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乎争先恐后,因为拥有了跪在小王子面前给他系鞋带的特权,因为他通常会拥抱他的臣民作为回报。别的孩子都不会像他那样,懂得如何庄严而彬彬有礼地酬谢他们的服务。一次他甚至向父母保证(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闪烁着骄傲而快乐的泪光,用手拍拍他,心中涌起欣喜之情),等他们老了,像隔壁伦伯格夫妇那样,他会给他们扣扣子,系鞋带,以报答他们为他所付出的辛劳。
他们喜欢给我梳头发吗?喜欢给我解释月亮如何运转吗?喜欢教我数到一百吗?喜欢在一件套头衫外面再套一件吗?甚至要我每天吞下一勺令人作呕的鳕鱼鱼肝油。我高高兴兴地任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喜欢我这个小不点儿不断赐予他们快感。于是即使鳕鱼鱼肝油令我作呕,我也高高兴兴地克服厌恶心理,把满满一勺一口吞下,甚至感谢他们让我健壮地成长。与此同时,我也喜欢看到他们吃惊的样子——显然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这孩子如此特殊!
在我眼里,“普通孩子”变成吐露蔑视的词语。最好长大变成一条野狗,最好成为瘸子,要么就是成为一个智力迟钝的孩子,甚至最好成为姑娘,只要别像他们那样成为“普通孩子”,只要我可以继续“如此特殊”,或“确实不同一般!”
于是从三四岁时起,倘若不是比这更早的话,我已经进入了独角戏。永不停息的表演,一个孤独的舞台明星,不断被强迫着去做即兴表演,去吸引、刺激、震撼并取悦他的观众。我不得不把早上的演出搬到晚上。比如说,一个安息日早晨,我们去钱塞勒大街和先知街的交界处拜访玛拉和斯塔施克·鲁德尼基。路上,他们提醒我绝对不能忘记斯塔施克叔叔和玛拉阿姨没有孩子,他们为此非常伤心,因此我不许问他们何时生小宝宝。总之我必须好好表现。叔叔和阿姨已经对我评价很高了,因此我不许做任何、任何有损我在他们心目中形象的事。
玛拉阿姨和斯塔施克叔叔的确没有小孩,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有两只浑圆、慵懒、长着蓝蓝眼睛的波斯猫,叫肖邦和叔本华(我们在去钱塞勒大街的路上,他们给我描绘出两幅微型素描,妈妈描绘肖邦,爸爸描绘叔本华)。多数时间,两只猫一起卧在沙发上或坐垫上睡觉,像一对冬眠中的北极熊。在黑色钢琴上边的一角,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只老鸟,毛都脱了,病恹恹的,还瞎了一只眼。鸟喙总是半张着,好像是渴了。玛拉和斯塔施克有时管它叫阿尔玛,有时叫米拉贝拉。也在这只笼子里,玛拉阿姨还放进另一只鸟以缓解它的孤独,它用一只上了颜色的松果做成,木棍儿做腿,一条深红色的薄木片做喙。这只新鸟的翅膀是真羽毛,那是从阿尔玛—米拉贝拉的翅膀上掉下来或者拔下来的。羽毛呈现出青绿与深紫相间的颜色。
斯塔施克叔叔坐在那里抽烟。他的一条眉毛,左边那条,总是上挑,好像在表达一丝疑惑:真是这样吗?是不是有些过分?他的一颗门牙掉了,使他看上去像街上的野孩子。妈妈几乎一言不发。玛拉阿姨是个金发女郎,她把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时而优雅地垂落到肩膀,时而像花冠一样盘在头顶。她给我父母泡茶,并端来一些苹果蛋糕。削苹果时,她能让果皮成螺旋状环绕果身,像根电话软线。斯塔施克和玛拉一度梦想当农民。他们在一个基布兹里住了两三年,接着又在另一个合作农场住了两年,直至证明玛拉阿姨对多数野生植物过敏,而斯塔施克叔叔对阳光过敏(或者,如他所说,太阳本身对他过敏)。因此现在斯塔施克在邮政总局当职员,而玛拉阿姨在周日、周二和周四给一个著名的牙医当助手。当她给我们端来苹果蛋糕时,父亲忍不住用平日调侃的方式赞美她:
“玛拉玛拉爱烘烤/最最香甜的蛋糕,/我一向喜欢/你把香 茶泡。”
妈妈说:
“阿里耶,够了。”
至于我,我只要像个大孩子似的吃完一大块蛋糕,玛拉阿姨就会对我加以特别款待:家制樱桃水。她自制的樱桃水缺乏气泡(显然苏打水敞着盖放的时间太长了),作为弥补,里面放了太多果子露,几乎甜得让人无法忍受。
于是我彬彬有礼地把蛋糕吃得精光(味道不赖),吃的时候很小心,没有张嘴,举止得体,用叉子吃,没有用我的脏手抓,已经注意到有沾上污渍、撒下碎屑以及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等诸多危险,用叉子叉起每块蛋糕,极其小心地穿过空中,好像考虑到敌机可能在我把货物从盘子送到嘴里时前来拦截。我优雅地咀嚼,闭紧嘴巴,慎重地把蛋糕咽进肚中,没舔嘴唇。在这过程中,我赢得了鲁德尼基夫妇羡慕的目光和父母的骄傲,他们紧盯着我的空军制服。最后我也赢得了那承诺过的奖品:家制樱桃水,缺少气泡,却加了太多的果子露。
确实放了太多的果子露,让人的确没法喝。我一口也喝不下去。连抿一口也不行。味道甚至比妈妈的胡椒咖啡还要糟糕。它黏糊糊的,像止咳药水,令人作呕。
我把悲苦之杯放到嘴边,佯装在喝。当玛拉阿姨,还有其他的观众看着我,渴望听我说些什么时,我忙不迭地发誓(用爸爸的话和爸爸的腔调),她的两件作品,苹果蛋糕和果子露饮料,“真是太棒了”。
玛拉阿姨脸上一亮:
“还有呢!多的是!我再给你倒一杯!我弄了一罐呢!”
而我的父母,他们以一种无言的骄傲看着我。在心灵的耳朵里,我能听见他们在喝彩,我自己心灵的腰身,向欣赏我的观众鞠躬。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首先要赢得一些时间,我必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必须要发表一些言论,一些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人能说的东西,一些他们所喜欢的东西:
“在生活中这样美味的东西需要一点一点地品尝。”
使用“在生活中”这一短语对我特别有帮助:皮提亚注又开始说话了。大自然本身那纯净清晰的声音似乎出自我口。一点一点地品尝生活。缓慢,深思熟虑。
就这样,我设法用一个热情洋溢的句子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因此他们没留意我还没有喝那“木工胶”。与此同时,他们依然在发呆时,恐惧之杯放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因为生活定要一点一点品尝。
而我呢,则陷入了沉思,双手托腮,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分明代表思想者塑像的一副姿势,他们给我看过收入百科全书中的原作照片。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再关注我,这或是因为当我的灵魂向着更高的层面飘移时,总盯着我看分明不太合适,或是因为又来了一些客人,就难民船、自我克制的政策以及最高行政长官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我抓住机会,悄悄溜进门厅,手上拿着我的毒杯,把它举到一只波斯猫的鼻子下,是作曲家还是哲学家,我不确定。这只丰满的小北极熊闻了闻,身子向后一退,愤怒地喵了一声,抽动一下胡须,不,谢谢,无论如何也不要,随即摆出讨厌的架势退回了厨房。至于它的伙伴,那个肥胖的家伙在我举杯时甚至没劳大驾睁开眼睛,只是耸耸鼻子,好像在说真的不要,向我抖抖粉红色的耳朵,好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我可以,比如说,把这有毒的饮料一股脑倒进那只瞎眼秃顶的阿尔玛—米拉贝拉和长翅膀松果所共享的那只鸟笼的水碗里?我掂量来掂量去:松果一定会告发我,而喜林芋即使遭受严刑逼供,也不会出卖我。因此我毋宁选择植物,而不选择那对鸟。(它们,像玛拉阿姨和斯塔施克叔叔一样没儿没女,因此千万不要问它们打算什么时候下蛋。)
过了一会儿,玛拉阿姨注意到了我的空杯子。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我喜欢她的饮料确实使她真的真的非常高兴。我冲她微微一笑,像大人一样说:“玛拉阿姨,谢谢您,它确实挺好的。”她既没有问,也没有得到确认,就又把我的杯子灌满,提醒我记住不止这些,她做了满满一罐,她的樱桃水可能没有像真正的樱桃水那样嘶嘶冒泡,但却像巧克力一样甜,对吧?
我表示同意,再次对她表示感谢,决定再次等待时机,而后我又在别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溜走,像个地下战士去往英国人的防御雷达装置,去毒害他们的另一棵植物,一棵仙人掌。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强有力的冲动,像忍不住打喷嚏一样,像你在班上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想站出来当众宣布他们的饮料非常恶心,连他们家的猫和他们家的鸟儿都觉得讨厌,我把它全倒进了花盆里,现在他们的植物快死了。
遭受惩罚,像个男子汉那样接受惩罚。无怨无悔。
当然我不会这么做,迷倒他们的愿望远远胜过使他们大吃一惊的冲动。我是个神圣的拉比,而不是成吉思汗。
在回家的路上,妈妈直视我的双眼,脸上挂着阴谋家似的微笑说:
“别以为我没有看见。我都看见了。”
我呢,一副无辜、纯洁的样子,然而罪恶的心在胸膛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咚咚作响,我说:
“都看见了?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烦得不行。可是你设法不表现出来,让我感到很高兴。”
爸爸说:
“孩子今天确实表现不错,可他毕竟得到了奖赏,他得到一块蛋糕,两杯樱桃水,他一直管我们要樱桃水,可我们从来没给他买过,因为谁知道小亭子里的杯子是不是干净呢?”
妈妈:
“我确实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喜欢那饮料,但是我注意到你把它都给喝光了,所以不会惹玛拉阿姨生气,我们为你骄傲。”
“你妈妈,”父亲说,“可以洞察你的心。换句话说,她不仅一下子就可以了解你的言行,而且也了解你不为人所知的所思所想。然而,夜以继日和一个洞察你心灵的人生活在一起不那么容易。”
“玛拉阿姨给你倒第二杯时,”妈妈接着说,“我注意到你谢了她,并把饮料喝光,为的是让她高兴。我想让你知道,像你这个年龄能够这样善解人意的孩子并不多见,实际上在成年人当中也不多见。”
那一刻我几乎要承认,受表扬的应该是鲁德尼基家的植物,而不是我,因为是它们喝的糖浆调制品。
但是我怎能撕去她刚刚别在我胸前的奖章呢?我怎能使父母受到不应有的伤害?我刚刚从母亲那里学到,倘若你必须在说谎与伤害他人情感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你与其选择事实不如选择感觉。究竟是让人高兴还是揭露真相,究竟是不引起痛苦还是不要说谎,面对这种抉择,你应该总是与其诚实,毋宁慷慨。这样做,你自己就会高于芸芸众生,赢得大家赞声一片: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爸爸随之耐心地向我们讲述在希伯来语中,“无子嗣”一词与“黑暗”一词有关,因为二者都含有缺失之意,缺失孩子,或者缺失光明。还有一个与之相关的词语是免除或救助。“《箴言》中说:‘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注我非常赞同这种说法。”他又把话头转到阿拉伯语,继续说黑暗一词与遗忘一词有关,“至于松果球,它的希伯来语名字是itstrubal,源于希腊文strobilos,表示任何与旋转有关的东西,源于strobos,指旋转动作。那个词与‘歌咏队从右向左的回舞’和‘灾难’有关。两天前,我看见有辆货车翻在了开往守望山的路上,车里面的人受了伤,车轮依旧旋转不停——因此有strobos,也有灾难。我们一回到家,就请殿下你把丢在地上的所有玩具捡起来,把它们放回原处。”
注 根据作家本人在为希伯来文版英译者做的注释,“认可的社会公共机构”指犹太国准政府,如犹太代办处、民族委员会、自由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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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语出《圣经·出埃及记》第34章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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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皮提亚,德尔斐阿波罗神庙中的女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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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语出《圣经·箴言》第13章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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