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四夜(2 / 2)

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 487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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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到你们那里去!好,我同意……”

“对,您就做我们的房客。我们那儿的房屋上面有一个顶楼;眼下正闲着;本来是一个贵族老太婆住的,她搬走了,我知道奶奶想招一个年轻人进来;我说:‘干吗非要赁给年轻人?’她说:‘是这样的,我已经老了,不过,娜斯简卡,你别以为我打算把你嫁给他。’我猜想,她其实确有这样的打算……”

“啊,娜斯简卡!……”

于是,我们俩都笑了。

“好了,好了。那么,您住在哪儿?我都忘了。”

“在——桥附近的巴兰尼可夫大楼里。”

“就是那幢老大的房子?”

“对,是老大的房子。”

“啊,我知道,那房子挺好的;不过,您还是把那里退了,赶快搬到我们那儿去……”

“明天就搬,娜斯简卡,明天就搬;我那里还欠一点房租,这没什么……我很快就要领薪水……”

“我也许可以教教课;等我自己学成了,然后再去教别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久便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娜斯简卡……”

“那么,明天您就做我的房客……”

“是的,我们要去听《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因为这出戏很快又要上演了。”

“对,一定去,”娜斯简卡一边笑,一边说,“不,我们最好不要去听《理发师》,还是换别的什么……”

“好,那就换别的什么;当然,这样更好,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们这样一边交谈,一边仿佛两个人都走在烟雾之中,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时而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地方谈上好久,时而又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并且又是笑声,又是眼泪……一会儿娜斯简卡忽然要回家,我不敢强留,想送她到家门口;我们踏上归途,一刻钟后忽然发现又来到了堤岸上我们的长椅旁边。一会儿她发出一声叹息,泪水重新涌上眼眶;我心里发慌,身子凉了半截。……但她旋即握紧我的手,拉着我又继续走,一路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

“现在我该回家了;我估计时间已经很晚,”娜斯简卡终于说,“我们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说得对,娜斯简卡,不过今儿个我可没法睡着;我不想回家。”

“我大概也睡不着;那您就送送我……”

“一定照办!”

“不过这一回一定得走到家门口。”

“一定,一定……”

“能保证吗?……因为迟早总得回到家里去!”

“保证。”我笑着回答……

“好,那就走吧!”

“走。您看看天上,娜斯简卡,瞧!明天准是好天气;多么蓝的天,多美的月亮!您瞧:那块黄颜色的云马上要把月亮遮起来了,看哪,看!……不,云从旁边飘了过去。您看哪,看!……”

可是娜斯简卡并不看天上的云,她默默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隔了片刻,她开始像是不好意思地向我身边愈挤愈紧。她的手开始在我掌中哆嗦;我望着她……她向我贴得更近了。

正在这个当儿,一个青年男子打我们身旁经过。他突然停下来,定睛对我们看了看,然后又走了几步。我的心开始在胸膛里发抖……

“娜斯简卡,”我压低了嗓门说,“娜斯简卡,那个人是谁?”

“是他!”她悄悄地回答,同时向我挨得更近,并且哆嗦得更厉害……我好容易才站稳。

“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是你呀!”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在这同时,那个年轻人朝我们这边走了几步……

天哪,这是一声什么样的喊叫!她蓦地一震,冲出我的臂抱,迎着他飞了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但她刚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道电光似的出现在我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就用两条胳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重又跑到年轻人身旁,拉住他的双手,带着他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最后,他俩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h3>早晨</h3>

我的白夜是在清晨结束的。这一天的天气不好。雨下个不停,敲着我的窗子添人愁绪;小房间里暗沉沉的,外面阴霾霾的。我的头又痛又晕;一阵阵寒热正在潜入我的肢体。

“有您的信,先生,是市里的邮差送来的。”玛特辽娜站到我身旁说。

“信!谁寄来的?”我发出一声叫喊,从椅子上蹦起来。

“不知道,先生,拿去看吧,兴许上面写着是谁寄的。”

我拆开封口。是她写来的!

娜斯简卡在给我的信上写道:

哦,原谅我,原谅我吧!我跪下来求您,原谅我吧!我欺骗了您,也欺骗了自己。这是一场梦,是空虚的幻象……今天我为您苦恼了一天;原谅我,原谅我吧!……

别指责我,因为我对您的心丝毫没有变;我说过,我将爱您,现在我就爱您,不同寻常地爱您。哦,上帝啊!倘若我能同时爱你们两个该多好!哦,倘若您是他该多好!

“哦,倘若您是他该多好!”我头脑里掠过这么一句。我可记起了你说过的话,娜斯简卡!

上帝可以作证,现在我为您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您感到难受、忧伤。我伤了您的心,可是您知道,对于所爱的人能长久怀恨吗?而您是爱我的!

谢谢!是的!谢谢您的这份爱。因为这爱已印在我的记忆中,像一个甜蜜的美梦,醒过来以后还久久不能忘怀;因为我将永远记住那一刻,当时您情深如手足一般地向我敞开了您的心,并且如此慷慨地接受我奉献的一颗破碎的心,准备加以爱护、抚慰,治愈它的创伤……如果您能原谅我,那么,在我心中永不磨灭的对您的感激之情,将大大加深我记忆中对您崇敬的怀念……我要把这种怀念珍藏起来,并将忠于它,决不背弃它,决不变心,因为我的心太坚定了。这颗心昨天还那么迅速地回到了它永远归属的那个人身边。

我们会见面的,您要来看我们,您不会把我们抛弃,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兄长……您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来的……对不对?您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来,您一定会原谅我的,难道不是吗?您还<em>跟以前一样</em>爱我吗?

哦,爱我吧,不要抛弃我,因为此刻我是那么爱您,因为我决不会辜负您的爱,因为我要使自己无愧于您的爱……我的亲爱的朋友!下星期我将同他结婚。他是怀着爱情回来的,他始终未曾把我忘记……您别为了我在信上提到他而生气。但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您;您会喜欢他的,<em>难道不是吗?</em>……

原谅我们,别忘了并且要爱您的

<em>娜斯简卡</em>

我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很久;眼泪急欲夺眶而出。最后,信从我手中跌落,于是我捂住自己的脸。

“哥儿!我说,哥儿!”玛特辽娜开腔了。

“什么事,老婆子?”

“我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掸去了;这下你娶媳妇儿也罢,请客也罢,都正是时候……”

我对玛特辽娜看了一下……这是一个精力还相当充沛的年轻老太婆,但不知什么缘故,在我看来她一下子显得眼睛暗淡无神,脸上皱纹纵横,弯腰曲背,老态龙钟……不知什么缘故,我突然觉得我的房间像玛特辽娜一样变老了。墙壁和地板油漆剥落,一切都黯然失色,蜘蛛网结得更多了。不知什么缘故,当我向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我觉得对面的一座房屋同样老态毕露,毫无光彩,廊柱上的灰泥剥蚀脱落,屋檐发黑开坼,墙壁由鲜明的深黄色变成斑驳的杂色……

或许是阳光突然从云层后面探头看了一下,又躲到雨云背后去了,于是一切又在我眼睛里黯然失色;或许是我未来的整个前景在我眼前如此凄凉地一闪,于是我看到了我现在的光景,即过了整整十五年变老了以后的模样,还是在那个房间里,还是光棍一条,还是和玛特辽娜打交道,而她这些年来丝毫也没有变得聪明些。

可是,要我记恨,要我往你——娜斯简卡——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云,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暗中忍受内疚的刺痛,在欣悦的时刻夹着悲哀跳动,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鬈发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挼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决不,决不!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荣如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