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开心了,压根儿就不觉得饥饿,尽管从一大早开始他就没吃任何东西,只不过在约珥家的厨房里啃了几片饼干而已。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时候,雨就停了。在一缕缕污浊的云雾之间是一座座蓝色的小岛在那里放射出光辉。不知怎么的,那缕缕云雾好像在那儿静止不动,而那些蓝色的小岛正在向西飘动。费玛觉得,那蓝色是冲着他的,在那里召唤他紧紧跟上。
费玛走上了以西结街。那首关于约翰尼·吉他的老歌的头两句歌词依然回响在他的心里。但接下去怎么唱呢?约翰尼怎么样了?他这会儿正在哪里弹奏吉他呢?
尽管时间还是十二点半,但布哈拉区已经散发出安息日前夕的气息了。这种浓郁的气息让他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回想起安息日来临前流遍自己全身和整个耶路撒冷的那种美好的兴奋感觉。费玛迷迷糊糊地试图分辨出这种浓郁气息所包含的成分。这种气息有时在星期四下午就伴随着洗涮烹煮的各种声音开始在空中弥漫开来。女仆常常烹煮塞满添料并用针线缝合起来的鸡脖子。他妈妈会做上一份很甜很甜、又黏得像胶水一样的李子蜜饯。还有甜味的炖胡萝卜、鱼丸冻、馅饼,要么就是果馅卷,要么就是用葡萄干做馅的糕点。还有各种各样的果酱和橘子酱,其中有一种在俄语里叫做varyennye。他走着走着,紫红色的罗宋汤的气味和形象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半流质的浓汤,表面漂浮着一团一团的油脂,好像一个个金戒指,他小的时候就常用汤匙去捞那些“戒指”。
每到星期五正午,妈妈就准点来到学校大门口等候他。她那金黄色的辫子就像花冠一样盘在脑袋上,一个棕色的玳瑁壳梳子别在她那金黄色的后颈上。他俩一起到马哈耐·耶胡达自由市场做最后的采购。他背着书包,她则攥着柳条编制的篮子,手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自由市场上充满了各种气息,是那种浓郁、芬芳的东方气息,让他们两人心中充满了孩子般的欢喜。好像他俩正在秘密策划着要抵制家里馅饼的那种浓重的阿什肯纳齐[1]所喜欢的甜味,抵制使人腻味的胡萝卜、果馅卷、蜜饯和各种各样黏糊糊的果酱。他爸爸实在不喜欢这种对自由市场的星期五洗劫。他挖苦地抱怨说,孩子应该做功课,要么就锻炼锻炼,增强身体素质,更何况他们雇用女仆可是付了一笔钱的,女仆的工作就是做采购,而且在雷哈夫亚附近肯定就可以采购到任何需要采购的东西,所以没必要拽着孩子,在人行道上污水横流的那些肮脏摊点之间转悠来转悠去。黎凡特病菌密集,那个人声鼎沸的地方所发出的浓烈香气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给污秽披了一层伪装罢了。他嘲笑妻子对《一千零一夜》中各种魔法的痴迷,嘲笑她“对阿里巴巴的每周追踪”,这是他自己创造的说法。黑橄榄发出几乎是难闻的气息,尝起来是一股令人头晕的强烈的味道,他帮妈妈从各种各样的黑橄榄中挑选着,心中产生了一种放纵的快感。回想起那种快感,费玛内心深处不禁颤抖起来。有时,他隐约地注意到个别摊主直勾勾地盯着妈妈时那种闷燃的目光,尽管他当时岁数太小,还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他就如同在梦中一般,恍恍惚惚地感到了一种传遍妈妈身体,又似乎充溢自己身体的颤抖所发出的回声。现在,他能听见她在远处对他说话:看看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笨蛋。但这次他却快乐地回答说:不用担心,你知道,我依然没有说出我最后的一个字呢。
从自由市场回家的路上,他总是坚持自己提着柳条篮子。另一只胳膊挽着她的胳膊。星期五的午餐他们总是在乔治五世大街的一家小素菜馆吃,那是一个带红窗帘的小餐馆,让他想起他从电影中了解到的外国。餐馆是一对难民夫妇——但泽先生和但泽太太——开的,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夫妇,他们看上去太像了,人们完全有可能误以为他们是兄妹俩。事实上,费玛想着,他们说不定就是兄妹俩。谁能说得准呢?他们温文尔雅的举止给他妈妈的脸上带来了阳光一样的笑容。想着想着,费玛感到了一阵渴望的苦痛。吃完午餐之后,但泽太太总要在费玛面前放上两块四四方方的杏仁巧克力,既不多也不少。她还面带微笑地说:
“这是专门送给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得一点儿也不剩的豪(好)孩子的。”
她说起“豪孩子”来就像“豪孩子”是他名字似的。但泽先生呢,他是一个圆滚滚的男人,一边脸颊看上去就像一块新鲜的生肉:费玛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一种慢性皮肤病,或者只是一块奇怪的胎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次大面积烧伤之后所留下的一块神秘的疤痕。在那些星期五午餐之后,但泽先生总像履行仪式一样地吟上一首诗:
“埃弗雷姆时(是)可爱的小孩,
他池(吃)完了他的午饭,
所以他回(会)又壮又摔(帅),
在我们城里最棱(能)干——
森(什)么城?”
在这个仪式中,费玛的作用就是回答说:
“耶路撒冷!”
但是有一次,他就是不肯,而故意回答说:“但泽!”这个地名是他从父亲的集邮册中知道的,父亲那张沉重的德国地图里也有这个地名。他以前常常双手叉腰、两腿分开地站在客厅一角的地毯上,一连几个小时地阅览地图,在冬天的夜晚就更是如此。这一回答让但泽先生愁苦地微笑起来,还让他说了一些以“我的孩子”[2]结尾的话。与此同时,他妈妈的眼里不知怎么就充满了泪水,她突然将费玛的脑袋紧紧地搂在胸口,然后在他的脸蛋上一口等不得一口地飞吻起来。
但泽夫妇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想必很多年前就死了。一家银行的分行在当年小餐馆的位置上已经待了很多年了。那家小餐馆一尘不染,光亮夺目,即便是现在,即便是过了一千年之后,费玛还能够在鼻孔里嗅出那种感觉,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在他闻起来就像是刚刚飘落的雪花。每张桌子都铺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台布,台布上总是放着一只玻璃花瓶,花瓶里立着一枝玫瑰。四周的墙上装饰着宁静的风景画,画的都是湖泊和森林。有时,在拐角尽头,在盆栽棕榈附近的一张桌子旁,一个身材细长的英国军官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吃午饭。他僵直地坐在那儿,将他那顶鸭舌帽搁在玫瑰花的脚下。那些湖泊和森林的风景画现在都怎么样了?那个孤独的英国军官这会儿究竟在什么地方吃饭呢?一座充满渴望和疯狂的城市。是一座难民营,不是城市。
但你还是能够逃离这儿的。你可以带上迪米和约珥,逃离这儿,到沙漠上的某个基布兹去。你也可以向塔马或者安妮特·塔德莫求婚,和她一道在马格迪埃勒定居下来,找一份工作,可以在银行、公共医疗卫生服务机构或者国民保险机构当一个小职员,晚上就重新写诗。翻开新的篇章。朝第三种状态再靠近一步。
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将他领到了一个由狭窄街道组成的迷宫,这就是布哈拉区。横挂在这条灰色街道上方的是一条条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晾衣绳,他拖着脚步,缓缓地从这些晾衣绳下面走过去。在那些围着生锈的熟铁栏杆的阳台上,他可以看到住棚节[3]留下来的棕榈帐篷的干枯的残骸,还有一堆堆废铁和破烂、专门用于煮衣服的悬在空中的大铜锅、腐烂的装货箱、容量为五加仑的扁平容器,以及这些破败公寓中所有的废品。这儿的每扇窗户差不多都拉上了花哨的窗帘。窗台上摆放着一只只玻璃坛子,坛子里是用大蒜、小茴香和荷兰芹做成的腌汁,腌汁里是正在慢慢腌制的黄瓜。费玛突然觉得,这些建在带古老石井的庭院的周围,散发出烤肉、洋葱、各式烘烤糕点、各种喷香菜肴的气息和烟味的房子给他的一个已经完全无法提问的问题提供了一种简单、直接的答案。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急迫地从里外捶打他的胸口,轻柔地拨弄和啮噬,就像那首早就被人忘却的有关约翰尼·吉他的曲子,就像以前每个星期五在自由市场采购之后他妈妈总要带他去吃饭的那家小餐馆四周墙壁上悬挂的风景画中的湖泊和森林。他自言自语地说:
“够了。打住吧。”
就像一个抓挠疮口的人一样,尽管他知道应该停下来,可就是停不下来。
在格尔绍姆拉比大街,他从三个丰满的矮个儿女人身边走过。她们长得太相像了,费玛都以为是姐妹三个,说不定还是一个做妈妈的和她的两个女儿呢。他痴迷地打量着她们。她们都是丰腴、肉感的女人,就像一幅描绘某东方国家后宫的油画中的那些女奴一样有着迷人的曲线。他在脑海里想象着她们全都脱光了衣服,胴体横呈,然后就顺服地屈从了他,就像女招待给排成长队的一群饥肠辘辘的男人大量分发滚热的食物,也不费神去区分接受食物的对象是谁,不区分分发给对方的食物是什么,她们三个将自己的身体作为礼品,木然地、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厌倦地送给了他。此时此刻,对于费玛来说,这种木然和厌倦似乎要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感官刺激都更加性感,更具挑逗性。过了一会儿,他心里涌起了一阵羞愧的潮水,熄灭了他的欲望之火。今天早晨他为什么要放弃约珥的身体呢?只要他多一点狡诈和耐心,只要他锲而不舍,她肯定就屈服了。没有了欲望,但又怎么样呢?是欲望的问题吗?
那么,是什么问题呢?
三个妇女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费玛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如同被钉子钉住了一般,他茫然地凝望着,心里既激动又羞愧。事实肯定是这样:今天早晨他根本就不渴望约珥那个瘦削的身体。他当时倒是隐隐约约地渴望一种不同的融合,不是肉体上的融合,也不是母子之间的融合,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融合,而是一种费玛无法叫上名字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种东西,虽然捉摸不定,美好得无法定义,但如果他能有幸得到一次,仅仅一次,那就有可能让他的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转念一想,他又改变了主意。“让他的生活变得美好起来”,这样的措词似乎只适合一个糊里糊涂、脸上堆满粉刺的青少年,而不适合一个有能力领导国家摆脱危机、让国家走上和平之路的人。
然后,费玛逛到一个同时用作修鞋店的小鞋店门口,他在门外滞留了好一会儿,就是为了闻生橡胶的味道,那种让人陶醉的修鞋的胶水味。就在这时,他无意中听到了两个人谈话的片段。有一个是中年的教徒,看上去就像某个慈善基金会的财务主管,要么就是某个犹太会堂的小执事;另一个穿着一身不得体的劳动服,是个后备役军人,肥胖肥胖的,全身破破烂烂的,脸上的胡子也没刮。
当兵的说:
“他们俩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个小男孩总是照看着奶奶。他整天都不离开她的身边半步。每隔三十秒他都要检查一下,以确保她没有再次离开。上帝保佑,千万别这样!她的脑袋是崩溃了,但她仍有两条腿好使,你相信我的话好了,她跑动的速度就像长着两条人腿的猫那样快。”
年长一些的财务主管哀伤地说:
“脑袋里面的思想看上去就像一片干酪。有点像黄白色,上面有好多皱纹。电视上放过的。如果你的记忆力在开始下降,科学家已经发现,记忆力源自尘土。是好多的小虫子钻了进去,啃那片干酪。直到干酪全烂了。有时你甚至还会嗅到一丝干酪的臭味。”
当兵的很有学识地纠正道:
“不是小虫子,是细窘(菌)。像一粒沙子那么大小。就是用放大镜你也看不见的,而且,每小时要生出好几百呢。”
费玛继续向前走去,心里一边在思考着刚才听到的话。他的鼻孔一时间差不多都能闻到腐烂干酪所发出的臭味了。接着,他又在一家蔬菜水果零售店的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一箱一箱的茄子、洋葱、生菜、柑橘和橙子都摆放在人行道上。这些蔬菜和水果的四周嗡嗡地盘旋着苍蝇,还有一两只黄蜂。要是将来有一天能带迪米到这些胡同里散散步就好了。他这会儿就能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小男孩手指所散发出来的温暖。他还试图想象他们俩一起在这儿溜达时他能从那个沉思的挑战者嘴里听到什么样充满智慧的话语,试图想象他到时将不得不从什么全新的角度来看待所有这些景象。迪米肯定会注意到费玛注意不到的那些方面,因为他缺乏这个小男孩的观察力。迪米是从哪里获得的这种观察力呢?特迪和约珥总是聚精会神地集中处理他们面前的各种任务,而巴鲁赫总是沉浸在他的趣闻轶事和道德故事里。最佳行动方案说不定就是搬到他们家里,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开始,他可以,比如说,就说是临时打扰,过渡一下,用装修工作为借口,一开始就让他们全家放心,只不过是一两天时间而已,顶多一周,他不会讨嫌的,在厨房阳台的杂用间放个床垫,他睡在那上面也就心满意足了。一上来就给他们做饭、洗碗、熨衣服,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照看迪米,帮迪米做家庭作业,帮约珥洗内衣,帮特迪擦烟斗。毕竟,他们动不动就要出门,而他则是个悠闲的人。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适应这种安排的。他们会非常喜欢这种安排所带来的各种便利。他们会渐渐依赖费玛在家务上的帮助。没有他,他们就无法生活。看出这种全方位利益的人说不定还是特德,一个心胸开阔、没有偏见的人,一个思维清晰的科学家。这样,迪米就不会整天无人过问,孤身一人游荡,依赖邻居的同情,听任邻居家那些恃强欺弱的孩子的侮辱,或者是不得不幽禁在电脑屏幕的前面了。特德本人还会解除一件负担,他就不用和约珥在一起朝夕相处了,这样也就能解脱一点了。至于约珥那可就难以预测了:她说不定会冷漠地耸耸肩膀,接受这种安排,说不定只是像偶尔做的那样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也说不定干脆就离开家门,到帕萨迪纳去,把迪米撇给特德和我。最后一种可能性让费玛的思想沐浴在一片神圣的光亮之中。似乎确实让人激动:一个社团,一个城市基布兹,三个男性朋友,彼此忠诚,彼此体贴入微,被感情的纽带和相互关心的纽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左邻右舍都在狂热地准备安息日的来临。家庭主妇都拎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购物篮;小商小贩们在嘶哑地叫卖;有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上面的一只尾灯碎了,就像一个被打得青肿的眼眶,它前一拐,后一拐,来回折腾了四五次,最后竟奇迹般地挤进了人行道上的一个停车场,泊在两辆同样破烂的卡车中间。对小卡车成功地找到泊位费玛一阵喜悦,好像这就预示了他在将来也会有一丝机会似的。
过来一个面容苍白的东欧人,他长着一副削肩,生着一双突出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得了溃疡,如果不是什么恶疾的话,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婴儿车,婴儿车上装满了纸包的或塑料袋包装的各种食品,还有成批的软饮料。他一边将婴儿车向上坡推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堆东西的最上面是一份晚报,报纸被微风吹得哗哗作响。费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掖到那些瓶子的缝里,以免被风吹走,同时眯眼瞥了瞥上面的新闻标题。
老人只是用意第绪语说道:
“啊,好的。”
一只近乎鹿毛色的狗夹着尾巴巴结地溜过来,怯生生地朝着在它看来有些恐惧的费玛的一只裤脚嗅了嗅,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就低头走了。八十年前,那个尽人皆知的巴勒[4]在这里发疯了,在痛苦地死去之前它又让眼前的这些街道充满了恐惧,费玛沉思道,这只狗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巴勒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的儿子呢?
在一个前院里,他看见一个孩子们用板条箱和破烂的装货箱搭成的塔楼的废墟。接着,在一座名叫“救赎锡安”的犹太会堂,也就是麦什德[5]人社团小修道院的墙上,费玛看到了几条涂鸦标语,他于是驻足观看。“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6]”费玛认为自己在这个希伯来文句子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虽然他吃惊地发现他也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卡享(亨)是大师——工堂(党)真该死。”“愿诽谤者没有希望。[7]”这个句子精确吗?他又一次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等到了家里再核对一下。“舒拉米特·阿洛尼[8]和阿拉法特在一起噪(操)。”“记住你是从土而出的。”费玛同意最后一条格言,他甚至还点了点头。“拉结·鲍鲍伊奥弗是婊子。”在这条标语的左边费玛还痛苦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立即和平[9]——回头付账。”但他一向知道,向纵深处挖掘是至关重要的。这儿又是一条:“以眼还眼[10]”,这句话让费玛不觉微笑起来,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诗人究竟指的什么意思。一个不同的笔迹写道:“叛徒马尔米连[11]——出买了他的妈妈!”费玛知道,写标语的人原本打算写“出卖”的,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这种讹误十分可爱。好像是一种诗人的灵感在左右着写字人的手,让他写出了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东西。
在救赎锡安犹太会堂所处街道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其实只不过是墙壁上的一个洞穴罢了。文具店的橱窗上点缀着一些死苍蝇的尸体,还能看到为了抵挡爆炸的冲击力而纵横交错地贴在上面的那些胶带的痕迹,那是我们劳而无功地赢得的某次战争所留下的纪念品。小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灰扑扑的笔记本、由于时间久远因而边缘都翻卷起来的练习本,还有一张摩西·达扬[12]的褪色相片,他穿着中将制服,站在哭墙前面,但也未能逃脱苍蝇的骚扰,另外还有指南针、尺子、廉价的塑料铅笔盒,有的铅笔盒上还印着满面皱纹、身着华丽服饰的阿什肯纳齐拉比或者是塞法尔迪托拉圣贤的画像。在所有这些文具中间,费玛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厚厚的练习本,是灰色的硬壳封面,有好几百页,一定是上几代作家和思想家用过的那种。他突然渴望回到自己的书桌旁边,对那些正在威胁他日常生活程式的装修工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感。
从现在开始,再过三四个小时这儿就要拉响汽笛,宣告安息日开始了。喧哗的大街小巷就要慢慢地沉寂下来。一种美丽、温和的寂静,是松树、石头和铁质百叶窗的寂静,将要从环绕城市四周的那些山峦的斜坡上流淌下来,覆盖整个耶路撒冷。男人和男孩穿着得体的节日服装,背着装祈祷披巾的绣花包,他们将沉着地前往点缀各条狭窄街道的无数小会堂,到那里做晚祷。家庭主妇点上蜡烛,做父亲的则用动听的东方人的语调祈神赐福。家家户户将团聚在饭桌旁边:辛苦劳作的穷人,他们把信赖寄托在遵循各条诫律上,而不深究那些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心中充满希望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们深信当权者知道怎样办最好的事,当权者也聪明睿智地行事。青菜水果零售商,商店店主,沿街叫卖的小贩,学徒,市政府的小职员和文职人员,小商人,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售货员,手艺人。费玛试图在脑海里想象这样一个地区在工作日的情景,以及在安息日和其他节日时的魅力所在。尽管他没有忘记,这儿的居民肯定要辛苦劳作才能勉强度日,肩上还背着许多沉重的负担,他们要为债务着急,要为收支平衡担忧,要为抵押契据焦虑,但他仍然觉得他们都过着体面、真实、平安的日子,人们内心都充满喜悦,那是一种他从来就没有体味过、将来也不会有机会体味的喜悦,直到他垂死的一天也不会。他突然渴望这会儿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可以坐在雷哈夫亚他父亲家中那个雅致的会客厅里,四周是上漆的家具、东方小地毯、中欧的大枝形烛台、书籍、细瓷器和玻璃器皿,最终来凝神思考真正重要的东西。可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奉上帝的名,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是这样的:从今天开始,从这个安息日的起点开始,将那些空谈、那些荒废和那些埋没他生活的谎言一下子扫除出去。他愿意恭顺地接受自己的痛苦,他愿意最终和自己招致的孤独妥协,直至最后一刻,放弃呼吁的权利。从现在起,他将生活在寂静之中,他将把自己隔绝开来,他将在公寓里和生活中切断同那些云集他身边的所有行善女人的令人作呕的关系,他将不再用诡辩来骚扰茨维、尤里和其他人。他将从远远的地方爱约珥,不会让她觉得厌烦。说不定他还不愿费神去找人修理他的电话机呢:从现在开始,电话机也可以一言不发。这样,它也就可以停止吹嘘、停止撒谎了。
可是迪米呢?
他要写本书献给他。因为,从下周起,他将在上班前到国家图书馆的阅览室泡上五六个小时。他将系统地检阅馆内现存的资料,包括最隐晦、最艰涩的资料,这样,过不了几年他就有能力从客观的角度写上一部犹太复国梦的兴衰史。要么,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将加略人犹大的生、死和复活写成一种怪诞的、近乎疯狂的小说。
事实上,还是不要写书的好。从现在开始,也最好永远地同报纸、收音机和电视告别。至多,他会听听古典音乐节目。每天早晨,冬天也好,夏天也好,天一亮他就起床,在公寓下面干河旁橄榄园里散步一小时。接着,他要悠闲地吃上一顿早餐:青菜,水果,一片不带奶油的黑面包。他要刮脸——不,干吗要刮脸呢?他要蓄上一副浓密的胡子——然后坐下来阅读、思考。每天傍晚下班之后,他还要花上一两个小时在城区溜达溜达。他要有计划有步骤地了解耶路撒冷。他要一步一步地挖掘这座城市所隐藏的珍宝。他要探寻每一条胡同、每一家后院、每一个隐秘的所在,他要发现每堵石墙后面都隐藏着什么。他那疯疯癫癫的父亲如果再给他钱的话,他是一个子儿也不会要了。夜里,他就独自一人站在窗户旁边,聆听他内心的声音——他一直用蠢话和笑话来让它闭嘴,一直到现在。他要跟约珥的老父亲学点教训,就是那个老拓荒者纳夫塔利·茨维·莱文,他成天地坐在那里,盯着墙壁,不管你说什么,他的回答都是一个问句:“啥意思?”事实上,问得不赖。尽管转念一想,就连这个问题也可以免去不问,“意思”这个术语本身明显没有任何意思。
去年的雪。
Azoy。
费玛厌恶地想起上个星期五,正好一周以前,就在舒拉和茨维·克鲁泡特金夫妇家里,到了午夜之后,话题突然就转到对各派复国主义产生了强烈影响的俄国成分。茨维卡嘲弄A.D.戈登[13]和他那些追随者所坚持的幼稚的托尔斯泰主义;尤里·格芬则回忆说,这个国家一度充斥着斯大林的崇拜者,到处都传唱着有关布琼尼[14]骑兵的歌曲。就在这时,费玛站了起来,微微地弓着身子,开始用他那清脆、洪亮的嗓音朗诵早期俄国文学译本中一个代表性的段落,让整个房间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住在斯帕索夫附近,老爷,在B修道院旁边的镇子里,替阿夫多佳·谢尔盖耶夫娜的妹子玛尔法·谢尔盖耶夫娜当差,说不定您老人家还记得,她坐马车去参加舞会,从车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她老人家住在修道院旁边,我给她当差。”[15]
尤里说:
“你都可以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了。”
特迪说:
“活脱脱就是《猎鹿人》[16]中婚礼一场的台词——这部电影当时用希伯来语叫什么来着?”
约珥呢,她则干巴巴地发话了,差不多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怂恿他呢?看看他正在对自己做些什么吧。”
费玛这会儿接受了她的话,这话就像劈脸给了他一记耳光,让他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他决心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在她面前出丑了。也不在其他人面前出丑了。从现在开始,他要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他站在那里,为自己的新生活做准备,一边盯着一幢灰色石楼过道里写在一排破烂信箱上的那些住户的名字,并且吃惊地发现这里也住着一户叫皮赞蒂的人家,但皮赞蒂这个名字下面却没有他的名字这倒让他有些吃惊。这时,一个伶牙俐齿的塞法尔迪拉比学院的学生,是一个戴眼镜、穿着阿什肯纳齐哈西德派服饰的瘦个青年,他很有礼貌地对他说话了。他说得非常小心,好像担心对方会做出粗暴反应似的,他请费玛履行戒律,当场佩带好经文护符匣。费玛说:
“这么说,按你的观点,我要是这样做了就会使弥赛亚早点降临了?”
年轻人好像早就为这个问题做好了准备,立刻用带着意第绪语节奏的北非口音热切地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对你的灵魂有好处。你立刻就会感到释然,感到喜悦,有一种神奇的感觉。”
“啥意思?”费玛问。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先生。检验过了,也得到证实了。手臂上的经文护符匣能清除你身体上的污秽,头上的经文护符匣能洗涤你灵魂中所有的尘埃。”
“可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体上有污秽、灵魂上有尘埃呢?”
“上帝禁止我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免得我因嘴唇犯罪。每个犹太人,哪怕他是一个罪人——但愿不要发生在我们头上——他的灵魂都在西奈山上。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每个犹太人的灵魂都会像天国的光辉一样向外发出光亮。然而,由于我们自身的各种问题,由于尘世生活总往我们头上倾倒的垃圾,有时也会发生悲哀的事情,我们灵魂深处的天国光辉就变得灰蒙蒙的,姑且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人的汽车发动机有尘埃,他该怎么办呢?当然,他要把它拿出来,清洗清洗。这就是对灵魂中尘埃所作的比喻。遵守佩带经文护符匣这条戒律就能马上清除你灵魂中的尘埃。要不了一会儿你就感觉自己像一个崭新的人。”
“如果一个不信上帝的人把经文护符匣佩带一次,然后又继续犯罪,那有什么用呢?”
“噢,你明白,是这样的,先生。首先,即使佩戴一次也是有用的。可以起到促进作用。遵守了一条戒律就能导致遵守下一条戒律。这同汽车也是一个道理:在行驶了许多许多公里之后你就得保养它,清洗化油器,换机油,诸如此类。自然,一旦你在保养方面有所投入,你就越发要看顾你的汽车了。这样就物有所值了。慢慢地慢慢地,你就形成了习惯,每天都要保养,我们姑且这么说吧。我给你说这个例子仅仅是为了解释上的方便,以便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没有汽车。”费玛说道。
“没有?真的?你知道,有一句话倒是千真万确的:一切源于上帝。我这儿有个东西给你。你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划得来的交易。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但首先还是让我们注意一下敬神与渎神的区别。”
“我不会开车。”费玛说。
“全部包括在内,只要三百美元,我们就能让你通过驾照考试。学不会者下期可以免费再学,直到会了为止。要么,我们想个办法,把这三百美元也放到买车的钱里。这可是非常特别的情况。只对你才这样。但首先你要佩带好经文护符匣:你会发现,你戴上了经文护符匣就会感觉像头狮子似的。”
费玛哈哈大笑道:
“不管怎样,上帝已经将我忘了。”
“第二,”年轻人不听他的这句话,情绪越发高涨地继续说道,“你永远都不应该说什么‘不信上帝的人’。没有什么‘不信上帝的人’这类说法。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犹太人会是‘不信上帝的人’。这种说法本身就等于诽谤——或者更为过分——上帝不会容许的!——等于渎神。书上写着的,人不应该认为自己邪恶[17]。”
“我碰巧,”费玛坚持说道,“就是一个百分之百不信上帝的人。任何一条戒律我都不守。只有六百十三种犯戒。[18]”
“你错了,”年轻人礼貌又坚决地说,“完全弄错了,先生。是犹太人,却不守某些戒律,在全世界也没有这样的事。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有人遵守得多一些,有人遵守得少一些罢了。正如我们先生所说,这是数量问题而不是质量问题。正如根本没有从不犯罪的义人这种事一样,也没有从来就不曾行过某些义举的罪人这种事。只是义举少一些罢了。甚至你,先生,请你允我直言,你每天都至少是在遵守一些戒律的。即使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不信上帝的人,他也是每天都在遵守几条戒律的。比如,你现在活着,这是事实吧?你活着,这就已经在遵守‘你要拣选生命[19]’这一条戒律了。每隔一两个小时,每当你过马路时,你就选择生命,即使你本可以选择相反的做法,上帝不容许我这样说!我说得对吗?然后,你有孩子——他们应该个个健康——这是事实吧?你有孩子了,你就已经遵守了‘要生养众多[20]’这一条戒律。还有,你现在是生活在应许之地上,这是事实吧——这就又守了六七条戒律了。然后,如果你有时觉得幸福,那你就又是在遵守一条戒律了。人人都是赢家!有时,你也许在天国透支了,可他们绝不会冻结对你的信贷。无限量的信贷,这就是你所得的东西。与此同时,为了奖励你确实遵守的那几条戒律,那地方还为你准备了一个私人储蓄存折,这样,你每天都在往存折上存一点,再存一点,他们每天也都会给你计息,并且加到你的投资总额上。你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变得非常富有,你甚至会惊诧不已的,先生。书上写着,分类账本摊开着,一只手在写着。[21]佩带经文护符匣只需五分钟,甚至连五分钟也不需要的——相信我,不会弄疼你的——这样你就会因为安息日积累一笔额外的津贴了。相信我,在尘世间,不管你从事哪行职业,你投资五分钟,都绝不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回报。这是一个经过检验并且被证明了的事实。不戴?即使这样也不是十分可怕。说不定只是你佩带经文护符匣的时间还没有到来罢了。时间一到你就知道了。你会收到一个准确无误的信号的。重要的是,先生,不要忘了:忏悔之门永远开着。正如人们所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绝不关门。包括安息日和节日在内。现在,关于汽车和驾照考试的事,在这儿,你记下这两个电话号码吧。”
费玛说:
“这会儿我家里连一部电话也没有。”
宣传戒律的人忧心忡忡地瞥了他一眼,好像他正在脑子里做着某种估测,接着,他犹豫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他说:
“你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吧,是不是,先生?我们要不要派个人过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什么?尽管说好了,别不好意思。要么,最好的办法说不定是这样,你倒不如和我一道,我们一起来过安息日?别拘束,就当是在兄弟中间好了,就这么一次行吗?”
费玛说:
“不,谢谢你。”这一回,他的语气使得年轻人胆怯地祝他安息日快乐,然后转身走了。他两次回过头来,朝费玛望去,似乎生怕对方追了上来。
有那么一会儿费玛感到很遗憾,他原本可以给这个推销虔诚行为和二手汽车的小贩一个刻薄的答复,从神学的角度将他当场击昏,让他不至于马上就忘掉。比如说,你要杀了一个五岁的阿拉伯小姑娘能够在那里得到五个点的利息吗?要么,让一个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但你和妻子都不要它,这是义行还是罪行呢?但是过了一会儿,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竟然为没有接受对方的邀请感到某种后悔,要是能给这个穿着沃利尼亚[22]或加利西亚服饰的北非青年带来一点小小的喜悦也是好的。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狡诈,但在费玛看来他似乎还是天真、善良的。毫无疑问,他这会儿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纠正无法纠正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拖着步子经过了一个木匠铺、一个散发着浓烈咸鱼气味的食品杂货店、一个让他觉得血迹斑斑的肉铺和一个脏兮兮的专卖女用发网和假发套的商店。他在附近的一个报摊上买了周末版的《消息报》、《新闻报》和《晚报》。就这样,费玛夹着一摞报纸(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他还第一次购买了一份极为虔诚的《诚钩报》),走进西番亚街拐角的一家小餐馆。这是一种家庭经营的小餐馆,只有三张餐桌,上面铺着正在剥落的粉红色的塑料贴面,一盏微弱的电灯泡从上面投下一种发黏的黄色光线。懒洋洋的苍蝇到处游荡着。一个长得像狗熊似的男人正在柜台后面打盹儿,咬着自己的胡须。有那么一会儿,费玛在考虑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事实上是他自己正坐在由于魔法被挪到这儿来的诊所的服务台后面。他一屁股坐到一张似乎脏得怕人的塑料椅子上,然后在那里尽力回想着一千年前在但泽夫妇的那家小餐馆里,每逢星期五他妈妈通常会给他点些什么。最后,他点了鸡汤、炖牛肉、什锦色拉、空心圆面包和泡菜,还有一瓶矿泉水。他一边吃一边翻阅那一摞报纸,直到最后,他的手指黑了,每张报纸也都被弄得油腻腻的。
《晚报》的第二版有一篇报道说,在杰宁,有一个阿拉伯青年企图点火焚烧一辆泊在该镇主要街道的军用吉普车,导致自己被活活烧死。据报道,调查发现,当时聚集在着火青年四周的一群阿拉伯暴徒阻止勤务兵对其进行急救,还不允许士兵靠到近前泼水将火扑灭,显然,他们相信正在眼前焚烧的青年是一名以色列士兵。他在自己点燃的烈火里烧烤了大约十分钟,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最后才断了气。然而,在阿奇巴之光镇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从楼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重伤,自从赎罪日[23]就一直昏迷不醒。所有的医生都已宣布他为不治,把他放到一个收容所,意思是让他在那里作为植物人度过余生。可男孩的妈妈,一个目不识丁的淳朴女人,她就是拒绝放弃哪怕是一线希望。大夫们告诉她,这孩子没指望了,只有奇迹才能挽救他的生命,她却匍匐在欢呼之子镇一位著名拉比的脚下。拉比叫她去请一位以脑部受伤而闻名的拉比学院的学生,让这位拉比学院的学生夜以继日地向那个没有反应的孩子(他的名字要么是伊扎克,要么是以撒)的耳朵里重复《光辉之书》[24]上关于亚伯拉罕和以撒的那页内容。果然,四天四夜之后,小男孩开始现出了生命迹象,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到处奔跑着,唱圣歌,还上了一家教会寄宿学校,在学校里他获得了一项特别奖学金,还赢得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天才之花”的美名。为何不把《光辉之书》里的这段内容也向伊扎克·拉宾和伊扎克·沙米尔的耳朵里念一念呢?费玛不觉暗自发笑,接着他把一些汤汁泼到了裤子上,又抱怨起来。
在宗教报纸《诚钩报》上,他浏览了一下有关针对逃离基布兹行为所发表的七嘴八舌的恶毒评论。根据这份报纸的观点,基布兹较为年轻的一代现在都在远东地区和印度山区一带晃荡,委身于各种各样可怕的异教教派。翻回《晚报》,一位资深专栏作家提出异议,他认为我们的政府不应该急急忙忙地奔赴各种各样靠不住的和平会谈。我们应当耐心等待,直到我们以色列恢复了威慑力量。英蒂法特之剑,我们姑且这么说吧,就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万万不可坐在谈判桌卑微的位置上。关于和平的各种讨论或许是需要的,但必须等到阿拉伯人最终认识到他们既没有了政治机会也没有了军事机会,事实上是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了,然后夹着尾巴过来向我们乞求才行。
在《新闻报》上,他看到一篇讽刺小品,大意是不应该将艾希曼绞死,我们当时就应该有远见卓识,赦免他的罪行,这样,在现在这个当口我们就可以利用他的经验和各种组织技巧了。在那些折磨阿拉伯人的人当中,在那些想将阿拉伯人集体驱逐到东部(我们都知道,他对这一地区可谓了如指掌)的人当中,艾希曼是会大受欢迎的。接着,在《最新消息报》的周末专栏上,他看到一篇文章,还配有数幅彩色照片,说的是一个一度颇为知名的歌星的磨难。这位歌星曾经吸食毒性很大的毒品,以致上瘾,而现在,就在她同毒瘾搏斗的时候,一名无情的法官却剥夺了她对自己幼女的监护权。这名幼女的父亲是一个拒绝透露身份的足球明星。法官裁定将这名幼女移交给一个寄养家庭,而不顾这位歌星的抗议:那个养父事实上是个南斯拉夫人,没有名正言顺地皈依我们犹太教,说不定还没有行过割礼呢。费玛将裤子、衬衫和大衣的所有口袋都搜了一遍,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最终却偏偏从外套的里面口袋中摸出了一张叠成方块的二十谢克尔的钞票,是巴鲁赫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设法安放在那里的。他付了款,咕哝着道歉的话就离开了。他把所有的报纸都拉在了餐桌上。
到了餐馆外面,空气更加寒冷了。空气中有一丝傍晚的凉意,虽然还只是下午半晌的时候。开着裂缝的柏油马路,锈迹斑斑的熟铁大门(有些大门上刻写着“锡安”的字样),商店的招牌,作坊,托拉学校,房地产公司,慈善团体,沿人行道停放着的一排垃圾桶,透过荒废的花园依稀可见的远山——一切的一切都被包裹在层层灰色之中。偶尔还有异样的声音穿透街道的喧嚣:教堂的钟声,要么响亮而舒缓,响过之后是一片寂静,要么微弱,要么尖厉,要么沉重而哀伤;远处高音喇叭的声音;风钻的声音;汽笛隐隐约约的叫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不能覆盖耶路撒冷的寂静,那种永恒的、内在的寂静,如果你在耶路撒冷的任何一种噪音下面寻找,你总能够发现这种寂静。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慢悠悠地打他身边走过,有可能是爷孙俩。小男孩问道:
“你说世界内部是火,但地面为什么不是滚烫的呢?”
爷爷说:
“首先你得学习,优素尔。你越学习就越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提问。”
费玛想起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个年迈的小贩推着一辆嘎吱作响的破手推车,背着一只口袋,从耶路撒冷的一条大街走到另一条大街,专门买卖二手家具和破旧衣服。费玛到现在还能刻骨铭心地记得老人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绝望的叫喊。起先,你在几个街区之外就会听到,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不祥的征兆,就像是幽灵的叫声。慢慢地,似乎老人是肚皮着地,从一条大街向另一条大街爬行,那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么沙哑,那么恐怖——al-te za-chen——有一种凄凉感和穿透力,好像是绝望的呼救,似乎有人正在遭到谋杀。也不知怎么的,在费玛的脑海中,这种喊叫声和秋天联系在一起,和阴霾密布的天空联系在一起,和滚滚的雷声和开始几颗混合着尘埃的雨滴联系在一起,和松树神秘的飒飒声联系在一起,和暗淡的灰光联系在一起,和空旷的人行道和听任狂风肆虐的花园联系在一起。一听到那声音就有一种恐惧将他抓住,到了夜里,恐惧有时就侵袭他的梦乡。就像是已经开始的一场灾难的最后一次警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理解al-te za-chen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那种毛骨悚然、断断续续的声音是在对他说话,是在用希伯来语对他说:Al tezaken(“不要变老了”)。妈妈对他解释说,alte zachen是意第绪语,意思是“旧东西”,但尽管如此,费玛总是摆脱不了一个让鲜血也会冷冻起来的预言,这个预言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一步一步地逼近,敲打着花园的大门,老远就警告他衰老和死亡即将来临,那种喊叫声是某个受害者的声音:这个人已经成了这种可怕预言的牺牲品,这会儿正提请众人注意,他们自己的末日也快要来到了。
此刻,在他记起了那个幽灵的时候,他微微地笑了笑,用在沙因费尔德太太小餐馆里遇见的那个遭解雇的职员、那个被上帝遗忘了的男人的话来自我安慰:“别管它,我们都要似(死)的。”
上了施特劳斯大街,费玛打一家极度虔诚的名叫“鹰之翼”的旅行社的花窗旁边经过。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一幅色彩亮丽的宣传画,画面上的埃菲尔铁塔耸立在大本钟和帝国大厦之间。在不远处,比萨斜塔向别的塔倾斜过去,在比萨斜塔的旁边是一架荷兰风车,还有两头圆滚滚的母牛在下面茫然地吃着青草。宣传画上写着:“在上帝的帮助下:赶快上车——旅行无比快乐!”在宣传画的下方,用通常专供宗教图书使用的字体写着:“从容不迫,六次分期付款,不计利息。”还有一张俯瞰雪山的照片,照片中间印着一行蓝字:“我们的做法不冷不热——绝对可食。”
费玛决定进去询问一下到罗马的特价机票一张要花多少钱。他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借钱给他买机票的,要不了几天他就会跟尤里·格芬以及安妮特的丈夫坐在一起,坐在贝内托大街一家舒适的小餐馆里,在一些放纵不羁的女人和寻欢作乐的男人的陪同下,一边呷着卡布奇诺,一边妙语连珠地谈论萨尔曼·拉什迪和伊斯兰教,还可以一饱眼福地看着那些曲线毕露的姑娘们打自己身边走过。要么,他就孤零零地坐在一家带老式木质结构的绿色百叶窗的小客栈里,就坐在窗户旁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偶尔还将自己的直接印象和简练的沉思结果草草地记录在眼前的笔记本上。堵塞的泉水说不定就会打开一道裂口,几篇新的诗章就会奔涌而出。也许会有几次逢场作戏的交流,轻轻松松,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是在充满流口水的先知的这个耶路撒冷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生的那种无足轻重的两性关系。最近,他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说,信仰上帝的旅游代理懂得如何花言巧语,以致让你相信他们差不多能够一个子儿不要就将机票卖给你。在罗马巧夺天工的宫殿里和由石头铺成的广场上,人们的生活无忧无虑,充满乐趣,不存在犯罪感和羞辱感,即使那儿也存在残忍行为或者不公正行为,但在那儿,不公正并非你的责任,苦难也不会压迫你的良心。
里面是一个肥胖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粉红色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的,头上戴一顶宽大的黑色无边圆帽,他放下手中的书,抬起一双天真的眼睛,同时赶紧将书藏起来,放在一份《宣告者报》后面,一边用一种自我陶醉的阿什肯纳齐口音向费玛打招呼:
“您好,先生。”
他只不过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可他看上去财大气粗、目空一切,却又渴望取悦他人。
“我们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呢,先生?”
费玛发现,除了办理境外旅游,这个机构还出售国家彩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抽彩。他拿起一本小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小册子上向游客推荐“假日综合游”,住塞费德和太巴列[25]的豪华宗教饭店,由称职的医护人员负责身体保健,还可以通过“在《托拉》雄师和智慧之鹰[26]的圣墓前”举行祈祷式的方式来获得灵魂上的净化,这就将身体保健和灵魂净化结合在一起。这时,也许他注意到年轻的旅游代理身上那件经过浆洗的白衬衣的领子和袖口都是脏兮兮的,就和他自己的衬衣一样,费玛改变了主意,决定推迟他的罗马之行。至少要等找个机会和他父亲谈一谈,并且向尤里·格芬咨询一下才是。尤里·格芬今天或是明天就要回来了。要么是星期天?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得不慌不忙,又悠闲地拿起另外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一些犹太宾馆的照片,都在“风景如画的瑞士”,在国家彩票和每周足球普尔[27]之间犹豫不决,最后,为了不让在一旁耐心、礼貌地等他定夺的代理失望,他决定买一张以色列红十字会的彩票。可是以色列红十字会的彩票他也买不成,因为除了安妮特的耳环之外,他在口袋里只能找到六个谢克尔,这还是他在西番亚街那个沾满了苍蝇屎的自助餐馆就餐之后的找零。于是,他千恩万谢地从代理手中接过一些带图解的小册子,小册子上有为信守《托拉》的犹太人所组团旅游的路线以及极为详细的介绍。在一个使用希伯来语、英语和意第绪语三种文字的小册子上,他发现,在全能的上帝的恩典之下,现在又可能到波兰和匈牙利那些“令人敬畏的圣徒”的墓地前做祈祷仪式,又可能拜谒“被迫害者破坏的那些犹太圣地,愿他们的名字被涂抹!”,又可能享受“雅弗的令人大开眼界的佳丽[28]了——一切都处在一种真正的犹太氛围中,在合格的、虔诚的、得体的导游的负责下符合严格的可食标准,一切都经过《托拉》巨擘的祝福和推荐”。旅游代理说:
“先生,也许您会改变主意的,等您有空想好了之后再过来光临我们这里?”
费玛说:
“也许吧。看看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非常抱歉。”
“没关系,先生。这是我们的荣幸。祝您安息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