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男男女女在他们那些新居的地下室里建起了一个个掩体,以防炸弹落到他们头上。军队不断地壮大力量。他们对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发明不感兴趣,也许在这件事情的背后并不只是简单的政治原因。也许这种火箭,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早已秘密地制造出来了。本·古里安总是舍得花钱支持科研项目,艾希科尔在军事项目上也是出手很大方。谁知道密室里在进行着什么?那些将军和专家甚至在夜里,跟丈夫或妻子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讨论些什么样的疯狂计划呢?这一切最终将会怎样结束呢?万一形势转而恶化——但愿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那些呼喊、欢笑、咒骂、打斗和噩梦,那些骇人的回忆,甚至还有来自开罗的战争威胁,每一件事都有不止一种解释。轮到我讲话的话,这些事情我也应该稍微讲几句。在特拉维夫,艾希科尔向全国人民保证,他们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尽管速度很慢。而锡安山[50]那边的聪明人正一篇接一篇地写文章对我们狂轰滥炸,讲述他们的历史教训、循环理论,以及他们对共同命运的沉思。难道这只是一种空幻的假象?难道我们都在冬眠?难道我们都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争论不休,都在与恶魔搏斗,拼命地祛除无数的噩梦,都在进行着各种绝望的盘算?哪个男人不曾对妻子说过:“要以防万一。你不可能知道将来。为什么不保险一点儿呢?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约拿单不经常和他的朋友互相说:“过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呢?”
在哈比马剧院后面的大街上,约里克从一群老犹太人身旁走过。他们在一条长椅上挤作一团。他们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厌倦、绝望、尖酸刻薄的模样。也许纳粹漫画家会把他们画下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被永无休止的争论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嚼着烟草,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似乎他们从那里看到了未来,并且宿命地接受了那些预言。
有一个虔诚的犹太人名叫艾夫拉汉姆·伊扎克·哈科亨·耶顿,是个小洗衣机经销店的店主。他关闭店门不做生意了,正在市政厅前面进行绝食示威。这个消息约里克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人威胁要绝食到死,除非政府取消开除已故哲学家巴鲁克·斯宾诺莎教籍的通令。市长已派了一名工作人员与他协商,但是天下起了雨来,于是两个人不得不到楼里避雨。
在边境线上的居住区,站岗的人们盯着漆黑的夜色,但只看到更多的黑暗在消退。他们坐在麻袋堆上,在铁皮棚里喝着茶,压低了嗓音轻声说:
“这么静!谁能想到会这样?”
“也许最后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挺静的。咱们等等看吧。”
会议开幕。艾希科尔总理宣布:“同志们,在整个犹太历史中,我们堪称最疯狂的探险家。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们在竭尽全力往前跑,我们仍然必须慢慢地、非常非常小心地跑。”
非常非常小心,约里克·利夫希茨心想,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这么心寒;而且,随着我们在各自的角落里死去,没有机会看到结局,我们会更加心寒。
最后轮到约里克讲话。他论述了国内和国际问题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对当今的年轻人进行了几句尖刻的嘲讽之后,他又再次重申,他相信人民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内部危机。他还说,他相信人民也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外部危机。最让他感到忧虑的是他们可能会同时面临内外两种危机。他这样结束了讲话: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和清醒。党内年轻成员的头脑中必须有更宽广的历史洞察力。无数个世纪的犹太历史、犹太苦难、犹太理想正在看着我们,无数个世纪犹太人的泪水正滴落到我们身上。
并不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死了,约里克离开会议室,前往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也应该死去了,我们已经活过了该活的年龄。
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明白,这次会议不会达成任何引人注目的决议,只会再次投票选举出一个委员会来研究会议中所提出的议题。尽管如此,他有了两个自己的决定。首先,他要等着乘七点钟的那班公共汽车回家,在这之前,只要不下雨,他要到市区逛逛,呼吸一下海上的空气。其次,他要调查一下那个年轻的机修工的历史背景,这个年轻人没经足够的核查便被接纳了下来。毕竟,军队复员证是可以伪造的。
约里克沿西北方向朝海边慢慢走去,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居住区。一年以前,1964年的冬天,这儿出现了一片新建的住宅区。当地居民取出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借钱,抵押贷款,想方设法,就是为了住进这些白得耀眼、高耸入云的楼房。三十年前,当他们两手空空、起程前往巴勒斯坦的时候,那些犹太人小村的守财奴曾经耻笑过他们不切实际的空想,而现在,他们居住的豪华公寓会让这些守财奴在默默无闻的坟墓中嫉妒得两眼发绿。
约里克意识到,所有那些为在新的基础上重建犹太人生活的不懈努力都白费了。白费了,拓荒者的帐篷和合作经营的饭馆;白费了,体力劳动和在户外阳光下生活的信条;白费了,赤脚的步行,农民的服装,牧羊人的歌谣;白费了,无数个长夜的争吵与辩论。所有这些早期拓荒者省吃俭用,借钱建造家园,让每个家庭都有一间起居室,每个起居室都有一个玻璃隔板的小隔间,每个玻璃隔板的小隔间都有一桌可供十二个人享用的高级晚餐。如今,艾希科尔称之为“能赶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
卡车从远方运来的泥土盖住了不断移动的沙丘,泥土上零星地种着一棵棵苍白的小树。毫无疑问,市长曾经剪过彩,并神采飞扬地谈论了一番未来。瞧瞧那个骑车从小路上下来的小男孩。风把新刷的油漆和涂料的气味带给了他,也同样带给了我。
到了四点钟,漫长的夜晚便开始降临,同时又给了特拉维夫市一段延缓期。在新建的发电站旁边、耶尔洪河注入大海的地方,三个渔民正在展开一张渔网。在公共汽车站最后一站的旁边有一个售货亭,照看亭子的老妇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看到没有人看她,便从龙头中放出一杯苏打水给自己享用。天空的云有的红得像血,有的红得像火,在这些云彩之间,西边的太阳进入了它每天的最后一圈跑道。远方的地平线上,更多的云彩正在聚集,它们的形状像龙,像鲸,像鳄鱼,像巨蟒。也许,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他应该再往西走走。
约里克站在那儿,侧耳聆听,但是从远处的楼房中他能听到的只有小孩子们粗哑的呼喊声,那声音恶毒、冷酷,就像一群滥施私刑的暴民发出的叫喊,只是其中没有受害者的尖叫。树篱在寒风中颤抖。木槿把隐藏在树叶中间的水珠抖落下来,那是上一场雨留下的雨水。
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扭曲这些长方形屋顶的形状,创造出柔和飘逸的轮廓,并给横穿街道的晾衣绳上的衣服镀上一层银光。到那时,居住在这些街区的中年幸存者们便会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裹上围巾,到外面散步,就像宇航员在一个引力不稳定的行星表面上走动时一样。他们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像梦游的人。倘若他们路过一幢新办公楼,他们便会看到它坍塌。倘若一辆轿车驶过,他们便会听到炸弹爆炸。倘若音乐从收音机中飘来,他们的血液便会在血管中凝结。倘若他们看着一棵树,那棵树便会腾起火焰。
一个冬日的夜晚,处在战争间歇的特拉维夫。强装的欢乐一直传播到最边远的郊区。在这个郊区,一个来自克拉科夫、名叫芒雅·利伯森的勤勤恳恳的木匠在他那亮着荧光灯的店铺一直熬到深夜。他的眼镜岌岌可危地架在鼻尖上。他一边小心地测量、检查某个接头,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窗外,众多花枝招展的犹太姑娘似乎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此外,每天夜晚从城市中发出的喧哗淹没了户外的寂静。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那么多新旅馆沿着海岸线拔地而起?为什么在城市和大海之间出现了一道壁垒?
以免形势越变越糟。在西面的高墙后面,城市缩成了一团,因为惧怕外面的广阔空间而蜷缩,就像一个人背对着强风,缩着肩膀,把脑袋埋在双肩之间,等着即将落下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