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议论好了。”
约阿夫突然渴望把她纤细的躯体贴在自己身上,或者是解开大衣扣子拥她入怀,或者至少抚摸她的脸颊。这冲动如此强烈,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掠过她头发周围颤抖的空气。他冷,他猜想妮娜可能更冷,因为她头上没戴东西,还穿着单鞋。
“我们走吧,”他说,“我们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她走在他的身边,娇小,短发,步伐比他慢半拍,因为他阔步前行。他比她高好多,他的影子遮住了她的影子。他们走过了洗衣房和鞋店。冰冷的空气中飘动着湿土和鸡粪的气味。低矮的黑云缓慢地飘向房顶,天上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约阿夫在脑海里把明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要处理的问题过了一遍:茜斯卡要求基布兹批准她去探望欧洲的家人;兹维·普罗维佐尔需要一台新割草机;斯拉娃奶奶咬伤了食堂的一个工人;罗尼·辛德林某夜闯进儿童之家殴打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卫·达甘和埃德娜·阿塞洛夫断绝了关系;牙医诊所急需购买新设备;现在他也得和阿夫纳谈话,看看事情是否可以补救,究竟是一夜危机还是另一个破碎的家庭。
妮娜比他年轻三四岁,当妮娜还是个小姑娘时,她的独立精神与温和的执拗就给约阿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来我们这里时是个孤儿,她爷爷送她来这里的学校念书。从第一天起她就坚持自己的观点,其他的人学会了尊重她静静的执着。在基布兹会议上,她经常是唯一的一个,或者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反对全体意见的人。服完兵役后,她自愿到边远小镇做青少年罪犯群体的工作。回来之后,她就一直独自在养蜂场上班,把养蜂场变成基布兹成功的产业,其他基布兹的养蜂人来向她取经。轮到她去深造时,她坚持要学习社会工作,即使基布兹集体表决要送她去大学学习学前教育。妮娜率领基布兹的一群妇女反对让小孩子集体就寝,要求让他们在父母家中过夜。基布兹没有同意她们的要求,妮娜决定接下来每一年都提出这个问题进行讨论,直到多数人接受这个建议。
一个由战斗的拓荒者青年组成的伞兵小队加入了基布兹,两三个月后,妮娜从普通士兵中相中了在赫尔伯特加瓦德报复性袭击中的作战英雄阿夫纳·西罗塔,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基布兹为她的选择感到震惊,甚至失望。然而,我们对她评价很高,因为她知道怎样默默地、悉心地倾听,因为她以安静的方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当布阿兹突然离开奥丝娜特,搬去和阿丽埃拉·巴拉什同居时,妮娜去陪奥丝娜特住了几天。当姑娘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斯拉娃奶奶在基布兹食堂后门择菜时,妮娜主动承担了这份工作。尽管约阿夫还没有和人说起,但他想等自己任期满后在全体大会上提议选妮娜当书记。也许今夜只是一个临时危机,明天早晨她就不这么想了。毕竟,她是一位负责任的理性女子。你不能只因为丈夫夜里打呼噜,或者和收音机播音员争论就拆散一个家庭。
穿过被几盏街灯照亮的食堂广场,绕过喷泉,当他们经过正在沉睡的幼儿园时,儿童之家的值夜保安琪泊拉突然拦住他们。她是个瘦骨嶙峋的干瘪女子,五十五岁上下,坚信年轻一代正把基布兹给毁掉。琪泊拉惊奇地看到达娜·卡尔尼的丈夫和阿夫纳·西罗塔的妻子半夜三更一起穿过草坪。她掩饰住自己的惊愕,说:“我不想打搅你们。”她问他们是否愿意到儿童餐厅吃午夜茶点。妮娜说:“谢谢,不啦。”约阿夫很尴尬,表示抱歉,开始嘟嘟囔囔解释说妮娜只是想即刻和他澄清一些紧急事件。他知道这些话于事无补。明天一早,他二人的名字会从琪泊拉的嘴里传到罗尼·辛德林和他在食堂角落餐桌旁的流言团伙的嘴里:猜猜我们的值夜保安夜里在保护谁呢?
“我们急着去办公室取些急需的东西。”约阿夫对琪泊拉解释说。走到她听不见声音的地方,约阿夫对妮娜说:
“他们明天会议论我们的,整个基布兹都会议论。”
“我不在意,但是我对不住你。”
“阿夫纳呢?”
“让他嫉妒去吧。我不管。”
“我陪你去客房。你睡上几个小时,明天我们坐下来,头脑清醒时再商量一切。”
“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
他们来到办公室,约阿夫开了灯,发现客房的钥匙没有挂在黑板上。现在他想起来了,下午他把钥匙给了空军军官,他来与新兵谈话,在基布兹过夜。
约阿夫看着妮娜,妮娜那双锐利的绿眼睛也看着他,好像在说:我很吃惊。他们站在办公室里,离得很近,办公室有两张书桌,几把普通的椅子,一条长椅,一个装满文件的铁柜,窗户无遮无拦,墙上挂着一幅从空中拍摄的基布兹及其周边农田的照片,非常详尽。约阿夫注意到妮娜的上嘴唇上方有条纤细的皱纹,他想那是新近才有的。疲倦的眼睛四周也有了细小的鱼尾纹。他看着她轮廓精致的下巴和剪得短短的头发。他把目光从妮娜的视线中移开。他想她看上去强大、坚定果敢,根本不需要支持。他突然为她没有垮掉,没有颓废而感到遗憾。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要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把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他抵御着冲击着他的情感波澜与渴望,因为他知道那不是慈父般的温情,实际上根本就不是温情。
“你可以在这里过夜,在长椅上,”他说,“不是特别舒服,但是我眼下找不到别的地方给你。你要我给你倒杯茶吗?我们这里有水壶和杯子,甚至还有一些饼干。我去给你找条毯子和枕头。”
“谢谢你。不需要毯子和枕头。我不睡觉。我不累。就让我在这里坐到早晨吧。”
约阿夫打开电热器和电水壶后离开了,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拿着一只枕头和两条毛毯。他发现妮娜给她自己倒了一杯茶,并没有问他是不是也要喝。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踟蹰不定,瘦削的面庞阵阵发红,因为他想留下,但是知道他必须得走,知道在离开之前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不知说什么。妮娜用指尖碰碰他的肩膀说:
“谢谢。”
而后又说:
“别担心。六点之前,有人到来之前,我会离开这里,像平时一样去养蜂场干活。我保证会安排好。”
她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补充说:
“没人知道我在这里过夜。”
约阿夫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说:
“好吧。那就这样吧。”
又加了一句:
“晚安。”
又说:
“不管怎样,你应该睡一小会儿。”
他轻轻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拉了拉大衣衣领,阔步穿过军人居住区,走上通往养鸡场的脏兮兮的泥泞小路,去测量孵化室的温度,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在路边看到湿漉漉的灌木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还有损坏了的板条箱。他很遗憾没带手电。风越来越急,冰冷刺骨。约阿夫想起冬夜黑幽幽的果园,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一切,丢弃他的守夜职责,走到果园,在黑暗中徘徊在如今已然光秃秃的果树中间。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待他,他这样感觉,有人耐心等待了他多年,知道不管耽搁了多久,约阿夫终将会到来。终会有个夜晚,他将起身离去。但是去往何方?他不得而知,实际上他有点害怕知道答案。
从养鸡场回来后,他绕着围栏走,检查基布兹的大门。他的衣领竖起,毛线帽子拉到耳朵下面,挂在带子上的步枪扛在肩上。他来到儿童之家,走了进去,给两个孩子盖了盖被子,亲亲他们的前额,接着一张床接一张床,也给其他孩子盖好被子。之后他朝自己家里走去,在门口脱下鞋子,踮着脚尖走进去,关掉床边的小收音机,妻子开着收音机是为了安静地入睡。达娜平躺在床上,一头乌黑的卷发柔软地散落在枕头上。他轻轻地为她拉好被子,像是在表示歉意,用指尖抚摸一个发卷,接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顺着围栏溜达了约莫半个钟头,注意到两个街灯的灯泡烧坏了,记着明天告诉电工纳胡姆·阿塞洛夫。大约两点钟,即将盈满的月亮钻出云层,可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约阿夫来到儿童之家的餐厅与值夜保安琪泊拉一起喝咖啡。他小心翼翼地把步枪放在地上,没脱大衣,也没摘帽子,而是穿戴整齐地坐在那里。琪泊拉倒了一杯黑咖啡,在两片面包上涂了人造奶油和果酱,伤心地说:
“不会有好结果的,约阿夫,你和妮娜·西罗塔这种事。听我的话。”
“我和妮娜·西罗塔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遇到了紧急情况,我帮她解决。在我们这里,书记半夜也是书记。”
“不会有好结果的,”琪泊拉坚持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突然在半夜三更和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起散步。”
“琪泊拉,听我说一句话。要是只有你自己知道此事,明天请不要和别人议论我和妮娜,你就帮忙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家庭问题。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你一定要谨慎,因为这是个人的家庭纠纷。”
“谁的家庭纠纷?你的还是她的?还是你们两个人的?”
“琪泊拉,求你了,放手吧。”
但是离开儿童餐厅时,他知道他的话于事无补,明天白天他和妮娜就会成为基布兹的话题。他得向达娜解释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约阿夫曾经有点喜欢妮娜。事情会变得复杂,难办。
天空呈现墨紫色,云层在狂风的挤压下显得沉重而幽暗。整个基布兹在沉睡。围栏上的灯涂了一层苍白的昏黄水泡。其中一盏灯似乎就要熄灭了,一眨一眨的,像在犹豫。约阿夫步履平静。他快速走过灌木丛的影子,绕过干草库,鞋上沾了污泥。你瞎了眼,他绝望地喃喃自语,你又瞎又聋。他想起当他保证给她找间房子过夜时,妮娜偎依在他身上,用她的手抓过自己的手贴在她的胸前。你应该理解她的用意,把她拥进怀中。她给你发出了信号,你却不理不睬。在办公室她用指尖碰你的肩膀,给了你第二次暗示,你不理不睬。
他的双腿不知不觉穿过广场,来到娱乐厅前,经过儿童之家,去往公共汽车站附近的基布兹办公室。他穿过基布兹食堂前面的草坪。就像在做梦一样,他停下来,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她是不是没关灯就睡着了?还是她还醒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窗子,往里偷看。妮娜身上盖着他给她拿来的毛毯,躺在长椅上,长有一头金发的脑袋靠在枕头上,双目圆睁,盯着屋顶。要是他轻轻地敲窗,她会受惊,他不想吓着她。因此他轻轻地退后,站在那里,站在黑暗的柏树林中,步枪挂在肩膀上。他追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
他可以敲敲门,进去说一句我看见灯还亮着,就进来看看你是否需要什么。或者:我进来看看你冷不冷。或者:我进来看看你是不是想聊聊。她一直躺在那里,躺在墙的另一侧,睁大双眼。他想,也许她现在就在等你,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整个基布兹都入睡了。
他回到亮着灯的窗前,帽子拉到了耳朵下面,脑袋前倾,灯光照在眼镜上,眼镜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他的心飞向她,可是双腿仍坚定地留在原地。这些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吗?为什么他没有爆发勇气与激情,而是满怀朦胧的伤感?他悄无声息地绕着办公楼行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凝神谛听,只听得阵阵狂风吹打松针。后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帽子又往耳朵下面拉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等待。他就那样坐了半个多小时,感到有些事似乎已经明朗,但究竟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一只胡狼在遥远的黑暗中哀嚎;其他的胡狼从果园方向绝望地回应。他扛起步枪,手指触到了扳机,只是带着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性,他遏制住了冲动,没有向天空发出一连串的扫射,打破宁静。
三点半,他站起身去叫醒挤奶工,让他们在黎明前挤奶。接着他又顺着围栏最后检查了一遍,穿过广场,回到食堂,为上早班的人打开电动茶饮。日出要在六点钟以后,他的警卫任务五点钟结束。他仍然得在住屋之间走动,根据手中名单上所列的姓名,把人叫醒。等日出没有意义,因为那要在朵朵浓云退去之后。现在他得回家了,洗澡,躺下,闭上眼睛睡觉。也许明天他终究会清楚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