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在轮下 赫尔曼·黑塞 10273 字 2024-02-19
🎁美女直播

“拿给我看看!”

“不,还没写完呢。”

“等你写完了行吗?”

“那可以,我不在乎。”

两人站起身来,慢慢走向修道院。

“瞧,这多么美啊!你原来发现没有?”当他们从“天堂”旁走过时海尔纳问道,“大厅、拱形窗、十字架回廊、礼拜堂、哥特式和罗马式的,一切都丰富多彩,都是艺术家的心血。而这神妙杰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三十来个将来要当牧师的可怜孩子。国家喜欢这样。”

汉斯整个下午都不得不在想海尔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斯所熟知的忧愁和愿望,在他身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有自己的思想和言论,他生活得更热情、更自由,他有着稀奇古怪的苦恼,似乎鄙视整个周围环境。他懂得古代建筑之美。他在玩弄神秘莫测的绝技:用词句来反映自己的心灵,用幻想来建造一种独自的虚妄的生活。他动荡不定,放纵任性,一天讲的笑话比汉斯一年说的还多。他是悲观的,而且似乎在玩味自己的悲哀,把它当作是外来的、异乎寻常的、绝妙的东西。

就在当天晚上,海尔纳就让全室同学领教了一次他那怪诞的、引人注目的性格。同学中有个大言不惭、带小市民气质、名叫奥托·文格尔的人,和他发生了争吵。有一阵子,海尔纳仍保持冷静、幽默和清高,后来给惹火了,揍了奥托一记耳光。立刻两个对手就十分激奋、难解难分地扭作一团,死不退让,像只失了舵的船似地在希腊室里跌来撞去,回旋颠簸,碰在墙上,翻过椅子,滚在地上。两个人都一句话也不说,气喘吁吁,嘴里喷着白沫。同学们面带批评神情袖手旁观,看到扭打着的一团滚过来就躲让开去,缩拢腿,移开桌子和灯,避免相碰,紧张有趣地等着瞧他们怎样收场。过了几分钟,海尔纳费劲地爬起来,挣脱了身子,站着喘气。他弄得很不像样子,眼睛通红,衬衫领子撕破了,裤子膝盖上磨了个洞。他的对手还想重新朝他扑过来,他却叉着双手站在那里,不屑一顾地说:“我不来了——你要愿意,我让你打好了。”

奥托·文格尔一面骂一面走掉了。海尔纳靠在自己桌旁,转转台灯,双手插进裤袋,好像在想一件事情。突然,泪珠夺眶而出,一颗接着一颗,流个不停。这真是闻所未闻,因为哭泣对神学校学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丢脸的事。而他并不想加以遮掩。他不离开房间,静静地站在那里,发白的脸朝着灯。他不去擦掉眼泪,甚至连手也不从裤袋里伸出来。其余的人围着他,好奇而幸灾乐祸地在看热闹,直到哈特纳走到他前面去,对他说:“海尔纳,你难道不害臊吗?”

那个泪流满面的人慢慢地朝四周望望,就像是一个沉睡初醒的人。

“害臊?——怕给你们看到?”然后他大声而蔑视地说,“才不呢,我的好兄弟!”

他擦了擦脸,愤然一笑,吹熄了他的灯,走出房间。

在这整个过程中,汉斯·吉本拉特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只是惊惶失措地偷偷朝海尔纳望去。海尔纳走掉一刻钟后他才敢去追他。他看见他在漆黑冰凉的大寝室里坐在一个矮窗台上,一动不动,朝下面的回廊望。从背后看,他的肩膀和瘦削的头显得特别严肃,不像孩子的模样。汉斯向他走来,停在窗口。他没有动弹,隔了一会,他才头也不回地、嗓音沙哑地问道:

“什么事?”

“是我,”汉斯羞答答地说。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是吗?那你可以走了。”

汉斯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想真的走了。这时海尔纳却唤住了他。

“别走呀,”他用一种装出来的诙谐声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他俩互相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也许他们每人在此刻都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看对方的脸,并且试着去想象:在这个青春光洁的面貌后面,隐藏着一个具有特性的、不寻常的生命和一个不寻常的用自己的方式描绘出来的灵魂。

海尔纳慢慢伸出手臂,抓住汉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直到脸贴近脸。于是汉斯十分吃惊地突然发觉对方嘴唇接触到自己的嘴。

汉斯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怦怦直跳。在这昏暗的大寝室里相会和突如其来的一吻是一种离奇的、新鲜的、也许是危险的东西;他忽然想到,在这样做时如果被人抓住了,有多么可怕。他很有把握地意识到,在别人看来,这一吻比先前的哭泣还要可笑得多,丢脸得多。他话也说不出,血直往脑袋上猛冲。他恨不得一走了之。

如果成年人看到这个小小的场面,也许会暗中感到有趣,喜爱他们那种在羞惭地吐露友情时所显示出来的笨拙、害臊的温柔多情,喜爱那两张严肃、瘦长的男孩脸。它们都很清秀,都是大有出息的样子,一半还带有孩子气,一半已蒙上青春期的腼腆的、可爱的固执劲儿。

渐渐地孩子们能合群了。他们相互都认识了。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许多人交起朋友来了。有些成对的朋友在一起学习希伯来文词汇,有些在一起绘画或散步或读席勒的作品。有些人拉丁文好而数学差,他们就和数学好而拉丁文差的搞互助,共享合作学习的成果。也有些人交朋友是以另外一种订协定和共享财物的方式为基础的。比如像那个令人十分羡慕的带火腿的学生,他就找了个从施达姆海姆来的园丁儿子做朋友,因为此人箱底装满了上好的苹果。有火腿的那位一次吃火腿时因为口渴,向有苹果的讨个苹果吃,以提供火腿作为报答。他俩坐到一起来了。从小心翼翼的交谈中透露出下面一些情况,就是:火腿吃完了立刻可以得到补充,而带苹果的人也可从父亲的苹果储备中得到接济,一直维持到明春。这样一来,两人就建立起一种牢固的关系,它比一些更理想化的、更为热烈地发展起来的友谊更经久。

只有少数人仍是独来独往,其中之一就是路丘斯。当时他对艺术所怀的贪婪还处在高潮之中呢。

也有些结成对子的学生并不相配。最不相配的一对要算是海尔纳和汉斯·吉本拉特了。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虽然大家把他们两个都归在聪明人和最有才气的人之列,但是海尔纳享有一半带有挖苦意思的“天才”称号,而另外那位却获得了模范生的名声。但是大家也不去打扰他们,因为人人都为自己的朋友占去了时间和精力,喜欢自顾自。

尽管有这种种个人的兴趣和活动,学校的功课并不因而给挤掉分毫。相反,它是个重头货。相形之下,路丘斯的音乐、海尔纳的舞文弄墨以及一切结盟、交易活动以及间或发生殴斗,凡此种种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小小的特殊消遣而已。最花时间的是希伯来文课。耶和华的这种稀奇古老的语言,像一棵枯脆的、然而还充满神秘活力的树,在青年们眼里,它奇形怪状、满是节疤、令人困惑不解地往上长,它那奇异的分枝令人注目,它那特别的花朵令人惊讶。树枝、树洞和树根里居住着凶恶的或是和善的千年精灵:有可怕到极点的恐龙、有天真可爱的童话、有满是皱纹板着脸的、干瘪的老人头同漂亮的少年,明眸的少女或是好吵架的婆娘在一起。在路德翻译的《圣经》里显得遥远和渺茫的内容,此刻在粗野的希伯来原文中变得有血有肉,绘声绘色,获得了老态龙钟,但又坚韧、强大的生命。至少海尔纳是这样想的。他每天、每时诅咒整个摩西五经,然而他却能在其中发现并从中汲取生命和精华,比不少懂得所有单词,而且不会再读错别字的有耐心的学生收获还要多。

其次是《新约全书》。这书比较温和、明朗而亲切。尽管它的语言不那么古老、深奥和丰富,但却充满着清新和富于幻想的精神。

再就是荷马的《奥德赛》,它的诗句铿锵有力、一泻千里,宛如一只洁白圆浑的水妖胳臂,它使读者了解与领悟到一种已经逝去的、形态清晰的幸福生活。这种生活一会儿具有某种轮廓明显、粗犷有力的体态,叫人感到它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捉摸的,一会儿又仅仅像是从几句话语、几句诗文中忽隐忽现的梦境和憧憬。

与此相比,历史学家和李维2不免黯然失色,或是相形见绌,退居一旁了。

汉斯惊讶地发觉,他的朋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与他不同。对海尔纳来说,没有哪样抽象的东西、没有哪样事物是他不能加以想象以及用幻想的色彩加以描绘的。与此无关的事他则统统不感兴趣。他觉得数学是一头装载着阴险狡猾谜语的斯芬克斯3。它那冷酷、凶恶的目光使它的牺牲者慑服。因而他远远地回避这个怪物。

他们两人的友谊是一种特殊的关系。它在海尔纳看来是一种乐趣和奢侈品,一种享受,甚或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事。但在汉斯看来,它一会儿是值得骄傲的珍宝,一会儿却又是个巨大的、不堪承受的负担。过去汉斯晚上的时间一直用来学习。如今几乎每天都出现这样的事:赫尔曼做功课做厌烦了就跑来找汉斯,把他的书拿开,要他陪他散心。尽管汉斯十分喜欢这位朋友,但是看到他天天晚上来,终于感到心惊胆战,只好在规定的学习时间里加倍努力,免得耽误功课。当海尔纳还开始在理论上向他的勤奋进行斗争时,汉斯就更苦恼了。

“这是苦役,”海尔纳是这样说的,“你本来并不喜欢、也不是自觉自愿去做这一切功课的呀,而只不过是出于对老师或是对你的父亲的畏惧。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名心切的人笨!”

汉斯第一次看到海尔纳怎样对待他的教科书时,也大吃一惊。他有一次把自己的书遗忘在教室里了;因为要为下一堂的地理课作预习,他就借海尔纳的地图来用,这时他看到整页整页都被海尔纳用铅笔画得一塌糊涂,感到毛骨悚然。伊比里亚半岛的西海岸被延伸成一副奇形怪状的脸孔侧面;脸上的鼻子从波尔多一直画到里斯本;菲尼斯特雷角地区被刻画成披着卷曲的发饰;而圣维森提角被画成一簇捻得很好的须尖。就这样,一页又一页。地图的背面空白处涂了漫画,写了无聊的打油诗。墨水渍也是少不了的。汉斯习惯于把自己的书当作神圣的东西和宝物来对待,他一半觉得那种大胆举动是冒渎神明,一半觉得虽则是犯罪的,但也确是勇敢的英雄行为。

这个老实的吉本拉特很可能对他朋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方便的玩具而已,比如说,像家里喂养的一只猫。汉斯自己有时也感觉到这点。但是,海尔纳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需要有个他可以信得过的人,这个人能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话,能够欣赏他。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发表关于学校和人生的革命言词时能不声不响地倾听。他也需要一个能安慰他的人,一个在他感到苦闷时可以把头枕在他膝上的人。像所有这类性格的人一样,这位年轻的诗人在害一种莫明其妙的、有些撒娇的忧伤发作症,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童心悄悄离逝,一部分是精力、梦想和欲望过于旺盛,无处发泄,一部分是青春期未曾理解的模模糊糊的冲动。再就是他有一种病态的要求:要得到同情和抚爱。过去他是母亲的宠儿,如今,只要他对于异性之爱还不成熟,他就把这个千依百顺的朋友当作安慰他的人来使唤。

他晚上经常愁容满面地来找汉斯,支使他扔掉学习,要他一起外出到大寝室去。他们在那冷冰冰的大厅里或是在又高又暗的祈祷室里,并肩来回漫步,或是坐在窗台上打寒噤。然后,海尔纳吐露各种各样的苦恼,采用抒情的和阅读海涅作品的青年人的方式。他身上笼罩着一种幼稚的哀伤情绪。这种哀伤,汉斯尽管不能真正理解,但还是得到了印象,甚至有时还受到感染。这位敏感的文艺爱好者,尤其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容易发病,而牢骚和呻吟大都在晚上达到高潮;这时,深秋的雨云布满天空,云的后面,月亮穿过阴郁的薄层和隙缝在窥视,在沿着本身的轨道运行。这时海尔纳会沉湎在峨相4的气氛里,溶化在朦朦胧胧的忧伤之中,而这忧伤则以叹息、言语和诗句的方式倾注在天真无邪的汉斯身上。

汉斯受到这种倾诉苦衷场面的压抑和折磨,急急忙忙地把他剩余的时间都用于努力学习,然而他愈学愈感到困难。头痛的旧病复发,他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感到疲倦的时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光是为了做必不可少的事,他就得激励自己才行,这情况却使他万分忧虑。固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和这个怪人交朋友使得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使得他的气质中至今尚未被触动过的某个部分发生病变,然而海尔纳愈是忧郁,愈是露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汉斯就愈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愈是温柔多情、愈加自豪:他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朋友所不可缺少的。

此外,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病态忧伤的本质只不过是一种多余的、不健康的冲动,实在并不是海尔纳的本性,他所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朋友的本性。每当这位朋友朗诵他的诗,或谈论他那诗人的理想,或者带着激情、做着姿势表情朗诵席勒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独白时,汉斯就觉得仿佛海尔纳是凭借着一股汉斯自己所缺乏的魔术才能在天际遨游,在神仙般的自由与烈火般的热情中运动,鞋底长了翅膀似地腾空而起,凌驾于他和他一类人之上,宛如荷马诗中的天使。过去他对诗人的世界了解得不多,而且也不觉得重要,如今他第一次无法抗拒地体会到流畅的词句、迷人的画面以及动人的韵律所起的魔幻力量。他对这新开辟的天地的崇拜和他对朋友的敬佩,两者交融成一股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当儿已到了风暴不断、天色阴暗的十一月,在这种日子里,白天只有几个小时可以不开灯工作。黑夜,狂风驱赶着犹如巨浪翻滚的云层穿过阴沉的天空,冲击着古老坚实的修道院建筑,发出呻吟或是怒吼的声音。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只有那高大的、多节多枝的橡树——那树林繁盛地区的树中之王——顶上还有枯叶在瑟瑟作响,发出的声音比别的树更大,更哀怨。海尔纳心情十分抑郁,近来喜欢独自到一个偏僻的练琴室里猛拉提琴,或是和同学们寻衅闹别扭,而不是和汉斯坐在一起。

一天晚上,他到那个房间去,发现那个好钻营的路丘斯在乐谱架前练琴。他气恼地走了。过了半小时他又回来,路丘斯还在练习。

“你现在可以歇歇了,”海尔纳骂道,“还有别人要练呢!你这杀鸡杀鸭的声音本来就够呛啦!”

路丘斯不肯退让,海尔纳就撒起野来。路丘斯不为所动,重新又叽叽嘎嘎地拉起琴来,海尔纳一脚踢翻了他的乐谱架。一张张谱子撒了一房间,架子打在拉琴人的脸上。路丘斯弯着腰去捡乐谱。

“我要去报告校长先生。”路丘斯坚决地说。

“好。”海尔纳火冒三丈地嚷道,“既然这样,你也可以马上报告他,说我还狠狠地请你吃了一脚呢!”说着他立即要付诸行动。

路丘斯跳起来躲开,逃出门去。海尔纳紧追不放,于是产生了一场激烈的、喧闹的追逐。他们穿过过道、大厅,经过楼梯、走廊,一直追到修道院最偏僻的地方,校长公馆就坐落在这宁静幽雅的环境里。海尔纳一直追到接近校长的书房门口才赶上路丘斯。路丘斯已敲了门,站在开着的门口,这最后一瞬间,还挨了海尔纳说过要踢他的那一脚。他来不及带上门,就像个炸弹似地跌进了主宰者的最神圣的房间。

这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第二天早上,校长作了一篇出色的演讲,论述青年人的蜕化变质问题。路丘斯听得津津有味,十分赞同。而海尔纳则被宣布科以禁闭的重罚。

“多年来,”校长训斥他说,“这里已不再采用这样的惩罚了。我会叫你在十年之内还想到这事。我处罚这个海尔纳,就是给你们其余的人作为儆戒。”

全班学生偷偷地斜着眼朝他望去,他脸色苍白而倔强地站在那里,并不避开校长的目光。许多人暗地里很佩服他。但是尽管这样,下课后,在所有的人都涌入过道,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时,他却是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没人理他,好像他是个麻风病人似的。现在给他支持是需要有勇气的。

就连汉斯·吉本拉特也没有那样做。这本是他应尽的义务,这一点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而且他为他的怯懦感到苦痛。他闷闷不乐,羞惭地蜷缩在一个窗台上,不敢抬起头来。他内心促使他去看望他的朋友。如果他能做这事而不被人家发觉,他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在修道院里一个受严重禁闭处罚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是名誉受到玷污一样。大家知道,他从现在起会受到特别的监视,和他来往是危险的,会败坏自己的名声的。国家给它的学生做了好事,当然也要求学生有相应的严明纪律,这在开学典礼上的大篇演讲里已经提到过了。汉斯也是知道的。他在进行朋友职责和功名心之间的思想斗争。他的理想本是力求上进、考试名列前茅、出人头地,可绝不是去扮演个罗曼蒂克的危险的角色。因此他提心吊胆地呆在他的角落里不动。他本来还可以站出来,还可以拿出勇气来,可是时间过去愈久,做起来就愈困难,还没来得及想,他的背叛行为就已经成为事实了。

海尔纳看在眼里,一清二楚。这个热情的男孩觉得大家都在避开他,这他能理解。但是他曾经指望汉斯会来安慰他。在他看来,除了他现在感到的痛苦和愤怒之外,他过去那些空洞无物的不幸感都显得虚妄、可笑。霎时间,他在吉本拉特身旁站住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态骄傲。他低声说:“你是个卑鄙的懦夫!吉本拉特!——真讨厌!”说完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低声吹口哨,两手插在裤袋里。

好在这些年轻人还有别的事要去思考,要去办理。那次事件过后没有几天,就突然下起雪来,随后出现寒冷而晴朗的冬季天气,大家可以滚雪球和滑冰了。如今大家也突然发现圣诞节和寒假就在眼前,谈论起这方面的事来了。海尔纳不像以前那么受人注意。他来来去去沉默不语,倔强地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情,不同任何人说话,经常在一个练习本里写诗。那是一个黑色漆布封面的本子,写有《修士之歌》的标题。

橡树、赤杨、山毛榉和柳树上挂满冰霜和凝雪,形成一派美妙的奇景。池塘里清澈的冰块在寒风中咔嚓作响。十字架回廊的庭院看上去像是个沉静的大理石花园。房间里是一派欢乐激动的节日气氛。圣诞节前的欢乐甚至使那两位无可指责的严肃庄重的教授脸上也带有一丝温和、激动的光辉。师生中没有人对圣诞节是漠然处之的,甚至海尔纳愤懑的表情与难看的脸色也开始缓解了,而路丘斯在考虑休假期间他该把哪些书、哪双鞋带回去。寄来的家信中提到一些美好的、令人向往的内容:问起他们最喜欢得到什么礼物,报道烤面包日的情况,暗示他们将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以及为重逢感到欢欣等等。

放假回家前,全班,特别是希腊室又经历了一桩小小的趣事。班上决定邀请全体老师参加圣诞节庆祝晚会。因为希腊室最大,晚会就在希腊室举行。一篇节日贺词,两篇朗诵,一个笛子独奏和一个小提琴二重奏节目已经做好准备。如今很有必要再加上一个幽默节目。大家纷纷讨论、磋商、出主意、提建议,但是未能达成一致意见。这时,卡尔·哈墨尔随便说了句:要是叫艾弥尔·路丘斯来个小提琴独奏,那一定是最有趣的了。这个建议引起大家重视。他们对这位不幸的乐师采用了软硬兼施的办法,终于使他表示了同意。于是在发给老师客气的邀请信中附带的节目单上作为特别节目写上了:“《平安夜》——小提琴曲。演奏者:宫廷演奏家艾弥尔·路丘斯。”宫廷演奏家这个头衔是因为他在那间偏僻的音乐室里苦练而得来的。

校长、教授、辅导老师和舍监长都应邀出席了庆祝晚会。路丘斯穿上向哈特纳借来的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衣服熨得笔挺,面带谦逊的微笑上场时,音乐老师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光是一鞠躬就引起哄堂大笑。在他的手指演奏之下,《平安夜》变成了令人断肠的悲诉,变成了一支不停呻吟、痛苦万状的哀歌;他开了两次头,把旋律拉得支离破碎,用脚打着拍子,琴拉得像是严冬季节伐木工人在拉锯子。

校长先生眉开眼笑地向脸色气得发白的音乐教师点点头。

路丘斯开始第三遍拉这支曲子,这一遍也抛了锚。于是,他就放下琴,转向听众道歉地说:“我拉不下来。不过我只是今年秋天才开始学琴的。”

“这很好,路丘斯,”校长喊道,“我们感谢您的努力!您就这样继续学下去吧,Per aspera ad astra!5”

十二月二十四日,从凌晨三点钟起,个个寝室都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窗上盛开着一层层厚厚的细瓣冰花,盥洗用水都上了冻。修道院院子里刮着刺骨寒风。但谁也不去理会这些。餐厅里的大咖啡壶冒着热气。学生们穿着大衣,围着围巾,黑压压的一批批地越过白雪茫茫、轻微发光的田野,穿过静悄悄的森林,走向离得很远的车站。大家有说有笑。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愿望、欢乐和期待。他们知道,在这整个邦的各个角落,在城市和乡村,在僻静的庄园里,都有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在温暖的、披上节日盛装的房间里等候着他们。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从外地回家过圣诞节,大多数人都知道,家里的人怀着爱和自豪的心情在期待着他们。

他们在位于白雪皑皑的树林当中的小火车站上冒着严寒等候火车。他们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团结一致、和睦友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相处过。只有海尔纳独来独往,闷声不响。火车到站,他等同学们都上了车,才一个人上了另一节车厢。在下一站换车时,汉斯还见到他一次,但是那一瞬间产生的惭愧与悔恨的感觉很快就被归途的兴奋与欢欣心情压倒了。

到了家他看见爸爸怡然微笑,十分得意。礼品桌堆得满满的在等候他。然而,真正的圣诞节在吉本拉特家是过不起来的,因为这儿没有歌声和节日热烈气氛,缺少一个母亲,缺少一棵圣诞树。吉本拉特先生是不懂得庆祝节日的艺术的。但是他为他的孩子感到自豪,因此这次在购置礼物方面没有节省。而汉斯是这样习惯了的,因此一点也不觉得缺少什么东西。

人们发现汉斯脸色不好,太瘦,太苍白,就问他,是不是修道院伙食太差。他连忙否认,而且保证说他身体很好,只是常常头痛。对此,牧师向他安慰了一番,因为他年轻时也害过这毛病,所以一切都是正常的。

河水冻结得表面光洁闪亮,假日里满是溜冰的人。汉斯几乎整天在外面,穿了件新衣服,头上戴着绿色神学校学生帽,已远远超过他旧日的同学而进入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更为高级的世界。

1 勒瑙(1802-1850),奥地利诗人。诗作反对教权主义,抗议封建贵族压迫。

2 李维(公元前59-公元后17),古罗马历史学家。

3 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的狮身人首的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即被杀害。后因谜底被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的儿子俄狄浦斯道破,她即自杀。通常用以隐喻“谜”样的人物。

4 古爱尔兰叙事诗中克勒特族的一个英雄。

5 拉丁语:“通过崎岖不平的道路到达星空!”意为:必须历尽艰辛方能攀登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