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1140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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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冬雨停了。一夜之间,雾霭被吹向东面。随着破晓的晨曦,一个晴朗的星期六开始了。当第一缕曙光降临的时候,甚至还在太阳升上谢赫达赫废墟之前,躲过寒冬的鸟儿就开始兴奋异常地谈论起它们的好运气了。太阳刚一升起,它们就立刻尖声狂叫起来。

安息日的阳光温暖、澄澈。每一个水坑、每一扇窗棂、每一片金属都闪烁出耀眼的光芒。空气像蜂蜜一样缓缓流动。无花果、桑树、石榴树、杏树和葡萄藤光秃秃地站在那里,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每棵树上都聚集着成群的鸟儿。整个早晨,清风从海边吹来,飘送着大海咸咸的味道。

清晨,幼儿园的孩子们把一只风筝孤孤单单地送上了天空。风筝顽强地攀向高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飞行的妖魔或海怪。千万不要相信它,这是一个陷阱,约拿单·利夫希茨心想。他穿好衣服,烧上开水准备煮咖啡,然后走出来站在门廊上。他们正在用爱的绉纸来装饰你的死亡。如果你不像动物那样跑掉,他们就会哄骗你留下,直到你松懈下来,并且忘记了你的生命是属于你自己的。那可怜的杂种会说:“健忘的人就等于同谋。”这一定是一句俄罗斯谚语。

丽蒙娜平躺在那儿睡着,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爬上她的额头。是约拿单先听到水壶的鸣叫。

“起来!看看外面的天多好啊,跟你以前说的一模一样!你可真是一个女巫!起来啦!我们喝杯咖啡,然后出去走走。”

丽蒙娜像个婴儿似的坐起来,用小拳头来回地揉着眼睛。“约尼,”她说,好像很奇怪他会在那儿,“是你啊。我梦见我找到了一只会爬墙的乌龟。我反复想向它证明它不会爬墙,结果你来了,你说我们俩很傻,你要给我们看一些全新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叫醒了。咖啡旁边的塑料袋里有一块昨天的新鲜白面包。”

丽蒙娜的允诺一个接一个地实现了。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基布兹的每一扇窗户都打开了,被子、毛毯和枕头都晾到了外面。像水波一样荡漾着的阳光加深了它们的颜色,而蓝色枕套和粉红色睡衣更是亮得像一团火。

一座座小房子在绚烂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它们的红瓦屋顶比任何红色都更为鲜艳。淡淡的薄雾笼罩着每个屋顶。在遥远的东面,大山好像都飘浮在光亮之中,仿佛都只是自己的影子似的。“快看哪!”阿扎赖亚·吉特林对他的邻居、那个耳朵撕裂了的五金店雇工说道,“快看——噢,顺便说一下,早上好——春天只轻轻一击就战胜了冬天!”

博洛戈尼西总要仔细考虑一下所有的话,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诡计。他盯着阿扎赖亚,然后谦恭地回答:“赞美主!”

幼儿园的女保育员早已给小家伙们穿上了T恤衫和运动裤,把他们四个一排地放在宽阔的洗衣店推车里,然后推着他们在基布兹四处活动。约里克仍穿着厚厚的睡袍和有毛皮衬里的拖鞋,他望着窗外厚实的草坪惊呼:“好一派美景!”他的妻子隔着浴室的门说道:“昨天晚上我又没睡好,五点钟这些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的了,我还以为是空袭警报呢。反正,不是鸟叫就是空袭警报。”

男人们和女人们都脱去层层外衣,卷起袖子,解开罩衫或衬衣顶端的一两颗纽扣。有些男人甚至光着膀子走到户外,露出浓密的胸毛,或是细细的黄毛,或是灰色的鬈毛。如蜜的阳光抚慰着冬日疲惫的双肩和浸满积水的前院,并且带着耀眼的反光掠过铁皮排水管,爱抚着在霜冻的长夜中荒废了的草坪,又慢慢移向大柏树阴影下的水塘。

最让人惊讶的是那些嗡嗡乱飞的苍蝇和蜜蜂。它们是在哪儿躲过整个冬天的严寒和雨水的呢?还有那些在明媚的阳光下飞舞的白蝴蝶,以及四天前那个夜晚飘落在东面高山上的雪花。甚至连小狗也疯狂了起来,在草坪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古怪的8字形。海上微风拂来,斑驳的阳光点缀着草坪、丁香、绚丽多彩的九重葛花和木槿树篱。阳光轻盈地飞舞着,从积水坑飞向窗棂,又从窗棂飞向排水管道,忽而消失,忽而凝结,忽而散射开来,忽而聚集成束,忽而再次变得星星点点。难道那些小狗是在捕捉阳光吗?

泥土散发着雨后的清香,轻风传来大海的气息。它们把歌声带到了每个人的嘴边,使人觉得迫切需要做些事情,立刻实现一个转变,粉刷一下生锈的栏杆,锄一下丛生的荒草,修剪一下树篱,清理一下排水渠,擦亮排水管,更换裂缝的砖瓦,或者仅仅是把号啕大哭的婴儿高高举到半空,或者,忘掉所有的一切,像一只蜥蜴一样,一动不动地在阳光下瘫作一团。

约拿单兄弟,你对我很好,阿扎赖亚一边想着,一边朝利夫希茨家走去,不时地跳过路上的水坑。他打算建议他们星期六一起做长途旅行。这个提议他们不可能拒绝,就算约尼嫌太累了,丽蒙娜也许会去。昨晚,在树林里的时候,她没有替他包扎伤口吗?但是,就在他的美梦甜蜜得无法承受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却只听到他的邻居正用一种类似于迦勒底语的语言在唱着圣歌。

“这可能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约拿单说,“丈夫早晨唤醒他沉睡的妻子,妻子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是你吗?约尼?你以为会是谁,马龙·白兰度[51]吗?”

“约尼,”丽蒙娜柔声说,“你要是已经喝完了咖啡,又不想再来一点的话,那我们就出去吧。”

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约里克·利夫希茨已不再年轻,身体也不好。他呻吟着,弯腰从房柱之间的一小块贮存空间抽出一把折叠椅,小心地掸掉上面的灰尘,把它拖到花园里铺好的露台上,谨慎地把椅子拉开,免得夹住手指,然后疑惑地试了试帆布椅的承受力,坐了下来。他伸出赤裸的双脚,脚上满是肿胀难看的静脉。他的眼镜忘在了出门前脱下来的衬衣口袋里,所以他把周末报纸放到了一边,决定集中思想来解决一两个紧迫的问题。时间不多了。

昨天夜里,他梦到艾希科尔要求他向叙利亚人透露一下洪水情况,但不要有什么说什么。“我们想让他们认为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我们还能承受得起更大的损失,因为我们还有时间。不过,约里克,我告诉你,我只在你我之间才这么说,问题很紧急,而且还有可能会更糟。”他刚离开艾希科尔的帐篷,本·古里安就从旁边的一个阿拉伯水井边跳到他面前,满脸通红,面目狰狞地冲他吼叫,声音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刺耳。“我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了!你们闭嘴!如果形势逼迫,就大开杀戒,哪怕只有锄头把儿当武器,扫罗王[52]还用它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鸟儿在蓝天的怀抱中飞翔,它们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使约里克吃惊的是,他发现鸟儿并不像诗人比亚利克所写的那样在欢唱。恰恰相反,它们是在扯着嗓门大叫。尤其令人不安的是房梁下传来的鸽子的抱怨声,这些鸽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它们用沉重的男低音猛烈地吼叫着。

“Sha[53],sha,”约里克用意第绪语轻声咕哝着,“这个异教徒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没必要那么激动。本·古里安也许又要开始耍老花招了,不过,我们是不会让他们来烦我们的。”他很快睡着了,粗大的双手放在肚子上,嘴微张着。他的头顶有些秃,周围的一圈白发在微风中飘动着,在这神奇的阳光照耀之下就像是圣人头上的光环。尽管鸽子还在激烈地争吵,但这个长着一张牧师面孔、既精明又丑陋的人,或者说这个既悲哀又聪明的犹太法官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种挖苦的神色,那种犹太人长久以来保持的谨慎神情。约里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们的约里克,他就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乐师斯鲁利克路过时笑着说道。他穿着一件安息日穿的蓝色衬衫和一条熨烫齐整的土黄色裤子,手里还拿着邻居孩子的一只皮球。哈瓦无法忍受他那油滑的德国腔调和过分亲密的微笑。看着这个张着大嘴信口开河的人,她心想,他以为自己是谁?

“让他睡一会儿,”她呵斥道,“每个星期至少该让他睡一天安稳觉。就是疯人院的院长还能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呢。他整晚睡不着觉,为你们这帮人担心,现在你还不让他休息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斯鲁利克笑着说。不管哈瓦是怎么看的,他可是个热心肠的人。“让以色列的监护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吧。”

“真是好笑啊!”哈瓦怒气冲冲地说。她站在晾衣绳边,挂起法兰绒睡裤、内衣、一件睡衣和一些厚毛衣。“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你们所有的人都在减短他的寿命。等他死了,你们会拿出一个纪念册,上面写着‘约里克·利夫希茨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好啦,不说了。我不是在抱怨,几年前我就不再抱怨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所有的人!”

“说真的,现在,”斯鲁利克带着天生的慈爱,耐心地回答道,“在这么好的早晨发火可真是罪孽。哈瓦,你看看这阳光!闻闻这空气!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折一枝花送给你。”

“真是好笑。”哈瓦说。

斯鲁利克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把手里的球丢给她。他笑着,差一点儿想挤挤眼,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走开了。哈瓦狠狠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就像一只猫头鹰被一束强光弄花了眼。她自言自语地说:“Shoyn[54]。”很好。

连续好几个夜晚她就陪在这个男人的床边,闻着他生病时的药味、尼古丁的味道和扑面而来的鼻息。浴室里的电灯即使在晚上也从不熄灭,灯光照在他那塞得满满的书架上,投下一个阴影。床头的书架上挂着他的纪念品,像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在那儿显示:我是国家要人。我当过部长!

你是国家要人,是的,而我,部长先生,一直是你的破抹布,是你长内衣下面的旧袜子。我也是你的内衣。无论如何,部长先生,你应该创造奇迹,你应该再次担任部长,你甚至还可以成为总统,但我却希望自己被本耶明的子弹射中。他无法把枪对准自己来拯救生命,但是他会吹笛子。那年秋天,他独自一人在干河边放牧。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俄罗斯罩衫,头上的黑发乱糟糟的,悲哀地站在岩石上,对着天空,对着小山,不停地吹着乌克兰的曲子,直到我求他:停下来,因为我要哭了!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爱我,就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哭了。那天晚上,透过隔板的缝隙,我看到他光着身子,平躺在汗湿的床垫上,手里握着他的阳具,就像握着笛子一样,一边揉搓着它,一边哭泣着。而部长却睡在我身边,打着鼾,直到我轻声把他唤醒,让他去看本耶明在那儿扭动着身体。后来,本耶明翻过身来到了高潮。就是那个时候,部长先生指定了一个委员会仔细调查这件事。让时间来愈合所有的伤口吧。但我已经怀孕了,成了你宠爱的女人。Ty zboju.Ty morderco!你不动声色地杀了我,你不动声色地杀了他,现在你又要开始杀你的儿子了,尽管我从没让你满意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就像那个爱奉承人的乐师说的那样,“让以色列的监护人安安稳稳地睡吧。”别在意,哈瓦,别在意,别在意,她低声安慰自己,好像在哄一个心底的孩子。

“哈瓦,”约里克说,“你不会相信的,但我想我是睡了一觉。”

“尽管睡吧。不过我想,刚才斯鲁利克要找你。”

“什么?”

“斯鲁利克。斯鲁利克来了。”

“你说得对,”约里克说,“春天的确来了。”

“当然啦。”哈瓦忿忿地说。接着,她起身去给他准备茶水。

因为道路泥泞,人们无法走近路。近路沿着拖拉机道,几乎笔直地穿过田野,仅在公墓处绕了点弯,然后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大雨把近路变成了沼泽,迫使人们绕道走北面狭窄的英国式公路。这条公路从未使用过,而且还没有铺好。它在小山周围绕了两个圈,然后进入谢赫达赫废墟。每年冬天,僵硬的沥青都会出现断裂。荨麻、刺榆和牧豆树会贪婪地沿着缝隙长出来,乱糟糟地刺穿柏油路。洪水冲垮了石肩,整段整段的道路塌陷并被水冲走了。1948年的战争中炮弹和地雷在茂盛的草丛中留下的弹坑绽裂标志着那些地方曾经流过血。马路上的一个转弯处停放着一辆烧毁了的卡车,空空的前灯套管里长出了蕨类植物。阿扎赖亚的脑海里闪过了“上帝的愤怒”这个词。

十点钟,尤迪、安娜特、约拿单、丽蒙娜以及阿扎赖亚结伴朝谢赫达赫出发了。尤迪确信,在这个神圣的犹太村庄,洪水一定把一些古老的石块冲了出来。他的花园里就收集了一些类似的石块,他总是时不时地往里面增添几块,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它们的重见天日,或者按照他喜欢用的措词,“它们的解放”,能带给他一种证实感,或者说是富有诗意的正义感,或《圣经》预言实现的感觉。只要拖拉机道一干,他就会开着拖拉机去解放他们当天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什么的话。如果我们有谁碰巧找到一件不错的阿拉伯旧家什,我们可以把它拿回去做一个花盆,在里面种上一株匍匐植物。”

就安娜特而言,她对蘑菇更有兴趣。她认为,那个松林密布的山顶下面的石坡是个找蘑菇的好地方。

阿扎赖亚·吉特林自愿负责这群人的后勤工作。那天一大早,他从基布兹的厨房拿了一些星期五晚餐剩下的炸鸡腿,小心地用塑料纸包好,还拿了一些土豆、新鲜蔬菜、柑橘、奶酪和荷包蛋三明治。为了庆贺春天的到来,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那是一件红蓝相间的衬衣和一条精致的翻边华达呢便裤。裤子有点嫌短,绿色羊毛袜上露出了一段白白的细腿。他还穿了一双他第一天去拖拉机库上班时穿的时髦的尖头皮鞋,不过鞋帮是在脚踝以下。在一番仔细的思考之后,他放弃了带吉他的决定。“为了掌声而表演,就会失去自身的灵感。”他在腰间的皮带上挂了一个向埃特纳借来的军用水壶。他自我感觉良好,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显示所有那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这也是向埃特纳学来的。青春期的敏感与惊恐将一去不复返了。从今以后,他将成为真正的自己,一个见识广、阅历多并且学会了以淡泊和沉默来承受一切的人。他还采用了一种新的走路方式,迈着若无其事的步子,拇指插在腰带里,这是他无意间跟尤迪学的。他决心尽一切可能帮助旅行团的每个人。比如说,假如他们在途中遇到了意外或危险,其他所有的人——打个比方说——个个惊慌失措,那么他是绝对不会顾忌自己的安危的,哪怕是一秒钟也不会。

现在,他正密切注视着蒂亚的举动。它不时地跑离马路,飞快地消失了踪影,闯进蒿草、荆棘和野夹竹桃丛生的灌木丛里,或者蹿进阴暗潮湿的马基丛中心,一停好几分钟,弄得树丛沙沙作响,好像在跟踪什么猎物似的。它刨刨地面,追逐一番看不见的猎物,发出惊恐的叫声,继而又野狼般地嗥叫着,气冲冲地退了出来,围着被它发现的田鼠、乌龟或豪猪打转,以切断它们的退路。最后,它带着满身的蕨类植物绒毛和'藜的尖刺又冲了回来,加入队列,像刚刚出生时那般欢快无比,可没过一会儿就又跑开了。

“听我说,它一定是发现什么了。”阿扎赖亚说,“听我说,它发现了脚印,而且想让我们知道。可我们连支枪也没有。”

“别担心,”尤迪用他含混粗重的声音说,“不过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剥皮部落而已。”

“今天早上八点钟,我看到博洛戈尼西从后门离开了基布兹,独自一人朝老井方向去了。”阿扎赖亚隐晦地说。

“博洛戈尼西是个好人,”丽蒙娜说,“你也一样,阿扎赖亚。今天是一个旅行的好日子。”

“那当然,”尤迪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太好了。今年冬天也够长的了。”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丽蒙娜说。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冬天已经过完了。”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谈论冬天了。”安娜特说,“我倒宁愿听听剥皮部落的事。”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直到蒂亚猛地跳出了灌木丛,把前爪搭到约拿单身上,似乎要拦住他,或让他走慢点儿。就在这时,远方响起三声低沉的枪响,声音非常混浊,像是在被子里开枪一样。一群鸟儿盘旋着飞起,迅速向高空飞去。

“连续刮了几个星期的风、下了几个星期的雨之后来了一个这么晴朗的星期六,”丽蒙娜说,“真让人想立刻走出来,采一些新鲜的东西。这样,如果再下雨的话,至少我们还有可回忆的东西。比方说树上的橄榄枝,一面那么绿,另一面却银白银白的。约尼对松树过敏,松树会让他流泪。可是,湿乎乎的,谁会去摘呢?只要碰一碰,就会浇你一脖子冷水。”

她还没有讲完,阿扎赖亚就跳下了马路,朝旁边塌陷的路堤奔去。他艰难地穿过泥地,走进低矮的橡胶树丛,从那里,他折了一大束湿漉漉的橄榄,谦虚地微笑着,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还可以再摘一些,”他保证道,“你想要多少都行。”

“可你都湿透了!”丽蒙娜叫道,她的嘴角在冲着他笑。她用手摸了摸脸,好像自己弄湿了似的,然后用手背替他擦了擦额头,双手捧着接过橄榄枝。“谢谢你,”她说,“你真好!”

“没什么。”阿扎赖亚咧嘴笑着。

“你脖子上也有水。给我一块手绢,我来帮你擦干。”

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想象着她要碰他,阿扎赖亚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口袋。他找到了一把削笔刀,可就是找不着手绢。他涨红了脸,连香烟也没找着。约拿单觉察到了他在找什么,便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我要打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你这个小蚱蜢,约拿单暗自想着,不过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没关系,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把她留在身后。只要你张口,她就是你的了,你这愚蠢的蚱蜢,因为你将是她的全部,而你所拥有的也只是个塑料的丘比特娃娃。

“你们一直在抽烟,”安娜特说,“所以你们闻不到这么多好闻的气味。”

“你说得对,”阿扎赖亚试图压低自己的嗓音,“我马上就把烟灭掉,这里真他妈的太好了。”

“你感觉如何?”尤迪对约拿单说,“你早晨一起床就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不准抽烟,不准随地吐痰。’噢,好了,看看那儿的景色,约尼。所有的阿拉伯梯田都被冲走了,不过,仍然留在那儿的最底层的石头一定是第二圣殿或者第一圣殿时期留下的。犹太人建造的东西都很耐用,洪水对它们不起丝毫作用。”

“你知道吗,他们曾讨论在这里造一座小型水坝,”约拿单说,“那是耶什克想出来的主意,但我父亲对此一笑了之。他说这里不是瑞士,也没有钱花在由曼陀林伴奏、德国小姐演唱的《天鹅幻想曲》上。那纯粹是一幅画在夹心糖包装纸上的图画。但他考虑了几天之后——他经常是这样——又开始觉得这个主意不见得没有道理。他甚至还要求我和小西蒙进行调查,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结果证明水坝将会有很多处渗漏,里面的蓄水无法维持到四月底或五月初。连耶什克自己都承认这件事压根儿就是个幻想。然而,就在这时,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又是我父亲坚持认为建造水坝是可能的,没有什么原因不能让我们用塑料板铺几英亩地,建一个真正的小湖。现在,我父亲仍然和两个教授通信联系。这两个人一个来自魏兹曼学院,另一个来自希伯来大学,一个这么说,另一个那么说。不过,尤迪,我真正想说的是,离这儿两三百米远有一条石板路,阿布哈尼曾在那儿有一个果园。你还记得吗?那儿有一棵树看上去就像一头犀牛。如果我们找到了那棵树,就可以抄近道去谢赫达赫,而不用继续困在这泥地里了。你还可能在那儿找到一些《圣经》中所提到的文物,也许有当年该隐[55]杀死亚伯用的石头,或者有一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先知的骨头。下去,蒂亚,你这畜生!嘿,你把我身上弄脏了,下去!”

整整一天,阿扎赖亚心想,总是他们四个人。我是一个没人需要的多余人,也就只能在灌木丛里蹭来蹭去,或者在泥地里,为了那点儿橄榄枝把自己弄得湿乎乎的,像条狗一样。她帮我擦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触到了另一个人,而不像一个女人在抚摸一个男人,可那个家伙还是很嫉妒,他把火柴扔过来,就像是要给我一拳似的,而他还是我在整个基布兹里、在整个世界上唯一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面对失败,更能够忍受失败的痛苦,更愿意以死来向他们解说维持正义的长柄武器的必要性,因为大家都武装起来了,整个民族就是一支部队,整个国家就是一条战线。唯有我一个人没有武装,是个平民,只有我和艾希科尔,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但他不知道我很了解局势,不知道我可以帮助他。有些事情必须认真讨论一下,而不是在这儿扯些“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无聊话题。这儿到底他妈的有什么好?有谁关心这儿或那儿的干河塌方了?我们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在流逝,再来一次塌方又有什么了不起?时间本身就是一次塌方。

尤迪和约拿单去找《圣经》文物的时候,就剩我独自一人和这两个女人待在一起了。我向上帝发誓,这辈子就这一次,我要尽力不再撒谎。

谢赫达赫废墟坐落在山顶上,头顶蓝天,背衬白云。阳光像一把利剑刺过窗缝,把四壁都被烧黑了的房屋照得和户外一样明亮。倒塌的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石集成了堆。野葡萄四处蔓延,光秃秃的葡萄藤依附在残垣断壁之上。荒废的村庄上竖立着岌岌可危的尖塔。路对面,血红的九重葛爬上了废弃的族长住宅,似乎当时烧毁这“杀人犯老巢”的火焰还在燃烧着。正如约里克·利夫希茨曾经描述的那样,“杀人犯的老巢”付出了“残酷的血的代价”。

“残酷的血的代价。”约拿单想。但是,谢赫达赫废墟没有传来一声抗议,甚至没有狗的叫声,只有大地的沉默和那似乎是从山上吹来的另一种更微妙的寂静,一种做过的事不能反悔、做错的事无法纠正、一切已成定局的寂静。这几句话也是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他从哪儿看来的?

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连阿扎赖亚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凹陷的石道上回响,看着蒂亚一路嗅着泥地,似乎在找寻着生命的秘密迹象。滴着水珠的橄榄树和角豆树在噼啪作响,就好像它们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却仍没想出该如何去说。树枝上有三只乌鸦。远处,一只鹰、隼或者是一只嘤嘤鸣叫的小虫悬在风中,约拿单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尤迪敏锐的目光发现有一棵松树下长着一只蘑菇。接着,安娜特大叫道:“瞧,那儿也有一只!那边还有好多!”

“那么,好吧。”尤迪说,好像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我们到了,就是这儿了!”

他也不问一下其他人是否同意,就在两块灰色的石块上铺开一条带着红斑点的围巾,那围巾是从阿拉伯兵团俘获的。女人们从阿扎赖亚手中接过野餐篮。听到丽蒙娜的招呼,阿扎赖亚赶快跑去拾柴火,准备烧土豆。“滚开!”约拿单冲着蒂亚喊道。

安娜特借来阿扎赖亚的刀,切着做色拉用的蔬菜。她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少妇,胸部轮廓清晰,一双大眼睛似乎正准备嘲笑她刚听到的一个无聊的笑话——这个笑话,要不是她打算留到以后再说的话,她本可以立即讲一个更胜一筹的笑话来。海风吹乱了她的棕色鬈发,掀起她的花裙子。她毫不顾忌阿扎赖亚的目光,一边磨磨蹭蹭地把裙子压下去,裹住她的大腿,一边却对丈夫说:“你干吗不过来帮我挠挠背?就这儿,还有这儿。真是痒死了。”

因为潮湿,他们怎么也生不起火来。约拿单先把阿扎赖亚拾来的树枝堆起来,里面用木柴支了个三脚架。点火的时候,他用身体挡住风,可还是没有点着。“得了,”尤迪跑过来帮忙,“别在这儿玩童子军的把戏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点燃了报纸,可是,火还是很快就熄灭了。在第二次尝试又失败了以后,他开始用阿拉伯语诅咒着,不停地划着火柴,直到把火柴全部划光。然后,他狂怒地攻击起阿扎赖亚来。阿扎赖亚一直待在一边观望,轻蔑地笑着,讲着他那些愚蠢的俄罗斯谚语,说的是一个叫伊万的什么人,以及一顶会思考的帽子。

“你为什么不闭上你的嘴巴,猩猩诺莎!好啊,我们用不着点火了!这儿什么都是湿得像鼻涕似的。再说了,谁要这些破烂土豆啊?”

阿扎赖亚跳起来,在一块石头上打碎了一个苏打水瓶子。但他并没向尤迪冲过去,而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斜着身子站在没有一丝火苗的火堆旁边,用一小块玻璃努力地实验着,直到捕获了太阳的光线。然后,他把光对准一片报纸,报纸渐渐开始冒烟,接着出现了火苗。

“你欠我一声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丽蒙娜柔声说道。

“算了吧。”阿扎赖亚说。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谢赫达赫的族长哈甲·阿布 祖赫曾来拜访过,他还带来了三个重要人物。我记得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其他人穿着灰条袍子。他们坐在父亲房里的白色木椅上,旁边的白色桌子上有一株种在乳黄色杯子里的菊花。“Hada ibnak?”[56]族长问道,他的牙齿像玉米粒一样又大又黄。父亲回答说:“Hada waladi wa’ili kaman wahad,zeghir.”[57]族长用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就像翻过的土地一样粗糙,我还能够感觉到他的胡子和扑面而来的烟草味。父亲让我做自我介绍,族长疲倦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书架上,又回到父亲身上。父亲当时是基布兹的负责人。族长好像是在某个庄严的仪式上担任一个卑微的角色似的,温和地说:“Allah karim,ya Abu-Yoni.”[58]然后,他们让我出去,开始进行长时间的谈判。小西蒙不得不前前后后地帮着翻译,因为父亲基本不懂阿拉伯语。那个星期一定是逾越节[59],有人从厨房拿来了无酵饼和一大罐咖啡。现在,谢赫达赫甚至连条狗都没有,所有那些我们为之争吵和没有为之争吵过的土地,他们的高粱、大麦和苜蓿都是我们的了。现在,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小山上的那些黑墙,也许还有他们萦绕在我们头顶的咒语。

约拿单走到一些橄榄树中间小解。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微微张着,像在思索一道象棋难题。他的目光落在了最东面的山峰上,在如蜜一样流动的光线下,那些山峰似乎离得很近。山峰带着秋日海水的淡蓝色,看上去就像即将向东翻滚的巨浪。约拿单感到有一股冲动,他想一头扎下去,拼命追赶那些翻滚的巨浪。事实上,他突然疾奔起来。蒂亚跟在身后,唾液从下颚滴下来,它还喘着粗气,像一只患病的狼。他跑了大约三百步远,直到靴子深深陷入了泥浆,水汩汩地流进袜子里。他从这块石头攀上那块石头,靴子上面沾满了大块大块的烂泥。他像头大象一样步履蹒跚,最后再次回到干燥的地面上。他的脑海里荒唐地闪现出那首旧诗: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

“拿着这把刀,”丽蒙娜说,“把靴子上的泥块刮下来,要是你已经跑够了的话。”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疲倦地微笑着。当他看到她的目光中只有恬静和纯真时,便听话地坐在石块上,刮着靴子上的泥块。女人们在切着鸡肉,新来的机修工则穿着条纹衬衫和他最好的裤子,在弯腰看着那堆没人认为能点着的火堆。

“我就像傻子一样地跑。”约拿单说,“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扎赖亚。我想看看冬天是不是已经让我忘却如何赛跑了。你怎么样?”

“我这辈子跑得够多的了,”阿扎赖亚退缩了,但仍然带点自尊,“我到这儿来就是不想再跑了。”

“来吧,我们来比一比,”约拿单说,自己也为自己竟提出挑战感到惊讶,“看看你跑步的水平是不是和下棋一样糟。”

“阿扎赖亚呀,”尤迪奚落道,“他只喜欢嘴上跑跑。”

“我讨厌跑步,”阿扎赖亚说,“我已经跑够了。如果你们想有一堆火,想吃上土豆的话,就最好不要来惹我。”

他熟练地在柳枝烧成的炭灰中翻滚着土豆,为了躲开丽蒙娜的目光,一直看着尤迪和安娜特。在约拿单发出挑战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在盯着他看。他的身体被灼伤了,因为丽蒙娜并不是像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那样看他,也不像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而是像一个女人在看一样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一样东西突然盯着你看。

丽蒙娜的灯芯绒裤子紧紧地贴着她苗条、成熟但轮廓并不清晰的身体,她的衬衣在肚脐上挽了一个漂亮的结,露出一点纤细的腰身。这正是她说谎的方式,约拿单想,不过,又有谁会在乎呢?

“你可以歇歇了。”安娜特说,“吃的快做好了。”

蝴蝶在松树旁、在橄榄树缝隙中洒下的阳光里嬉戏。其中一只颜色和其他蝴蝶一样白,似雪花或柑橘花一般,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一轮惨淡的凸月悬挂在橄榄树的树梢,就像栎树丛中的押沙龙[60]。橄榄树被粗糙的树枝环绕着,就好像在远方流亡地一个虚弱的犹太提琴手被一帮农民团团围住了一样。

“夜晚狗儿叫不停,明月静静挂空中。”阿扎赖亚评论道,尽管蒂亚一声也没叫,安静地在一边歇着。

“我们马上就可以吃了。”安娜特说。

约拿单像老贝都因人一样蹲在丽蒙娜身旁帮着切洋葱片。当安娜特再一次让裙子和她结实的臀部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时,阿扎赖亚开口说道:“我总感到有人在注视着我们,也许我们应该找个人站岗才是。”

“我快要饿死了。”尤迪说。

“阿扎赖亚的水壶里有柠檬汁,”安娜特说,“你们谁去倒一下。我们开始吃吧。”

他们用水壶盖盛着柠檬汁,几个人轮流喝着,吃着鸡肉、色拉丁、烤土豆和鸡蛋奶酪三明治,剥了柑橘充作甜点。他们的话题转向了1948年战争以前的谢赫达赫。他们谈论着老伊斯兰教徒的狡诈,谈论着如果是阿拉伯人赢得了战争,他们会对我们做些什么,以及尤迪关于在下一场战争中怎样对付他们的建议。尤迪和阿扎赖亚之间很快爆发了争论,约拿单没有介入。他想起了丽蒙娜影集上的一张油画。画面上,茂密的栎木林中,阳光斑驳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野餐者,男人们个个穿戴齐整。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女人,像她刚出生那天一样赤身裸体,他私下里称她为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那个家伙,老一辈的人说,就三英尺远,他居然会射不中。一头牛可不是个火柴盒!那可是个大靶子啊!

约拿单想象着在某个夜晚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另一个父亲,佛罗里达连锁旅馆的店主打来的,这个电话刹那间向他展现了各种机遇和各种地方,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可怕的悲剧,轰动性的成功,意想不到的浪漫和离奇的相遇——所有这一切都远离这里,远离这片邪恶的废墟和这些年代久远的羊粪。你的护照、机票和大笔的现金将在机场经理的办公室等着你。只要告诉他们,我是约拿单,本耶明的儿子,剩下的事就尽管交给他们去办好了。在他们给你定做的衣服的右边口袋里,你将找到给你的指示。

在他们对面的山脊上有一株棕榈树,它长在一棵野生梨树旁边。梨树弯弯曲曲的,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让人觉得它像一个误闯了敌营的瞎眼老头。为什么这里尽是悲哀?难道是曾经生活在这块泥地上的死者传来的密码信息?如果你不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你就永远赶不上正在等待着你的事物了;如果你迟到了,它是不会永远等下去的。

“先忘了《圣经》和你那些阿拉伯人吧。”约拿单从恍惚中醒来,“尤迪,你还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从谢赫达赫吹来的风是怎样把他们门外炉子上的烟吹过来的吗?当幼儿园的灯熄了,大人们都走了以后,我们躺在毯子里,吓得要死,却又不承认自己害怕。那股烟就从东面的窗户吹进来,带来篝火和阿拉伯人用来充当燃料的干羊粪的气味,你是知道那种阿拉伯烟味的。他们的狗在叫着,有时还有宣礼员[61]在清真寺顶的哀号。”

“现在也有。”丽蒙娜犹豫地说。

“现在也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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