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1 / 2)

朋友之间 阿摩司·奥兹 4585 字 11个月前

二月,轮到约阿夫·卡尔尼从周一到周五值一个星期夜班。他是在耶克哈特基布兹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后来当选为基布兹书记——真正由在基布兹出生的人来掌管该职务的第一人,奠基者,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人都为此感到非常骄傲。他的多数朋友皮肤晒成了棕褐色,肌肉发达,身体强壮,可约阿夫却身材瘦长,头和肩习惯性地前倾,脸色苍白,耳朵大大的,胡子剃得漫不经心,而他总是心不在焉,喜好沉思,就像个研究《塔木德》的学者。他的脑袋总是向前伸,好像正在检查前面的道路,眼睛通常盯着说话人的肩膀前方。他在安排基布兹事务时周到而圆通,从来不抬高嗓门,也不拍桌子,基布兹的人知道他为人诚实,相当执着,性情温和。而他这方呢,则为自己的好脾气非常不好意思,总是试图表现得对基布兹的原则一丝不苟,严格而热诚。如果你要求他让你干点轻松的活计,或者少干几个小时,他会瓮声瓮气地说,这种事情在这里想都别想,我们必须永远遵守我们的原则。但是他会立刻谨慎地寻找缺口,寻找一条迂回的路径,为的是帮你。

是夜,差几分钟十一点,约阿夫穿上靴子,套上他那件磨损了的厚军服,戴上一顶遮住耳朵的帽子,暖暖和和的;而后,他走向巡夜的保安兹维·普罗维佐尔,从他手里接过步枪。园丁兹维伤心地对书记说:

“你听说了吗,约阿夫?明尼苏达正在遭受四十年一遇的暴风雪。到目前为止,已有十八人死亡,十人失踪。”

约阿夫说:

“很遗憾得知此事。”

兹维补充说:

“孟加拉也正在发大水。库珀民茨拉比一两个小时之前突然死于耶路撒冷。收音机里刚刚发布消息。”

约阿夫伸手去拍兹维的肩膀,但是想起兹维不喜欢让人碰,就把手缩了回来,温情地说:

“要是你听到了一条好消息,请立刻来告诉我。即使是在半夜。”

约阿夫走了。他一边经过食堂前广场上由兹维·普罗维佐尔建造的喷泉,一边想:一个上了年纪的孤独的单身汉在基布兹比在其他地方更加艰难,因为基布兹没有对孤独提供补偿。实际上,基布兹的最初理念是否定孤独这一概念的。

他从兹维手中接过了步枪,围着基布兹场地绕了第一圈。经过一些老居民住过的房屋时,他不时地关掉不需要照明的电灯,关掉某人睡觉之前忘记关掉的洒水器。在理发棚附近,他捡起一条被人扔掉的空麻袋,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在产品仓库的门口。

一些窗户里仍然亮着灯,但很快基布兹就会笼罩在睡眠之中,只有他和儿童之家的值夜保安会彻夜不眠。一阵冷风吹来,松针报以窃窃低语。牛棚里传来模糊的哞哞叫声。他在黑暗中穿过老居民住过的一排排建筑,每座小楼里有四套两居室的住宅,都配有胶合板家具、花盆、地垫和棉质窗帘。一点钟,他得去孵化室检查温度,三点半他得去叫醒牛奶工,以便在黎明前挤奶。夜晚很快就会过去。

约阿夫喜欢值夜班,以远离充满委员会讨论、成员抱怨与要求的日常事务。有时比他年纪大很多的人会来向他倾诉衷肠,有各种各样棘手的社会问题需要慎重解决,如预算问题,与外部组织的关系问题,以及基布兹在各种运动机构中的代表权问题。如今是在夜晚,他可以独自一人在披屋和鸡场之间来回走动,可以沿着被黄灯照亮的篱笆慢慢溜达,可以在五金店附近的一个倒放的板条箱上坐一小会儿,陷入夜晚的沉思之中。夜晚沉思围绕着他的夫人达娜展开,达娜正躺在黑暗中,昏昏欲睡地听着收音机,希望收音机能够使她安然入睡;他的思绪也转向他们的双胞胎,他们正睡在儿童之家的床上。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经过那里给他们盖上被子。也许他也可以经过家里关上收音机,达娜睡着之前经常忘了关。达娜不喜欢住在基布兹,梦想着过私人生活。她已经求他好多次去过另一种生活了。可是约阿夫是个讲原则的人,他不断努力要改善基布兹生活,对离开基布兹之类的话充耳不闻。然而,他的内心深处清楚基布兹生活对女人来说根本不公平,几乎无一例外地迫使她们从事服务性工作,比如做饭、保洁、照顾孩子、洗衣服、缝纫和熨烫。这里的女人应该享受完全平等的权利,但是只有她们的做派像男人时才会平等地对待她们:禁止她们化妆,不能有任何女性特征。约阿夫多次思考过这种不公平,试图寻找解决途径,但无果而终,也许正因为此,在与达娜的关系中,他自己总是感到愧疚,感到抱歉。

黑夜寒冷而明澈。青蛙的呱呱叫声打破了沉寂,一只狗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吠叫。约阿夫抬起头,看到一大片低云正聚到他的头顶。他自言自语,我们所认为的所有重要之事确实并不重要,他没有时间思考重要的事。他的整个人生正在流逝,他从来没有思索过简单而重大的事情:孤独、渴望、欲望与死亡。静谧是那样的深沉而广袤,偶尔会被胡狼的嗥叫打破,约阿夫对静谧与胡狼的嗥叫均充满感激。他不相信上帝,但是相信孤独与静谧的瞬间,就像现在,像今夜,约阿夫感到有人正在夜以继日地等他,宁静而耐心地等待,一动不动地默默等待,永远等待。

他扛着步枪,在冷藏室和肥料棚之间缓缓地走着,他突然在墙壁之间的阴影内看到一个身穿大衣的纤细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只听见一个女子深沉、悦耳而有些嘶哑的声音,说:

“别怕,约阿夫。是我。妮娜。我一直等着你从这里经过。我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的。我要问你点事。”

约阿夫退缩了一下,在黑暗中定睛看去,接着他拉着妮娜的胳膊走到附近的一盏街灯下,焦急地询问她冷不冷,她在这里等了多久。妮娜是个年轻女子,在基布兹以持有坚定而不动摇的主张著称。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两片精致的薄嘴唇。她的额头在黑暗中闪着光,一头金发剪得短短的。

“约阿夫,要是你得每天和一个让你反感的人一起生活,每天夜里得和他一起睡觉,一辈子没完没了的话,你该怎么办?好多年来他都让你反感。他说的事情,他的气味,他的玩笑,他的抓挠,他的打嗝,他的咳嗽,他的呼噜,他的挖鼻孔,所有这一切。你会怎么办?”

约阿夫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说:

“确切地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妮娜。”

借着街灯,他看到妮娜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可是她的绿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一滴泪水。她绷紧嘴唇说:

“什么事也没有。他甚至和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争论。”

之后说: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们等到明天好不好?明天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聊聊?有些事情夜里看上去很可怕,但在日光下则显得完全不同。”

“不行。我不回他那里了。今天晚上不回,再也不回。约阿夫,今天夜里给我一间房子吧。即使在牛棚里,在披屋里,都行。你肯定有一间空房子。”

“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可说的。我再也受不了了。”

“孩子呢?”

“孩子每天下午直接从儿童之家来找我。到你给我的房子里找我。”

约阿夫觉得,站在冷藏室与肥料棚狭窄过道间的昏暗街灯下和妮娜说话有些不妥。要是有人碰巧从这里经过,看见他们站在那里小声说话,明天就会谣言四起。他果断地说:

“妮娜,抱歉,但是半夜三更我确实没办法安排这样的事情。我口袋里没有房子,你知道。我在这里不管分房。委员会要商量。我现在正在值班当保安。请回家睡觉,我们明天见面,一起想办法解决。”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让了步,用一种不同的声音说:

“好吧,跟我来。我们去办公室。那里挂着一把为讲座嘉宾准备的客房的钥匙。你可以在客房里过夜,明天再来,我们看看该怎么办。我明天也和阿夫纳谈谈。”

她靠在他身上,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放在胸前。约阿夫颇为尴尬,甚至在黑暗中有些羞红了脸,因为妮娜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不止一次地在他的秘密幻想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七岁那年他有一阵子爱上了她,可是从来没敢接近她。约阿夫在学校里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妮娜那时已经博得男孩子们的青睐了。即使现在,她的脸庞已经镌刻上了痛苦与疲倦,她的体型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完美了,她也依然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她嫁给阿夫纳·西罗塔,并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我们都很震惊。阿夫纳粗暴又好争吵。他的脖子特短,以至于他那剃光头发的方脑袋好像沉重地架在肩膀上,他的两只胳膊跟拳击手的一样粗。他有点害怕妮娜,好像她知道什么令他难堪的秘密。即使这样,他有时也用他那粗俗可笑的方式,背着她追求高中女生。他对两个年幼的儿子表现出粗暴的爱,在夏日夜晚鼓励儿子和他一起在草坪上摔跤。他一直用他粗哑的声音来争论政治,轻视政府首脑,在他眼里,那些人就像旧世界的低能儿。要是他们让他和他的伞兵搭档放开手脚干上一个月,他总这么说,就一个月,给阿拉伯人应有的惩罚,我们这里从此就会拥有和平和安宁。他站在食堂前面的广场上或者一条小路上,边抽烟边和你争论,妮娜会在他身边等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直至腻烦起来,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打断他:“阿夫纳,我想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走吧。”

阿夫纳会立即终止他的演讲,跟在她身后。罗尼·辛德林称呼他们为“小吉卜赛人和她的跳舞熊”。

约阿夫问:

“阿夫纳不会找你吗?”

“我穿上衣服离开家时,他睡着了。”

“要是他醒了,发现你不在身边呢?”

“他不会醒的。永远不会醒的。”

“他早晨起床的时候呢?你给他留条了吗?”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早晨起床时会认为我早早地去上班了,没叫醒他。我们话不多。”

“那以后呢?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

“会有很多议论。人们会议论。整个基布兹都会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