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允许父母进屋把孩子放到床上。孩子们身穿法兰绒睡衣,聚在洗涤槽周围,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洗脸刷牙,闹哄哄地爬到床上。给父母们十分钟时间为孩子读故事,或者唱摇篮曲,接着父母们道晚安离开。海姆荙把灯关掉,只留下餐厅里的一盏小灯亮着。她自己待了一会儿,禁止孩子小声说话,命令他们睡觉,再次警告他们,说晚安,只留下浴室一盏苍白的灯不关,关上电热器,离开。
孩子们等她离开后光着脚丫跳下床,开始在卧室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他们拿门口沾满泥巴的靴子你扔我,我扔你,刹那间沸反盈天。男孩子用毯子包住脑袋大吼,吓唬女孩子:“我们是阿拉伯人,现在发动进攻了。”女孩子尖叫着挤作一团,其中一个女孩阿媞达灌了一瓶水喷向“阿拉伯人”。混乱状态一直持续着,直至膀大腰圆的男孩阿维塔尔建议:
“嗨,我们去抢尤娃尔的鸭子。”
大家下床时,尤娃尔并没有下床,而是脸冲着墙躺着,想着集邮册上被爸爸称作死亡院落的国家。这个名字让他害怕,他想到墙外黑暗中儿童之家的院子也叫死亡院落。他把毯子拉过头顶,搂着他的橡皮鸭,知道睡着了会有危险,但也不能哭。他等着其他孩子玩累了上床,希望他们今晚会忘记他。他妈妈出差了,爸爸和朋友到食堂围着桌子抽烟,保育员海姆荙去别的地方了,死亡院落就在薄墙后面的黑暗中,门没有锁,他们回家必须经过的丛林里有一只狼。
塔得莫尔、塔米尔和丽娜掀开他的毯子,扔到地上,达利特用一种令人气恼的声音唱起来:
“尤娃尔尿床,叮叮当。”
阿维塔尔说:
“现在他又要哭了。”
他转身面向尤娃尔,用一种极度甜美的声音说:
“来呀,尤娃尔,哭一哭吧。就哭一点。我们都友好地求你哩。”
尤娃尔蜷缩成一团,膝盖顶住肚子,脑袋埋进双肩,拧他的鸭子,鸭子发出微弱的叫声。
“他的鸭子是脏的。”
“咱们洗洗鸭子。”
“咱们洗洗他的鸡鸡。他的鸡鸡也是脏的。”
“把鸭子给我们,尤娃尔尿床。来吧,好好给我们吧。”
阿维塔尔试图把鸭子从尤娃尔怀中抢走,但尤娃尔用尽平生力气把鸭子贴在胸口。塔得莫尔和塔米尔拉开尤娃尔的胳膊,他光着脚丫踢开他们。丽娜扒下他的睡衣。塔得莫尔和塔米尔掰开他抓着鸭子的手指,阿维塔尔抓住鸭子,猛地把它从尤娃尔手中抢走,在空中挥动,一只脚着地,跳着,叫着:
“尤娃尔的脏鸭子倒霉了。来吧,我们把它扔掉吧。”
尤娃尔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可是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鼻涕从鼻子流到嘴里和下巴上。他光着脚从床上起来,试图袭击阿维塔尔,可阿维塔尔又高又壮。阿维塔尔装作害怕的样子,在尤娃尔的头顶来回晃动着鸭子,又把鸭子递给塔米尔,塔米尔又把它递给丽娜。尤娃尔突然充满弱者的绝望与愤怒,积聚势头,用尽平生力气冲向阿维塔尔,一头撞到他的肚子上,几乎把他撞倒。女孩子达利特和丽娜发出喜悦的叫声。阿维塔尔挺直身子,铆足了劲儿一拳打在尤娃尔的鼻子上。尤娃尔终于躺在地上哭泣起来。达利特说:“我们给他弄点水吧。”塔得莫尔说:“够了。住手吧。你们这是怎么啦?饶了他吧。”可是阿维塔尔去餐厅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剪刀。他剪掉橡皮鸭的头,回到卧室,右手拿着鸭子的身体,左手拿着鸭子的头。他朝依然躺在地上的尤娃尔弯下腰身,哈哈大笑,说:
“挑吧,尤娃尔。你可以挑。”
尤娃尔站起来,推开挤在周围的孩子,跌跌撞撞冲向门口,打开房门,径直冲进儿童之家外面死亡院落的夜幕之中。他身穿睡衣光着脚在泥泞中奔跑,整个身体在寒冷与恐惧中不住地抖动,就像一只被追捕的兔子,在希望中奔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流到脸颊,和泪水混在一起。他经过一座座黑漆漆的建筑,穿过食堂附近黑幽幽的小丛林,听到黑狼追逐他时狼爪着地的声音,后脖颈感到狼的呼吸。雨越下越大,他越跑越快,冷风抽打着他的脸庞。他跌跌撞撞,摔倒在一个水坑里,湿漉漉地站起来,满身泥浆,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奔跑,一个街灯接一个街灯,一边跑一边小声地急速地抽泣,他的耳朵冻僵了,钻心地疼痛,直至跑到父母家里,倒在台阶上,不敢进屋,怕他们生气,把他送回儿童之家。在那里,在台阶上,他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快冻僵了。他的爸爸参加完食堂的晚间谣言大会,回到家里,发现了默默哭泣的他。
罗尼把孩子搂在怀里,抱进房间,脱掉他身上湿漉漉的睡衣,用浴巾擦干净他身上的污泥和黏液,接着用一条粗糙的大毛巾擦拭他冻僵的身体。他用一条暖和的毯子把孩子裹了起来,打开电暖器。尤娃尔讲述了儿童之家发生的一切。罗尼让尤娃尔在电暖气旁边等着,一头冲进雨里,奔跑,喘息,怒火中烧,迅速跑上小山。
他来到儿童之家,鞋子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泥巴。他看到了值夜班的保安伯塔·布罗姆,伯塔试图告诉他什么事情,可他没有听见,也不想听。绝望与愤怒驱使他对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冲进了尤娃尔的房间,打开灯,弯腰猛地把一个温和安静名叫雅伊尔的男孩从毯子里拽了起来,让他站在床前,狠命地一个接一个地扇他的耳光,直至孩子的鼻子开始出血,脑袋在击打下一次又一次地撞到墙上。罗尼大声咆哮:
“这不算完!不算完!谁要再碰尤娃尔,我就杀了他。”
儿童之家值夜班的保安伯塔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孩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哭声又细又尖。伯塔说:“你疯了,罗尼,完全疯了。”罗尼朝她胸口打了一拳,跑了出去,冲进泥泞,跑回儿子身边。
父亲和儿子整夜并肩睡在沙发拉开的双人床上。早晨他们仍待在房子里。罗尼没有去上班,没有把尤娃尔送到儿童之家。他把一片面包抹上果酱,热了一杯可可。早上八点半,基布兹书记约阿夫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简要地通知罗尼明天下午五点到基布兹办公室,回答社会与学前教育委员会的私人问话。
午饭时分,罗尼的朋友们坐在谣言桌旁谈论整个基布兹从早上就开始谈论的话题,罗尼不在场。他们推测如果别人做了那些事,罗尼会说什么。他们说永远无从得知,如此一个安静又幽默的人竟会这样,看看他能做什么。下午三点钟,利亚出现了,是被从培训班上召回来的。回家之前,她去了儿童之家,给孩子留下暖烘烘的内衣、干净的衣服和靴子。她紧闭嘴唇,手指夹着根香烟,告知罗尼,出事后,她,只能她一人管尤娃尔,而且,她决定孩子当晚就要回到儿童之家,这是为了他好。
雨停了,但是天空依然浓云密布,冰冷潮湿的劲风终日从西边吹来。房间里弥漫着烟云。晚上七点半,利亚把尤娃尔裹进衣服里,把他的绿靴子牢牢地提好,说:
“走吧,尤娃尔。你要去睡觉了。他们不会打扰你了。”
又加了一句:
“他们不会再发疯了。从今晚开始,值夜班的保安会尽职尽责。”
他们出去了,罗尼独自待在家里。他点上一支香烟,站在窗前,背朝房间,面对外面的黑暗。利亚九点钟回来,没和他说一句话。她坐在柳条扶手椅上边抽烟边看她的教育杂志。十点钟,罗尼说:
“我出去走走。看看他怎么样了。”
利亚平静地说:
“你哪里也不要去。”
罗尼犹豫了一下,而后放弃了,因为他再也不相信自己了。
十点半,他们关上收音机,倒空烟灰缸,把沙发打开,沙发变成了双人床。他们躺在各自的被子里,明天六点钟之前就得起来去上班。外面,雨又下了起来,风吹打着顽强的无花果树枝,树枝打在百叶窗上。罗尼平躺了一会儿,两眼圆睁,盯着百叶窗。有那么一刻,他想象自己听见了黑暗中传来微弱的笛音。他坐在床上谛听,可是现在他只能听见雨声、风声和树枝擦过百叶窗的声音。后来他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