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安息日前夕(2 / 2)

费玛 阿摩司·奥兹 12650 字 11个月前

朝犹太工人总工会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这个长着香肠般手指、穿着领口和袖口都是脏兮兮的浆洗衬衣、阿谀逢迎、吃喝过度的年轻人和约珥在距离这儿步行仅需两分钟的先知街上某家诊所里流掉的儿子差不多是一样大的年纪。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因为除了无边圆帽和赞礼员一样的男高音之外,一个不偏不倚的观察者或许能够发现你和那个胖墩墩、脏兮兮、花言巧语、急切地取悦他人的年轻旅游代理之间还有某些相似之处。事实上,在赞礼员一样的男高音这个问题上还很难肯定。这个夸口的尤物,厚厚的镜片下面是一双灰暗的蓝眼睛,两个面颊像猪肉那样粉红粉红的,约珥会对这样的人萌生出什么母爱吗?她会坐下来给他编织一顶上面带一只绒球在那里晃来晃去的蓝色羊绒童帽吗?她会挎着他的胳膊,一起上马哈耐·耶胡达自由市场并让他给她挑选芬芳的黑橄榄吗?那么,你自己呢?时不时的,你真觉得有必要将一张折叠起来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吗?或者帮着他请装修房子的工人吗?这就证明约珥当时的抉择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她生下来就是对的。

可是,费玛挖苦地想,说不定还是一个女孩呢。一个小朱列塔·马西纳,长着一头柔软、光亮的头发。可以用他妈妈的名字来给她起个名字,就叫丽莎,或者用这个名字的希伯来文变音,叫叶利舍娃。不过可以肯定,约珥会否决这个提议的。

一个冷酷的女人,他吃惊地自言自语道。

难道真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仅仅因为你对她的所作所为?仅仅因为你在希腊许下的那个没有兑现的、也根本无法兑现的、其他人同样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有一次,在尼娜·格芬的床边,他看到一本很旧的翻译小说,是一本破烂的平装本小说,书名是《一个没有爱的女人》。是弗朗索瓦·莫里亚克[29]写的?要么是安德烈·莫洛亚[30]写的?要么是阿尔贝托·莫拉维亚[31]写的?找个时间他一定要问问尼娜,这本小说到底是讲一个找不到爱的女人还是讲一个不会爱的女人。小说的名字用这两种解释都能讲得通的。不过在这个时候,这两种解释的差别让他觉得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和约珥很少使用“爱”这个词。希腊之行的那段时间可能是个例外,不过,那时他和三个姑娘并不讲究什么措词。

马车辗转着。消失不见了。

就在他穿过街道的当儿,突然听到一阵刹车尖厉的声音。面包车司机冲费玛怒骂起来:

“嗨,说你呢,你疯了吗?”

费玛想了想,好久才打了个冷战,然后窘迫地咕哝道:

“对不起。真的。实在是对不起。”

司机尖叫道:

“你他妈的弱智:你的运气比你的脑子要多。”

费玛将这句话也想了想,等他走到另一个路缘时他在心里认同了司机。他也认同了决定舍弃他儿子的约珥。他还认同有这样的可能性:在这个安息日的前夕,他没能逃往罗马,而是被汽车压倒在这条大街上。就像两天前我们在加沙杀害的那个阿拉伯孩子。就那么突然消失了。变成了石头。转世再生了。说不定就像一只蜥蜴。同时将耶路撒冷留给了约泽尔。他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给父亲打个电话,坚决地告诉他要取消房子的装修计划。不管怎么样,他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次,他不会屈服了,不会妥协了。他要坚持到底,让巴鲁赫的手指永远地离开他的口袋,离开他的生活。

在施特劳斯街和先知街的拐角,靠近医疗中心的地方,聚集着一小群人。费玛走到近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鼻子像小鸟、说话带浓重的保加利亚口音的小个子男人告诉他,发现了一个可疑物体,大家都在等着警察局的爆破专家呢。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说:你说什么呀?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是一个孕妇在台阶上晕过去了,救护车就要到了。费玛向人群中央挤过去,因为他很好奇,很想知道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更接近事实。尽管他在心里没忘记他们两人都有可能是错的。但也确实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两人都是对的。想想看,如果看到可疑物体并且由于惊吓而晕厥过去的人就是那个孕妇呢?

一辆闪着灯光、鸣着警笛的警察巡逻车开了过来,车上有个人拿着麦克风,喊着让人群马上散开。费玛凭着一个良好市民的习惯性反应,立刻服从了命令,可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个鸭舌帽滑稽地歪着扣在脑袋上、浑身大汗淋漓的中年警察粗暴地将他推搡了一下。

费玛很是气恼。

“好了,好了,没必要推推搡搡的,我这不是散开来了嘛!”

警察带着连珠炮似的罗马尼亚口音冲他吼了起来:

“你最好少跟我耍聪明。快点儿!要不,让你尝尝苦头。”

费玛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朝探望医院的方向挪过去。他问自己,他要不要一直这样散开去,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瘫倒在大街上,要么就在家里像一只蟑螂一样断了气,就躺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一周以后,当难闻的臭气飘到楼台上,于是楼上的邻居,就是皮赞蒂夫妇,叫来警察和他父亲,直到这时他的尸体才被人们发现?他父亲肯定会想起一个哈西德派故事,讲的是当即、无痛的死亡,通常称作“一吻而终”。要么,他就会习惯性地发表一些评论,说什么人类就是一个矛盾,该哭的时候却笑,该笑的时候反而哭,没有感觉地活着,没有欲望地死去,脆弱的人类啊,他的年日如草一样。还有机会阻止这种疏散吗?最终能够将精力集中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来?可如果真能这样,又如何开始呢?以上帝的名,真正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走到雅法路拐角的马艾延施图卜百货大楼时,他心不在焉地向右一拐,朝大卫广场走去。因为两只脚感到酸痛,他上了开往约韦勒村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他没有忘记向司机说安息日快乐。

四点差一刻,安息日就要开始了,他在靠近自家街道的一条街下了车。他没有忘记向司机道谢和道别。晚霞给伯利恒群山上轻盈的云彩镀上了一层金色。费玛突然强烈地、心中带着一丝莫名痛苦地意识到,又是一天逝去了,永远地逝去了。他家所在的街道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十岁小男孩,在那里拿着一把木头制成的冲锋枪对着他,逼迫费玛举起双手投降。

一想到自己的房间就让他觉得恶心:从现在挨到夜里还有那样漫长的又了无生气的一段时间啊,事实上,还要一直挨到星期六晚上,到时那伙人说不定又要聚集在舒拉和茨维家里了。所有那些他打算今天做而最终又没能做成的事情啊,现在是太迟了:采购,上邮电局,打电话,上银行取现金,还有安妮特。还有一件紧急的事,可到底是什么紧急的事他就记不起来了。另外,他还得为装修工的到来做好准备。把家具挪一挪,盖上东西。把书和厨房里的餐具收拾好。把墙上的画揭下来,还要把那张他用铅笔标好协议边界的全国地图也揭下来。请皮赞蒂先生帮他把书架都给拆散开来。但首先,他得立即给茨维·克鲁泡特金打个电话。向他解释一下,他在最近一期《政治》上发表的文章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幼稚的假设前提上,这一次他要讲究策略,不能让他生气,不能让自己显得是在讽刺挖苦。

假如家里的电话机这时已经恢复过来了。

紧靠大楼的入口处停着一辆白色的小汽车,两边的车窗紧闭着,费玛发现一个大块头男人弓身坐在车里,两条胳膊趴在方向盘上,脑袋深埋在胳膊里,很显然是在打盹儿。如果事实上是心脏病发作了怎么办呢?谋杀呢?遭遇了恐怖分子的袭击呢?自杀呢?费玛鼓起勇气,轻轻地叩击了一下车窗。尤里·格芬立即直起腰身,摇下车窗说:

“你可回来了。等候你多时了。”

费玛吃了一惊,他试图说一句巧妙的话来回应他,但尤里打断了他。他轻柔地说:

“我们上楼去。我们得谈一谈。”

尼娜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说我和她发生了关系。是说我没有。说我羞辱了她。可他在这儿究竟是干什么呢?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罗马的吗?要么他有了一个隐秘的替身?

“听着,尤里,”他说,同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没了,血液都流到肝脏里去了,“我不知道尼娜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可事实是,已经有一段时间……”

“打住。上楼再说吧。”

“事实上,我打算了很长时间……”

“我们到屋里再说吧,费玛。”

“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十点半。你的电话总是打不通。”

“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四十五分钟左右。”

“出什么事了吗?”

“等一会儿。到楼上我们再谈吧。”

进了公寓,费玛主动提出要为对方冲杯咖啡。尽管牛奶似乎已经变质了。尤里看起来是那样疲惫不堪,那样心事重重,以致费玛都不好意思向他提起帮着拆书架的事。他说:

“我先来烧一点儿水。”

尤里说:

“等等。你坐下。仔细听着。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将自己温暖的、像橄榄树皮一样粗糙的、农民般的大手放在费玛的脖子上。像往常一样,这只大手一碰上他的肌肤,费玛就愉快地颤抖了一下。他像一只受到摩挲的小猫一样闭上了眼睛。尤里说:

“我们从吃午饭的时候起就一直找你。茨维到你这儿来过两次,还在你的门上留了一张条子。因为你们诊所星期五关门,特迪和舒拉就一直不停地奔忙,跑了两个小时,试图找到你们诊所的大夫。你离开约珥那里之后我们就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我也是刚刚放下行李就径直过来了,以便在你一到家的时候就把你截住。”

费玛睁开双眼。他带着焦急的、恳求的、孩童般的表情,抬头看着尤里那伟岸的身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因为他一直就预计到要发生类似的事情。他轻轻地启动双唇,没发出一丝声音地问道:

“迪米?”

“迪米他很好。”

“约珥?”

“是你父亲。”

“他身体不好。这我知道。好几天……”

尤里说:

“是的。不。还要糟糕。”

莫名其妙地,也令人惊奇地,费玛也感染上了尤里那种习惯性的沉着和冷静。他轻柔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正午。四小时以前。”

“在哪儿?”

“在家里。当时,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和两三个为某个慈善机构前来请求赞助的老太太喝俄罗斯茶。是盲人协会什么的。她们说,他正要给她们讲个笑话,要么就是故事,就突然呻吟着去世了。就像这样。坐在扶手椅上。他没有时间去体验任何感觉。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到处找你。”

“我知道了。”费玛说着又披上了外套。他觉得充满他心脏的并不是悲哀或是痛苦,而是肾上腺素在冲动,镇定的、实用的能量在冲动,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的感觉。

“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家里。在扶手椅上。警察来过了。转移他遗体的工作是有些耽搁了——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住在楼下的妇女是个医生,她两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她经过检查发现,一切都结束了。很明显,她也是他的一个密友。茨维、特迪和舒拉这会儿应该在那儿等着你呢。尼娜这会儿在办公室,等安排就绪、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之后就会回来的。”

“好的。”费玛说,“谢谢你。我们上那儿去吧。”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你怎么样,尤里?才下飞机?你刚刚放下行李就来这儿找我了?”

“我们就是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费玛说:

“我至少应当给你冲杯咖啡的。”

尤里说:

“得了吧。你就将注意力集中一会儿,仔细想想你有没有什么必要的东西得带上吧。”

“没有。”费玛当即用军人般的嗓音坚定地但没有个性地回答道,“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走吧。我们在路上谈好了。”

【注释】

[1] 阿什肯纳齐,德系犹太人。源自希伯来语,原指莱茵河流域的犹太人,后包括德国、法国北部、北欧、波兰、立陶宛和俄国等地的犹太人。20世纪前广泛使用意第绪语。在以色列,与塞法尔迪各设一名大拉比,地位平等。

[2] “我的孩子”原文为德语。

[3] 住棚节,又称“结庐节”或“收藏节”,同逾越节和收获节并称犹太民族和犹太教的三大节日,每年自犹太教历提市黎月(公历九、十月间)十五日开始,庆祝七天或九天。犹太教以此纪念以色列人出埃及进入迦南前的帐篷生涯。节日期间,除病弱者外,犹太人都住进临时用树枝搭起的棚中,棚内可以装饰鲜花和水果,献上很多祭品,以感谢上帝赏赐一年谷物丰收之恩。

[4] 巴勒,这里指以色列著名希伯来小说家阿格农(1888——1970)的代表作长篇小说《逝去的岁月》(1945)中一条假想的疯狗,它在耶路撒冷街道上四处狂奔,让全城的市民都惊恐不已。

[5] 即马什哈德,伊朗东北部城市。

[6] 见《旧约·出埃及记》二十章八节、三十一章十四节。

[7] 出自《阿米达祷词》(犹太教祈祷文,指早、午、晚三次礼拜所用祈祷文的主要部分)。

[8] 舒拉米特·阿洛尼(1929——),以色列女政治家,曾创建一个以维护人权为主要目的的左翼政党梅雷茨,在数届政府中担任过内阁阁员。

[9] 这里暗指“立即实现和平”运动。该运动为1977年11月埃及总统萨达特访问以色列之后以色列和平主义者为推动以色列政府同阿拉伯国家和平共处所成立的一个非政党性质的和平主义组织,自1978年3月以来一直积极组织、开展和平运动。

[10] 《旧约·出埃及记》二十一章二十四节上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11] 即尤里·马尔米连,一个深受喜爱的以色列足球运动员,曾离开自己一直效力的球队,加盟原球队的敌手球队,所以他原来球队的球迷将他视为叛徒。

[12] 摩西·达扬(1915——1981),以色列将军和国务活动家。

[13] A.D.戈登(1856——1922),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中哈鲁茨运动的创始人、哈鲁茨运动思想家和精神领袖。1909年激励其他拓荒者建立第一个以色列基布兹。其思想深受托尔斯泰的影响,把托尔斯泰回归自然的主张付诸实施,认为体力劳动乃心理和灵修生活所必需,可以打破知识与经验之间的隔阂,认为人参与劳动(例如耕作)可以消除人脱离自然、脱离宇宙的现象。

[14] 即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1883——1973),前苏联元帅。

[15] 这段文字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群魔》第三部第七章。这里采用的是南江的译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1月版《群魔》第八百四十八页。

[16] 《猎鹿人》,一部以越南战争为背景的美国电影,获1978年奥斯卡奖。

[17] 出自《塔木德》中的“论犹太教公会”。

[18] 《塔木德》中共列戒律六百十三条,其中训戒二百四十八条,禁戒三百六十五条。

[19] 《旧约·申命记》三十章十九节上说:我今日呼天唤地向你作见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拣选生命,使你和你的后裔都得存活。

[20] 《旧约·创世记》一章二十八节上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21] 出自《密西拿》十七《箴言》三。

[22] 沃利尼亚,乌克兰西北部一地区。

[23] 赎罪日,犹太教重大节日。节期在犹太教历提市黎月初十(公历九、十月间),是一年中最庄重的斋戒日,称“安息日中的安息日”。为求上帝赦罪施恩而设,人们在这一天应停止一切工作和娱乐,禁止饮食男女之事,全天祈祷和默念。该日前夜,要在会堂集体祈祷,反复吟诵古代祷词“一切誓约,祈求废除”,请求上帝免除一年中未践的誓约。在此之前则有连续十天的苦行忏悔。

[24] 《光辉之书》,又译《佐哈尔》或《光辉》,犹太教喀巴拉派主要典籍,主要用阿拉米语写成,成书于13世纪后半叶,大部分章节出自13世纪西班牙著名神秘主义者摩西·德莱昂之手,少数章节为后人所加。书的内容主要是对《托拉》、《雅歌》、《路得记》和《耶利米哀歌》加以诠释。

[25] 太巴列,巴勒斯坦犹太教四大圣城之一,位于加利利海西岸,现为以色列国内游客最多的城市。太巴列和塞费德均为历史上许多著名犹太学者的安息之地。

[26] 《托拉》雄狮和智慧之鹰,指杰出的犹太学者。

[27] 普尔,一种赌博方法,把赌注押在足球等比赛的结果上,输赢按比例分摊。

[28] 雅弗是挪亚三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另两个是闪和含),可参见《旧约·创世记》五、六、十、三十二章。在犹太传说中,雅弗是欧洲国家的先祖,所以,“雅弗的令人大开眼界的佳丽”即指西方文化中所有美好的东西。

[29]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1970),法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爱的荒漠》、《蝮蛇结》、《黛累丝》等,获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

[30] 安德烈·莫洛亚(1885——1967),法国作家,尤以《雪莱传》、《拜伦传》、《雨果传》、《追忆普鲁斯特》、《乔治桑传》、《巴尔扎克传》等传记著作闻名。这里提及的小说《一个没有爱的女人》也是他的作品。

[31]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意大利小说家、新闻记者,作品多以心情孤寂及世态炎凉为主题,主要作品有《冷漠的人们》、《违抗》、《愁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