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四夜(1 / 2)

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 487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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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这一切竟会如此结束!这一切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我是九点钟到的。她已经先在那里。我老远就看见她了;她跟第一次一样,用胳膊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站在那里,没有听见我走到她身边。

“娜斯简卡!”我勉强抑制激动的心情叫了一声。

她很快向我转过身来。

“拿来!”她说,“拿来!快!”

我望着她,莫名其妙。

“咦,信呢?您把信带来了没有?”她又说了一遍,并用一只手抓住栏杆。

“没有,我没有信,”我终于说,“难道他还没来?”

她顿时脸色变白,白得可怕,两眼直愣愣地对我看了好长一阵子。我把她最后的一点希望给粉碎了。

“那就……由他去吧!”最后她说,声音断断续续,“既然他这样把我撂下,那就由他去吧。”

她垂下双目,后来想抬头看我,可是没抬起来。又有几分钟工夫她竭力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但忽然把臂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转过身去,哭了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我刚开口,可是瞧着她的模样,我实在没有勇气往下说,再者,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要安慰我,”她抽抽搭搭地说,“不要提他,不要说什么他会来的,什么他并没有那样无情、那样狠心地抛弃我,事实明摆着他是这样做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难道我的信,我的那封不幸的信上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对?……”

说到这里,号哭阻断了她的话音;看她悲伤到这般地步,我的心都碎了。

“哦,这太狠心、太无情了!”她重又开始说,“连一行字也不写,一行也不写!哪怕回答说他不要我、嫌弃我都可以;可是整整三天连一行字的回信也没有!他要羞辱、欺侮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太容易了!而这个姑娘的过错就在于爱他!哦,这三天中间我忍受了多少痛苦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回想起我第一次自己去找他,在他面前不顾屈辱地痛哭流涕,向他乞求一点一滴怜爱……而这一切竟落得!……您听着,”她面对着我又说开了,她的一双乌眸开始闪闪发光,“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不可能;这太不近情理!或者是您,或者是我的想法不对头;也许他压根儿没收到信?也许他到现在为止还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您想一想,您说说看,看在上帝分上,您给我解释解释,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可能采取这样野蛮、这样粗暴的做法?而他对待我确实这样做了!连一个字也不写!即使对待一个世上最坏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忍心。也许他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也许有人对他说了我什么坏话?”她喊叫着向我提问,“您认为怎样?”

“听我说,娜斯简卡,明天我以您的名义去找他。”

“呣!”

“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向他提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他。”

“呣,呣!”

“您写一封信。不要说不,娜斯简卡,不要说不!我决不让他看轻您的行为,他将得悉一切,万一……”

“不,我的朋友,不,”她把我的话打断,“够了!我决不再写一句话,决不再写一个字——够了!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爱他,我要把他……忘……掉……”

她说不下去了。

“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激动!您坐在这里,娜斯简卡。”我说着让她在长椅上坐下。

“我不激动。您不用着急!这没什么!这不过是几滴眼泪,会干的!难道您以为我会寻短见,会投河自杀?……”

我心中已满得什么也盛不下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张不开口。

“听着!”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说,“告诉我:您是不会这样做的,对吗?对于一个主动去找您的姑娘,您是不会丝毫不顾颜面地嘲笑她那颗脆弱而愚蠢的心的,对吗?您会体恤她的,对吗?您想象得到,她是那么孤单,她不善于照看自己,不善于防止自己对您产生爱情,您会谅解她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她的过错……她什么也没有做!……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娜斯简卡!”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叫了起来,“娜斯简卡!您是在折磨我!您在刺我的心,您在要我的命,娜斯简卡!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现在我必须说,把我郁积在心中的话通通说出来……”

说着,我准备从长椅上站起来。她拉住我的胳膊,惊愕地望着我。

“您怎么啦?”她终于问道。

“听我说,”我毅然决然地说,“听我说,娜斯简卡!我下面要说的话全是妄想,全是无法实现的,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不能不说。考虑到您目前所忍受的痛苦,我预先恳求您原谅我!……”

“怎么啦,怎么啦?”她说时不哭了,直盯着我瞧,而在她惊讶的双目中却闪烁着异样好奇的眼神,“您怎么啦?”

“这是无法实现的,但我爱您,娜斯简卡!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尽在于此!”我说着把手一甩。“现在您就会明白,您是不是还能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甚至今后是不是还能容我对您说话……”

“呣,那又怎么啦,怎么啦?”娜斯简卡截断了我的话头,“那又怎么啦?我早就知道您爱我,不过我一直以为,您对我也就是那么单纯地、一般地喜欢罢了……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起先确实是单纯的,娜斯简卡,可现在,现在……我正像当初您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甚至比您更糟,娜斯简卡,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所爱的人,而您现在却有。”

“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呀?我压根儿不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倒要问,这是要干什么,不,不是干什么,而是为什么您这样,这样突然地……上帝啊,我说的全是蠢话!可是您……”

娜斯简卡窘极了。她的两腮绯红,双目低垂。

“有什么办法呢,娜斯简卡,有什么办法呢?是我的过错,我辜负了……不,不,这不是我的过错,娜斯简卡,我感觉到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是对的,因为我决不会使您受委屈、受欺侮!过去我是您的朋友,现在还是您的朋友;我没有任何背信弃义的行为。瞧,现在我的眼泪正往下淌,娜斯简卡。让它们淌吧,让它们淌吧,眼泪对谁也没有妨碍。反正总会干的,娜斯简卡……”

“有话坐下来说,您坐下来嘛,”她说着要我坐在长椅上,“哦,我的上帝啊!”

“不!娜斯简卡,我不坐;我已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您已不能再看见我;我把话说完就走。我只想说,本来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爱您。本来我想保守自己的秘密。本来此刻我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心使您痛苦。不会!但我现在忍不下去了;是您自己开的头谈这件事,是您的过错,全怪您,不怨我。您不能把我撵走……”

“您说哪儿的话,我不撵您,不!”娜斯简卡说,一边尽其所能掩藏自己的窘态,真可怜。

“您不撵我?不!倒是我自己曾经想从您身边逃跑。我还是要走的,只是先得把话都说出来,因为刚才您在这儿说话的时候,我坐着实在沉不住气;刚才您在这儿流泪,伤心,是由于……是由于……(我还是实话实说,娜斯简卡,)是由于别人嫌弃您,拒绝了您的爱情,那时我觉得,我感到,我的心里却有那么多对您的爱。娜斯简卡,那么多的爱!……我因为自己不能用这种爱帮助您而痛苦万分……痛苦得心都碎了,于是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必须说,娜斯简卡,我必须说!……”

“对,对!就这样对我说,就这样跟我说!”娜斯简卡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说,“我这样跟您说话,您也许觉得奇怪,可是……您说吧!回头我再告诉您!我把一切都告诉您!”

“您是看我可怜,娜斯简卡;您纯粹是看我可怜,我的好朋友!失去的已经失去了!说出了口的再也追不回来!可不是吗?就这样,现在您什么都知道了。这算是一个起点。好吧!现在这一切都挺好;不过您听着。刚才您坐在这里哭的时候,我心想(哦,让我把所想的说出来!),我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娜斯简卡),我想,您……我想,您会不会……出于某种完全不相干的缘由,再也不爱他了。那么,——这一点我昨天和前天都已经想过了,娜斯简卡,——那么,我就要,我一定要使您爱上我:您不是说过吗,娜斯简卡,您不是自己说,您差不多已经完全爱上我了?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些;剩下要说的只是:万一您爱上了我,那会怎么样,就是这一点,没别的!听我说,我的朋友,——因为您毕竟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是个不起眼的人,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不过问题不在于此(不知怎么的,我老是词不达意,这是心慌的缘故,娜斯简卡),可是我一定会这样爱您:即便您还爱他,即便您继续爱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您也不会发觉我的爱对于您是个累赘。我只会觉得,只会时时刻刻感到,在您身旁搏动着一颗感激的心,一颗炽热的心,它为您……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把我整苦了!……”

“别哭,我希望您别哭,”娜斯简卡说着很快地从长椅上站起来,“走,起来跟我一块儿走,别哭,别哭,”她说,一边用自己的手帕抹我的眼泪,“好了,现在我们走吧;我也许要对您说些什么……对,既然如今他撇下我不管,既然他把我忘了。尽管我还爱着他(我不愿欺骗您)……不过,您听着,您要回答我。比方说,如果我爱上了您,不,如果我只是……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一想起那天让您受到的侮辱——那天我把您的爱拿来开心,还夸奖您没有坠入情网!……哦,上帝啊!我竟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是多么愚蠢哪,竟没有预见到……不过……反正我打定了主意,我要把一切全都告诉您……”

“听着,娜斯简卡,您知道我打算怎么办?我要离开您,这就是我的打算!否则我只能使您感到痛苦。眼下您在为嘲笑过我而受到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不愿,对,我不愿您在自己的不幸之外再……当然,都怨我,娜斯简卡,让我们分别吧!”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您不能等一下吗?”

“等什么?”

“我爱他;但这是会过去的,肯定会成为过去,不可能不成为过去;而且已经在过去,我感觉得到……也许今天就结束也难说,因为我恨他,因为他对我嗤之以鼻,而您却在这里跟我一起流泪,所以您不会像他那样嫌弃我,因为您爱我,可他并不爱我,因为,说到底,我自己也爱您……是的,我爱您!像您爱我一样地爱您;以前我自己就明明对您说过这话,您亲耳听到的,——我爱您,因为您比他好,因为您比他高尚,因为,因为他……”

可怜的姑娘实在太激动了,结果话没有说完,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然后偎在我胸前,悲切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劝她,可她就是止不住;她一个劲儿地握紧我的手,在阵阵抽噎的间隙中说:“等一下,等一下;我马上就能止住!我要告诉您……对于这几滴眼泪您别介意——这不过是一时的脆弱,等这一阵过去以后……”最后,她总算止住哭泣,抹去眼泪,于是我们又往前走。我想要开口,可她总是要求我等一等,如此过了很久。我们谁也不作声……后来,她鼓足勇气开始说……

“是这样的,”她的音调先是微弱而且发颤,但里边忽然响起某种直接刺透我心房的激越之声,使人感到一阵甜蜜的隐痛,“您别以为我是那么善变和轻浮,别以为我那么轻易、那么快就会忘情和变心……我整整一年始终爱着他,我可以凭着上帝起誓,我从来没有对他不忠,连不忠的念头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他把这看得一文不值;他对我嗤之以鼻,——那就由他去吧!但他刺痛了我,伤了我的心。我——我不再爱他,因为我只能爱胸怀宽广、品德高尚、能了解我的对象;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配不上我——那就由他去吧!与其到将来我的期望落了空,才认清楚他是这么个人,还是他现在这样做好些……好了,事情已经告终!但也许,我亲爱的朋友,”她握着我的手继续说,“也许,我的爱情整个儿就是一场幻觉,是想象的错乱,也许它是由胡闹和无聊的小事开的头,因为我处在奶奶的监督下,谁说得准呢?也许,我应当爱另一个人,不应当爱他这样的人,应当爱另一个会怜惜我的人,并且……得了,不谈这些,”娜斯简卡突然自己打断话头,她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我只想对您说……我想对您说,如果您不计较我爱着他(不,应该说爱过他),如果您不计较这一点,仍然表示……如果您觉得您的爱是如此博大,最终足以把过去的爱情从我心中挤出去……如果您愿意对我表示怜悯,如果您不愿撇下我一个人听天由命,得不到安慰,看不见希望,如果您愿意永远像现在这样爱我的话,那么,我起誓,我的感激之心……我的爱情最终是不会辜负您的爱情的……现在您愿意要我吗?”

“娜斯简卡,”我大叫一声,呼吸几乎被呜咽梗阻,“娜斯简卡!……哦,娜斯简卡!……”

“好了,好了!现在完全足够了!”她勉强克制着自己说,“这下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难道不是吗?啊?瞧,您也高兴,我也高兴;再也别提这件事,一个字儿也别提;您就等待一会儿;算是瞧我可怜……看在上帝分上,随便谈点儿旁的什么吧!……”

“对,娜斯简卡,对!这事儿谈够了,现在我挺高兴,我……那么,娜斯简卡,我们就谈点儿旁的什么吧,快,快开始谈;对!我准备好了……”

我们不知道谈什么好,我们笑,我们哭,我们说了千言万语,可都是东拉西扯、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一会儿在便道上走,一会儿忽然往回走,开始穿过马路;后来又停下,重新回到堤岸上;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娜斯简卡,”我说,“而明天……自然喽,您也知道,娜斯简卡,我很穷,我总共只有一千二,不过这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而奶奶有一笔养老金;她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一定不能把奶奶撂下。”

“自然,一定不能把奶奶撂下……只是玛特辽娜……”

“哦,对了,我们也有菲奥克拉!”

“玛特辽娜心地挺好,只是有一个缺点:她缺乏想象力,娜斯简卡,完全没有想象力;不过这无所谓!……”

“反正都一样;她俩可以待在一起;那您明天就搬到我们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