔、能说会道的人,相反,正好是一些非常没趣的人;在斯巴达室里不是住着勇士和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贪玩放荡的学生。汉斯和其他九个同学一道被分在希腊室。

当他第一天晚上和九个同学一起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的寝室,躺上他那张狭窄的学生床铺时,他心里还是有很异样的感觉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孩子们就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到十点一刻由舍监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铺之间有一只放衣服的小椅子,柱子上拴着那根用来拽着敲打晨钟的绳子。有两三个男孩原是相识的,他们胆怯地轻声交谈了几句,过一会儿就不作声了。其余的都互不相识,一个个心情有点沉重,死一般寂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也有人一边睡着一边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被子窸窣作响;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也不动。汉斯很久不能入睡。他听着睡在他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听到从隔开一张床上传来一种少有的令人害怕的响声;那里有个人躺着,用被子蒙着头在哭,那轻轻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自己并没有害思乡病,然而他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房间,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此外,想到那些茫然不知的新事物和那许多同学,也感到有点不寒而栗。还不到午夜,寝室里就再也没有醒着的人了。那些睡着的孩子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那里,面颊贴在条纹枕头上,脸上的表情有的悲伤、有的倔强、有的快活、有的胆怯,都同样陷入甜美、深沉的休憩与忘却之中去了。古老的尖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垛和尖拱形长廊的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映照着壁架和门槛,泻在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门洞上,淡黄色光线在回廊喷泉的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淡黄色月光穿过三扇窗户射进希腊室的卧室,形成几条光带、几个光斑,它们和梦境一起,给酣睡中的孩子做伴,就像从前对待修士们一样和睦。

第二天,在礼拜堂里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教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儿,校长致词,学生们沉思地蜷缩在椅子上,不时回过头去向远远坐在后面的父母瞟上一眼。母亲们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望着她们的孩子。父亲们直挺挺地坐着,恭听校长致词,神态严肃坚决。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崇高的感情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出卖自己的儿子。典礼的最后一项是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被点名叫到前面去,同校长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接受,并承担了义务。从此,只要他好自为之,直到他生命结束,都可以由国家来照顾供养。至于获得这种待遇并非完全不花代价,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对他们来说,同父母告别的时刻要严重得多,动人得多。家长中有一部分人步行,有一部分人乘邮车,也有一部分人搭乘在匆忙中所能找到的各种各样交通工具,他们在留下来的孩子眼前消失。手帕还久久地在九月的和风里飘拂,上路的人们终于隐没在树林中了。孩子们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修道院里面。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舍监说道。

现在大家开始相互见面,相互介绍了,首先是同房间的同学。墨水瓶灌满墨水,灯里灌满油,书籍和练习簿放放好,大家设法熟悉一下新环境。在这同时,大家好奇地相互观望,开始交谈,互相询问家乡地点,以及来这里以前所在的学校,还回顾那次共同感到汗流浃背的邦试。一张张书桌形成了一个个交谈的小组,到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室同学们之间都已经比海船上旅客在航行结束时还要熟悉得多。

和汉斯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中,有四个是比较突出的,其余的多少属于中上一类。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他是斯图加特一位教授的儿子,很有禀赋,安详自信,品行端正。他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由于他做事踏实能干,为全室瞩目。

其次是卡尔·哈墨尔,是高山牧场的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上充满矛盾,又很少从他那外表上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一旦摆脱出来,他就变得热情、爽快、无所顾忌。但这种情况从来不能维持多久,他就又自行收敛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呢,还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

一个虽然不太复杂、但很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赫尔曼·海尔纳,他是一个优裕家庭出身的黑森林人。第一天大家就已经知道他是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大家传说,他邦试作文就是用六脚韵诗撰写的。他话说得多而生动,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好像把自己的气质都暴露在表面上,这种气质主要是一种由年轻人感伤和轻率组合一起的不成熟的混合物。可是他身上也具有更深刻的东西,那是别人不大能看到的。他的身心发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并且已经在开始尝试着走自己的道路了。

希腊室里最特别的同学却是艾弥尔·路丘斯,他是个不露声色的、头发淡黄的男孩,坚韧勤奋,干巴巴的像个老农民。虽然体形和面貌并不成熟,他给人的印象却不像个孩子,相反地处处显出成年人的模样,好像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就在第一天,大家都感到无事可做,彼此聊天,设法适应环境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看语法,用大拇指塞住耳朵,自顾自学习,好像要把失去的年月追回来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逐渐对这个不声不响的怪物有所了解,发现他是个非常巧妙的吝啬鬼、利己主义者,正是在这些毛病上他表现出登峰造极的能力,博得别人某种敬佩或者至少是容忍。他有一套诡计多端的节约和获利办法,一个个巧妙手法只是慢慢地才施展出来,使人惊叹不已。先从清早起身说起,路丘斯不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进盥洗室,目的是使用别人的毛巾,可能的话也使用别人的肥皂,而把自己的节省下来。这样一来,他总能使他的毛巾维持两个或更多个星期。但是所有的毛巾都是一个星期要换一次新的,而每个星期一上午总舍监要来进行检查,因此路丘斯也在每星期一清早把一条新毛巾挂在他的编号钩子上,但是到午休时就又取了下来,把它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放回箱里,重新把那条小心使用的旧毛巾挂上去。他的肥皂很硬,不大擦得下来,这样就能用上几个月。可是艾弥尔·路丘斯并不因此蓬头垢面,而看上去总是整整洁洁,他仔细地梳着和分着那头稀薄的黄发,穿用内衣和服装也十分爱惜。

谈完盥洗室转过来谈早餐。早餐有一杯咖啡、一方块白糖和一只小面包。大部分人觉得这顿饭并不丰富,因为年轻人睡了八小时以后,早上通常是很饿的。路丘斯却心满意足,把每天的一方块糖从嘴上省下来,他总能找到一位主顾,拿两方块糖换一芬尼钱,或是二十五块换一本练习簿。至于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然而他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而是优裕环境出身。一般来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很少懂得精打细算,实行节约,相反,总是有多少花多少,不知道积存的。

路丘斯的一套手法不仅施展在占有物质和可以捉摸的财物上,而且也企图在可能情况下扩展到精神领域中去。在这一点上他很聪明,从不会忘记,一切精神财富只有相对价值,因此他只在那些在将来的考试中能获得成果的学科上真正下工夫,而对其余的功课则马马虎虎,只求得个中等成绩便已满足。他学些什么,花多大劲,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衡量,他宁愿只学个一知半解而考个第一名,而不愿学到了双倍知识却只获得第二名。因此,在晚上,当同学们都在从事各式各样的消遣,做游戏、看小说时,却可以看到他在安安静静地坐着用功。别人的喧闹声对他一点妨碍也没有,他有时甚至还投去毫无怨言、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假如别人也都在用功,那他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劲了?

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这种花招而对这位一心向上爬的人见怪。可是就像一切做事过头的人和过于追求利润的人一样,不久他也迈出了荒唐的一步。因为在修道院里进修所有的课程全是免费的,所以他起了念头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争取去上小提琴课。他听课并不是他从前学过一点提琴,有一点辨音能力和天才,或是对音乐有一点兴趣,才不是呢!但是他想,学小提琴,还不是跟学拉丁文和数学一样。他听人家说,音乐在以后的生活中是有用的,它能使人获得别人的喜欢和快慰。反正又不花钱,因为神学校还可以提供学习用的提琴。

当路丘斯到音乐教师哈斯那里去要求学提琴时,哈斯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在唱歌课上认识他,路丘斯的成绩虽然能逗得全体同学乐不可支,却叫他这个当老师的感到绝望。他想劝这孩子打消学提琴的念头,可是劝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路丘斯只是谦逊地微微一笑,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解释自己对音乐的向往是不可抗拒的。这样,他便领到一把最差的练习琴,争取到每星期去上两次课,每天练半小时琴。但是练了第一次琴后,同寝室的同学就宣布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坚决不许他再给他们制造这样可怕的呻吟声。从那以后,路丘斯带着他那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里到处乱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练习拉琴。从他练琴那里传出叽叽嘎嘎、尖声怪叫的可怕的哀鸣,叫附近的人听了毛骨悚然。诗人海尔纳形容说,这种声音像是那把受尽折磨的旧琴给蛀虫啃咬得在绝望地哀鸣求饶。因为看不出他有什么进步,伤透脑筋的老师变得不耐烦了,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路丘斯越练越没有信心,在他那张迄今一直十分自满的生意人脸上增添了忧虑的皱纹。这真是一出地道的悲剧,因为教师最后宣称他完全没有学提琴的才能,并且拒绝继续给他上课。这时,这位昏了头的好学之士选学了钢琴,又以此来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几个月,毫无成果,直至筋疲力尽,悄悄打了退堂鼓为止。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每逢谈到音乐,他就要漏出那么一句两句,说自己过去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提琴,只可惜出于某种原因才渐渐与这些美妙的艺术疏远的。

所以希腊室的同学经常能从住在同室的滑稽朋友那里获得不少乐趣,因为就连那位文学爱好者海尔纳也会演出一些可笑的场面来。卡尔·哈墨尔则扮演讥讽家和诙谐观察家的角色。他比别人大一岁,这赋予他某种优越地位,然而他并没能成为令人注意的角色。他脾气不好,大约每过一个星期就感到有需要在殴斗中检验一下自己的体力,打起架来他很野蛮,而且近乎残暴。

汉斯·吉本拉特惊讶地观察着这些,只顾走自己平静的道路,做一个良好的、安分守己的伙伴。他很用功,用功得几乎同路丘斯一样而深受同室学友的敬重,只有海尔纳是例外。他自恃天才,放荡不羁,有时还嘲笑汉斯是个向上爬的人。大体说来,所有这许多正在迅速成长的男孩还能合群,尽管晚上寝室里大声吵闹也不是罕见的事。因为他们虽然竭力使自己感到已经成人,想表现得严肃冷静、品行端正,以不辜负他们老师用“您”这个他们还不习惯的称呼同他们说话,而且他们回想起才离开不久的拉丁文学校,他们至少已经像个初进大学的学生看待高中生那样趾高气扬,深表同情,但是他们的顽童本色不时会突破矫揉造作的尊严,要求冒头。到了这种时候,宿舍里就会响起顿脚声和男孩的粗野的谩骂声了。

对这样一种学校的领导和教师来说,观察下面那些情况应该是很有启发、很有意义的:在最初几周的集体生活过去之后,孩子们就像一种正处在变化中的混合物,其中有动荡不定的云朵和雪片在凝聚,重新分解,另外组合,直至出现一定数目的固定形态为止。在克服了初期的腼腆,相互比较熟悉之后,开始了一阵到处找寻的浪潮,一个个小圈子组成了,相互要好和相互敌视的情况冒出来了。同乡之间和老同学之间很少能聚合一起。受到一种追求多样化、追求互补长短的心理的驱使,大多数都另找新交。城里人去结交农家子弟,山里人去结交平原人。这些年轻人犹豫不决地逐个试探,除了平等的意识之外,出现了希望不受外人干扰的要求。有些孩子同时第一次摆脱了稚气,萌发了自己的个性。一些无法形容的小小的钟情、倾心和争风吃醋场面出现了。它们发展成为友谊联盟和公开的、顽固的冤家对头,各有各的归宿:或是交往亲昵、相约散步,或是激烈扭打、殴斗。

汉斯表面上没有参与这种活动,卡尔·哈墨尔曾明显而热烈地向他表示要同他好,他却吃惊地退缩了。接着哈墨尔马上另找一个斯巴达室的同学做朋友,汉斯仍然是孤零零一个人。一种强烈的预感使得他的视野中幸福地出现了充满渴望色彩的友情国土,潜移默化地将他吸引过去。可是一种羞怯心理又使他畏缩不前。因为他童年过的是要求严格、没有母爱的岁月,他缺乏与人接近的才能,对于一切表面热情的东西他都感到厌恶,何况还有那种男孩子的傲气,最后是讨厌的功名心。他不像路丘斯,他确实想多学点知识。但是他又同路丘斯一样,对于会妨碍他学习的事,一概弃而不顾。因此他坚持埋头用功。但每逢看到其他人享受友谊之乐,内心不免嫉妒和羡慕。卡尔·哈墨尔不是合适的对象,可是如果另外任何一个人前来设法使劲拉拢他,他是会乐意顺从的。他像个腼腆的姑娘似地坐着,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一个比他更强、更有勇气,能打动他并迫使他走上幸福之路的人。

因为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功课很忙,尤其是希伯来文,所以孩子们觉得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得飞快。毛尔布隆四周的许许多多小湖和池塘映照出淡蓝色的深秋天空、凋谢的梣树、桦树、橡树和漫长的夕阳余晖。冬季来临之前的狂风横扫着美丽的树林,发出叹息和欢呼的声音。这时已经下过好几次薄霜了。

感情奔放的赫尔曼·海尔纳试图物色情投意合的朋友,没有成功。如今他每天在散步时间孤独地穿过树林,特别偏爱林中湖这个地方,那是一个忧郁的褐色池塘,周围芦苇丛生,上面低垂着正在凋零的树梢。这个凄凉而又美丽的林中一角,吸引着这位如醉似狂的人。在这儿,他可以用幻想的枝条在静静的水中画圆圈,读勒瑙1的作品《芦苇之歌》,躺在矮矮的灯心草坪上思考着“死亡”与“消逝”这类秋天的题目,同时有落叶声和光秃秃的树梢萧瑟声,形成忧郁的和弦伴奏。这时他就常从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小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诗。

十月下旬一个多云的中午,他也正在这样干时,刚好汉斯·吉本拉特独自散步来到同一地方。汉斯看到这位年轻的诗人坐在一块木板的小横档上,腿上放着小本子。若有所思地嘴里衔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他身旁摊着一本打开的书。汉斯慢慢地走近他。

“你好,海尔纳,你在干什么呀!”

“读荷马,你呢?小吉本拉特?”

“我不信,我可知道你在干什么。”

“是吗?”

“当然。你在做诗。”

“你认为是这样吗?”

“自然啰。”

“坐过来吧!”

吉本拉特靠着海尔纳在木板上坐下,双脚悬在水上,瞧着一片又一片黄叶在宁静、凉爽的空气中盘旋而下,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淡褐色的水面。

“这儿真是凄凉。”汉斯说。

“是啊。”

他们两人往后一仰,这样能够看得到的周围秋天景色几乎只剩几根垂下的树梢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静静地飘浮着几块云朵的蔚蓝天空。

“多美的云啊!”汉斯愉快地仰望着说。

“不错,小吉本拉特,”海尔纳叹息说,“假如人是这样一朵云,那该多好!”

“那又怎么样呢?”

“那咱们就能在天上随风飞翔啦,飘过森林、村庄、各区、各邦,像一艘美丽的船。你从来没有见过船吧?”

“是呀,海尔纳,你呢?”

“我当然见过。可是,天哪,你对这种事是一窍不通的。你只会学习,求上进,拼死拼活。”

“这么说,你把我看作是骆驼了?”

“我可没有那么说。”

“我才不像你说的那么笨呢。不过,你还是继续讲讲关于船的事吧。”

海尔纳翻过身来,差点儿掉进水里,现在伏卧在木板上,双手托着下巴,用双肘支撑着。

“在莱茵河上,”他接下去说,“我见到过那种船,那是在假期里。有一次星期天,船上放着音乐,晚上还点着彩灯。灯光照在水面,我们听着音乐,顺流而下。人们喝着莱茵葡萄酒,姑娘们穿着白色连衣裙。”

汉斯倾听着,一言不答,但是他闭上眼睛,看见那艘船在夏夜里航行,连同音乐和红色的灯火,还有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海尔纳继续说:

“是啊,那时和现在不一样。这儿有谁知道那种事啊?这儿尽是些无聊的人,尽是些顺民!他们取消自己,折磨自己,不知天下有比希伯来文字母更高级的东西。你也并不例外呀。”

汉斯没吭声。这个海尔纳本来是个怪人嘛,一个幻想家,一个诗人。汉斯已经多次对他感到惊讶。谁都晓得,海尔纳在学习上工夫花得非常之少,可尽管如此,他知道得很多,懂得很好地回答问题,同时又很蔑视这些知识。

“咱们读荷马,”他继续挖苦着说,“好像荷马史诗《奥德赛》是本食谱。一堂课读两行,然后逐字反复咀嚼、探讨,直到叫人作呕。可是下课时每次都说:你们看,诗人写得多妙,你们在这儿窥探到了文学创作的奥秘!只不过以此来给希腊文小品词和动词过去时态涂些作料,好叫人不至于完全被它闷死而已。像这种方式,我才不愿学什么荷马呢!再说,这种古希腊的东西究竟同咱们有什么相干呢?如果咱们中间有谁想尝尝希腊式生活的味道,那他就得给撵走。而咱们房间还叫希腊室哩!简直是讽刺!为什么不把它叫做‘字纸篓’或‘奴隶笼’或‘大礼帽’?那整个古典玩艺儿全是鬼话!”

他朝空中啐了一口唾沫。

“喂,你从前写过诗吗?”汉斯问道。

“写过。”

“写的什么?”

“在这儿写的是湖和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