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1140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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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对,”阿扎赖亚说,“现在也能隐约听到远处有哀号,而我们连支枪也没有。”

“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哀号。”安娜特嚷道。

“那是风。”丽蒙娜说,“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阿扎赖亚,烟是从你那堆火上吹来的。”

“还剩下一些鸡肉,”安娜特说,“有谁想吃吗?还有两个柑橘。约尼?尤迪?阿扎赖亚?如果谁还饿,可以再吃点儿,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尤迪不甘心在山坡上逛了一圈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他设法带回了一根在石头中间找到的生了锈的货车推杆、一副残缺不全的皮马具和一个露着狰狞黄齿的马头骨。这三个发现,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为了给他的前院增加点儿“特色”。他甚至考虑从村里的公墓挖一些骷髅,把它们串起来,竖在他的花园里当作稻草人,可以吓唬基布兹所有的人。

“尤迪,如果你不当心点儿,”阿扎赖亚说,“它也许会吓着一个阿拉伯鬼魂变成的鸟,而那鸟会把你的眼珠子啄出来的。”

他们又休息了半个小时左右。尤迪,接着是阿扎赖亚,脱掉了衬衣和内衣,开始晒太阳。不一会儿,三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他们头顶掠过,向东飞去,他们便开始争论这些飞机到底是法国的“神秘”,还是“超级神秘”。这时,约拿单说,他父亲曾在内阁投票反对50年代搞的法——以蜜月,也可能是弃权,但现在,约里克承认他错了,而本·古里安是对的。

“他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都是对的。不管我父亲说什么,即使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也总让人觉得他是正确的一方,你是错误的一方,因为你太年轻了。只有老家伙才有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永远正确的直觉,而你们却糟透了,太糊涂,太懒惰,肤浅得无法做出正确的思考。你就是已经三十岁了也不顶用。他们俨然以大人自居,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跟你谈话。他们有时把你当做大人,也就是为了让你心里舒服一点儿。即使你问他们现在几点钟这样简单的问题,他们也会给你一个很复杂的回答,一、二、三、四等等,等等,一点一点地解释清楚。他们总会告诉你,经验是最好的老师,硬币还有另外一面。你在想什么并不要紧,因为你属于从来不会思考的一代。你根本就插不上嘴。这就好像是一个人掌握着正反两方的棋子,他把你给将死了,因为你没有自己的棋子,你有的只是脆弱的灵魂和心理障碍。”

“你没有同情心。”丽蒙娜说。

“我,”约拿单说,“无法忍受同情。”

“除了别人有点同情你的时候。”

“够了。”约拿单打断道。

“好吧。”丽蒙娜说。

尤迪又把话题转回喷气式飞机,热烈地谈论着空军正在装备的新型“幻影式”战机,他确信,这种飞机肯定胜过叙利亚和埃及从俄罗斯得到的新式米格战机。他在预备役时正好够级别了解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如果这些混蛋胆敢抬起他们的鬈毛头,我们一下子就会把他们全干掉。

安娜特拽着裙边盖住膝盖,开玩笑地责备丈夫泄露了军事机密。阿扎赖亚觉得受到了冒犯,礼貌却又坚定地说,不能因为有他在场就停止讨论军事问题。他又不是外国特工。事实上,作为一名陆军的技术中士,他自己也接触到了一些高级机密材料。说到机密,比方说,他可以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坦克战和塔尔将军革新计划中的有趣事情。顺便说一句,他个人认为约尼所厌烦的那些老家伙比所有傲慢的年轻人要有头脑。他们在流亡地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像他和约尼这一代,生下来就衔着银勺子,最糟糕的情况也只是忍受一下阿拉伯村庄的烟味,以及偶尔得杀死单个的阿拉伯人。难怪年轻一代的思维那么狭隘,总是一肚子牢骚。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他并不是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事实上,他只是泛泛地谈一谈,就算他是有所指的话,他也只是在指他自己。不过,他仍感到有必要请求他们原谅,尤其是约尼,他可能无意中伤害了他。顺便说一下,他并不认为“流亡地”这个词用得恰当,他答应想一个更好的词来代替它。

阿扎赖亚再次被丽蒙娜的目光弄迷惑了。那目光尖锐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有时人们被家养的宠物注视着一样,这宠物记起了某种超出任何学问和言语以外的原始真理。她的嘴角冲他微笑,或者说他想象着她在微笑,似乎在说,够了,够了,小孩子。他想用一句笑话来结束自己的话,却越说错误越多。

“阿扎赖亚,”丽蒙娜说,“如果你想说,那你就说,我们就听着。你千万别勉强。”

“当然不会啦,我怎么会感到勉强呢?”阿扎赖亚咕哝着,“我是说,如果你们厌烦了,想让我逗你们发笑,我可以说是很会开玩笑的。对我来说,这没什么。”

“那就继续吧。”尤迪冲约拿单眨了眨眼睛。约拿单正在给蒂亚清理皮毛上的疙瘩和泥块。

“好吧,比方说,有一个婴儿,”阿扎赖亚讲道,用胳膊比画着一个婴儿的大小,“拿一个婴儿来说吧。我是说在它出生以前,它还只是母亲眼里的一个亮点的时候。我过去常想,在每一个婴儿出生前,所有现在已经过世的家庭成员,叔叔、祖父、祖母、堂兄,甚至有些远亲,都会跑来告别,就像你在车站向即将远行的人告别一样。我想象着大家都要求婴儿带上他们的某些东西——一双眼睛,或者某人头发的颜色,或耳朵和脚的样子,或一个胎记,或前额,或下巴——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给活着的亲人送去一个小小的纪念品,或者说是他们爱的标记。就好像婴儿是个幸运的旅行者,它不仅得到准许可以出国,而且还可以穿越“铁幕”,而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穿越,这就是他们要尽可能地让它装上更多东西的原因。这样,婴儿要去的那块乐土上的人们就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唯一的问题是婴儿,它毕竟是个小东西,所带的行李有限。比如说,最多它只能带上它叔叔的一个特征,祖母的眼睛,或者是一个特别粗的拇指。它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所有亲戚都激动地等着亲吻它、拥抱它。当它最后到达终点时,他们立刻开始争论谁送给了它什么。其中一个说,毫无疑问下巴是奥特爷爷的。另一个说,那双看起来几乎是粘在脑门上的小耳朵是属于它的双胞胎姨妈的,她们在波纳森林中被纳粹杀害了。还有一个说,那手指绝对就是父亲的一个表亲的,他是布加勒斯特20年代著名的钢琴家。当然,所有这些,你们知道,仅仅是一个比喻。”

“一个冗长无聊的罗马尼亚故事。”尤迪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就不能不去惹他?”约拿单说,“安静点儿,蒂亚!再把耳朵底下清理一下就好了。”

“我不在乎,”尤迪说,“让他讲好了。他能讲一整天,他绝对会的。我自己可要到那个臭乎乎的村庄上去了。”

“我相信,”丽蒙娜说,“他确实有两个孪生姨妈被杀了。你只要看看他的手指就可以知道,关于布加勒斯特钢琴家的那部分也是真的。不过,阿扎赖亚,请你现在不要再讲你自己的故事了,换一个时间好了。让我们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看看我们还会听到什么声音。谁想去谢赫达赫,那就去好了,累了的可以在这儿歇一歇。”

四周有许多鸟,但没有一只在歌唱。它们用一种尖锐、清脆的音调交谈着,声音既不欢快也不柔和,而是有些颤抖,像是在宣布危险即将来临。在它们喧闹的啁啾后面,风在诡秘地低语,同时,有阵细风从村庄的废墟吹来,轻巧得如同杀人犯的手指,微弱得如同丝绸的沙沙声。

阿扎赖亚也注意到了。他知道,过不了几个小时冬天就又要回来了。在他儿时的一个夜晚,他们逃出基辅之后,摸黑到了一间废弃农舍的地下室,等待飞往乌兹别克斯坦的漫长旅行。那时,他们把一只小黄猫给吃了。那个叫瓦西里的家伙是个俄罗斯人,后来皈依了犹太教。当小动物在他身上磨蹭着,等着他抱的时候,他给了它一拳,把它打死了。屋外下着暴风雪,屋内阴冷潮湿,猫肉还没有烧熟火就灭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半生着吃了它。但是爱哭的乔治不想吃,尽管他也饿了。瓦西里告诉他:“如果你不吃,你就永远也不能长得像瓦西里这么强壮。”可是他哭得更厉害了。最后,瓦西里用长满红斑的粗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对他说:“如果你再不闭嘴,瓦西里就宰——宰——宰了你,像宰那只猫一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瓦西里饿了,就这原因。”

阿扎赖亚突然对自己这些恶意和无恶意的谎言厌烦了,承认最后他也吃了一块那只小猫的肉。

“尤迪,像你这样的人,”他说,“没必要到阿拉伯旧村庄去寻找《圣经》遗迹。你只要照照镜子,就可以看到《圣经》上从《约书亚记》到《列王纪下》的全部内容。至于《先知书》、《诗篇》、《传道书》和《约伯记》,这个国家在近几百年还不需要。我并不是自相矛盾,不过,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因为历史就是在循环和曲折中前进的,就像我们在部队时人家教我们怎么溜跑一样,因此,如果你被人瞄准的时候正好在转弯,那么等子弹打出来的时候你早就转过弯了,反过来也一样。你明白吗,在我们流亡的时候,甚至在流亡以前,我们犹太人就开始与世人争辩,告诉每一个人该如何生存,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直到我们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厌烦,就像我刚提到的我的那个叔叔、音乐师曼纽尔一样。他在英国皇家交响乐团演奏,他还是一个教授,而且是卡罗尔国王的知心好友,以至于国王觉得一定要授予他一枚金质奖章。就在仪式进行当中,曼纽尔开始像一个疯狂的预言家一样责骂起当时的堕落和腐败,以及那些自称基督徒的人每天对耶稣进行的折磨。就是因为这个,异教徒像恨毒药一样恨我们,而且永远都会恨下去。正如俄罗斯人所说的:‘你可以送给谢尔盖一套新衣裳,但他不管在哪儿,都是原来的老模样。’

“只有在基布兹有时才会看到稍微安详一些的人,怎么说呢,就是那类行动稍微迟缓一些的犹太人。我发誓,我不是侮辱你们,我是指开始学习休息的艺术和怎样扎根生长的犹太人。当然,他们也许还很原始,但如果你以,比如说,以那边的橄榄树为例,它们也包含着原始。我想说的就是,我们应该学学怎样少说话。如果我们非要说不可,那就应该像你尤迪那样,短短几句话,告诉我们‘今天真他妈的是个好天气’,既不是说教,也不允诺要拯救灵魂。这很好,尤迪,我们应该学会简单地、有意义地生活,努力地工作,贴近大自然,这么说吧,紧跟宇宙的节奏。我们应该向橄榄树学习。我们应该向任何事物学习,向丘陵、田野、山脉、海洋、干河、天空中的星星学习。这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是斯宾诺莎的。一句话,我们应该学会休息。”

“那你为什么不学呢?”安娜特笑着,好像有谁正挠着了她的痒痒之处。

“我只是刚刚开始学习如何休息。”阿扎赖亚无力地笑着抱歉道,“但如果你是要我停止烦你的话,那我说完了。要么,你还想让我再给你们讲点儿笑话吗?”

“不,阿扎赖亚,”丽蒙娜说,“现在我们想让你歇一下了。”

尤迪站在二十英尺以外,用小石块准确地一击,打翻了空水壶。“好了,”他说,“我们走吧。”

蒂亚啃完了剩下的鸡骨头。他们把吃剩的东西埋起来,把阿拉伯兵团的头巾抖了抖,然后叠起来。女人们互相从背后整理了一下头发。

“到底谁在哭?”约拿单突然生气地说道,尽管没有一个人吭声,“又是我那该死的过敏症。每到有东西开始生长时,它就开始了。阿扎赖亚说得对,也许我该生活在沙漠里。”

“请原谅,我没说过这类话。”

“也许是你的曼纽尔叔叔,还是叫别的什么鬼名字的叔叔呢?”

“我们出发吧!”阿扎赖亚以极其务实的态度说道,“我的曼纽尔叔叔被杀害了,不过,今天我们是来这儿旅行,可不是来做追思礼拜的。好,出发!”

旅行者分成两组。安娜特和丽蒙娜到树林里采蘑菇,男人们和蒂亚去爬山搜寻村庄的废墟。尤迪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带图案的瓶颈,那瓶颈原来是一个大陶罐上的。他把瓶颈送给了阿扎赖亚,条件是让他停止长篇大论。“里面放上土,底下摆个盘子,”他说,“到时我再给你一株仙人掌。”作为交换,阿扎赖亚把自己找到的一块磨刀石送给了他。约拿单发现了一块磨石碎片,但只能先留在那儿,等气候干燥一些,可以开拖拉机和货车的时候再把它拖回去。突然,阿扎赖亚跳了起来,紧紧地拽住尤迪的衬衣。

“小心!”他轻声地说道,“附近有人,我闻到了烟味。”

“他说得对,是有烟,我想是从清真寺飘过来的。”

“最好还是小心点。”阿扎赖亚说,“另外,也可能正是博洛戈尼西呢,我看到他早晨一个人离开了基布兹。”

“安静一会儿。”

“也可能只是有人出来散散步,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也可能是业余的考古学家,也可能是一个想单独待上一会儿的人。”

“我说了静一静!让我听听。”

但是唯一能够听到的是从远方基布兹乘风而来的声响。那凄凉的声音让人觉得好像有人在挖掘坟墓。另外,还可以听到有节奏的敲击声、微弱的羊叫声、金属的叮当声和马达低沉颤抖的声音。

“事实上,”尤迪说,“我们不知道谁会躲在附近,而我们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可能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谁?”

“那个人。那个逃犯,一星期前我们得到过警告的。那个勒死了人的家伙。”

“博洛戈尼西?”

“去他妈的博洛戈尼西!约尼,我们不要逃走,也许我们可以试着逮住他,怎么样?”

“住嘴!”约拿单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不是到这儿来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的,还是叫上女孩子们回家去吧。今天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别忘了,我们有三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只要我们聪明点儿,这事儿很容易。只要让他猜不透我们就行了。这个混蛋可能在清真寺睡着了。”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不行!你静一静,要不你就马上回到女孩子们那儿去。约尼,我们采取点行动,怎么样?”

“为什么不?”约拿单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是向一个跺脚耍赖的孩子让了步。

“我会头一个冲上去。”阿扎赖亚自告奋勇地说。

“不需要任何人冲上去,”尤迪沉着地指挥着,“我们没有武器。他也许有,但他不知道我们没有,也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几个人。阿扎赖亚,仔细听着,你待在这儿。找一块大石头——那边那块就行——然后躲在墙角后面。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如果他朝你那个方向跑去,等他跑过去以后,你就给他头上来一下。清楚了吗?”

“太棒了!”

“约尼,你牵着狗,到山的那一面切断他的退路。我悄悄走到门边上,冲着他喊,让他乖乖地举着双手出来。记住,你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声叫喊,让狗也跟着叫唤,让他以为我们至少有两个排!”

“太妙了!”阿扎赖亚叫道。

“如果他跑出来开枪,我们就都趴在地上,让他走掉。但如果他没有枪,我就从背后跳过去,你们俩也过来帮我。准备好了吗?行动吧!”

不错,我们是兄弟,阿扎赖亚自豪地想着,欣喜若狂。我们是亲兄弟,就算流了血,那也没什么,这就是爱,这就是生活!如果我们必须得死,那就死吧。

够了,约拿单对自己说,够了。谁他妈的在乎呢?

远在山坡下的安娜特和丽蒙娜听到了一声长长的、狂野的号叫。但是,无论是谁曾经待在清真寺里,这会儿他早走了。阴暗、潮湿的清真寺里只有长满青苔的柳枝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尿臊味和一些刚熄灭的烟头。尤迪四处查看着,费了半天劲儿只挖出了一些粪便。很快就有许多绿头苍蝇围了过来。

约拿单突然感到一种朦胧的渴望,他沉思着把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肩头。“喂,就这么着了。”他说,“不是吗,伙伴们?”尤迪催促大家赶快跑回基布兹。向埃特纳报告他们所看到的事。埃特纳是负责治安的。尽管他们很匆忙,大家还是记着带上了各自的蘑菇和纪念品,更不要说阿扎赖亚在直捣清真寺后找到的那只小乌龟了。他私下里亲昵地称它为“小约翰”。

埃特纳打电话通知了警察局,警察局立刻通知了边界巡逻队和当地驻军司令部。星期六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有人建议,要求空军趁着天亮派一架小型侦察机。黄昏的时候,巡逻队受命彻底搜查了那个荒废的村庄、基布兹的果园和穿过果园的三条干河。厚厚的泥浆阻碍了搜查工作,到了天黑的时候,连猎狗也没找出任何东西。埃特纳建议在照明弹的帮助下继续搜寻。在尤迪的建议下,基布兹增设了一倍的岗哨,并且打开了水塔顶上的大探照灯。

“我是第一个意识到他在那儿的人,”阿扎赖亚说,“别忘了,出发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们了。”

“要是幸运的话,我们本可以轻松地把他抓住的。”尤迪说。

“我们本可以,”约拿单说,“但我们并没有抓住他。”

“你们都累了。”丽蒙娜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当天下午三点,首批边防巡逻队的橄榄色吉普车还没有到达,在安息日上床睡觉之前,旅行者们都聚集在尤迪和安娜特家喝咖啡。尤迪说得最多,还对他那次不成功的突袭做着事后重演。整个行动,他估计,不超过四十秒。丽蒙娜好像完全在听着别的什么故事。她静静地坐在垫子上,独自沉思着,蜷曲的小腿搭在约拿单身上,肩膀靠着阿扎赖亚。阿扎赖亚偷偷调整自己的呼吸,尽力与她缓慢的呼吸保持一致。

在他们周围,杂草从空弹壳里长了出来。柜架上摆着各种形状和各种大小的铜质咖啡杯,有的乌黑,有的银白发亮。一个古老的烟袋作为装饰放在咖啡桌上,还有一顶烧黑了的头盔,有一个流浪的犹太人曾经戴过它。几把弯曲的东方古剑从前门背后伸了出来。天花板上,机枪子弹带悬挂着一个枝形吊灯,上面有三只灯泡,都固定在拆除引信的手榴弹套筒上。席垫和矮凳都是柳条编的。一个饰有阿拉伯笔迹的铜盘放在一个旧子弹箱上,便成了一张桌子。安娜特端来咖啡,小小的黑色杯子散发出一股豆蔻的奶味。

尤迪想参加正在进行的搜寻工作,不过,对此他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如果清真寺的人真是那个逃犯,那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主干道,然后搭车去了海法。另外,如果他是阿拉伯渗透者,他无疑也回到边界那边去了。你可以相信那个愚蠢的艾希科尔总理的话:他到了那里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这会儿他也许正坐在他的黑窝里大笑呢。尤迪的思想突然转到钱的问题上,他讲起了去年的棉花利润,以及牛棚怎么一直亏损,却又偏偏因为那个斯塔奇尼克而一直保留着,也许阿扎赖亚可以用一句俄罗斯谚语来形容这种疯狂的举措?没有?

相反,阿扎赖亚用一把汤匙玩起把戏来逗他们发笑。他把汤匙深深地吞进喉咙,接着懒洋洋地笑着,把它从袖口拽了出来。

“不过他做到了。”丽蒙娜说。

“做到了什么?”安娜特问。

“说一句谚语呀。”丽蒙娜头也没抬,低声背诵,“没尝过失败滋味的人不知道成功的甘甜。”

“这可真是乍得的魔力。”约拿单说,“我们回去睡觉吧。阿扎赖亚,你可以睡到我们那儿,睡沙发上。丽蒙娜不会介意的,我们走吧。”

“好的,”丽蒙娜说,“如果你想这样做的话。”

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到四点,但是灰暗的苍穹已经笼罩了排列得十分对称的白色小屋的屋顶。所有的百叶窗都已拉上,晾衣绳上的被褥都已经被主人匆匆收回。四周一个人也看不见。鬼鬼祟祟的西北风猛烈而刺骨。远处的雷鸣像是个噩耗。紧接着,迅猛的闪电划过了整片天空。就在第一滴雨刚刚落下来的一刹那,大地顷刻受到了如绳子般粗细的雨水的抽打。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家里,浑身湿淋淋的。约拿单一脚踢开了门,又砰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我说过我们会被淋湿的。”阿扎赖亚夸口道,“不过没关系,我给你们带了份礼物,让你们高兴一下。给,这是给你的!”

“可怜的小乌龟。”丽蒙娜笑道,她用手接了过来,“可别再爬墙了。”

“走开,蒂亚!”约拿单叫道,“丽蒙娜,我们把它放到走廊里的空纸盒里。来吧,你们两个,现在该睡觉了。”

“雨太大了。”丽蒙娜说。

百叶窗的底部敲打着窗台,雨水从窗边溅了进来。我,约拿单·利夫希茨疲乏地想,这会儿本来都在路上了,我本可以到达比斯开湾[62]了,那儿的风暴才是真正的风暴呢。他突然决定:把狗也留给他们吧。

雨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们三个人只得在屋内吃晚饭。晚饭有酸奶、煎蛋饼和色拉。透过淌雨的玻璃窗,他们看到人们头顶雨衣、怀抱孩子、弯腰跑着。早上的那些鸟儿现在只有一只还在叫,尖锐而持续的叫声就像出事地点的自动发报机。阿扎赖亚开始后悔向他们撒谎了。他必须马上承认自己说了谎,即使他们会嘲笑他,即使他们都要求他离开。他们有权这么做。那样他就直接回到博洛戈尼西隔壁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里,他本来就应该待在那里。

是的,他上午对他们撒谎了,就是关于那只猫的事。

什么猫?

就是那只被瓦西里煮了的猫。那个冬日的夜晚,在废弃的农舍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吃了。那故事是骗人的。这倒不是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泣是假的;另外,瓦西里威胁要杀他,他们每个人饿得都差点要剥下地窖墙上的苔藓,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直到呕吐为止,这些也不是假的。但他上午跟他们说的是卑鄙的谎言,因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吃了那只猫。

“不过你没有讲过,”丽蒙娜说,“你没告诉我们任何关于猫的事。”

“也许我想讲,但是害怕了。”阿扎赖亚吃了一惊,“这样只会更糟。”

“他哭了。”约拿单说。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又说道:“别哭了,阿扎赖亚,我们干吗不下盘棋呢?”

丽蒙娜冰冷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阿扎赖亚的前额,这个动作既迅速又准确。阿扎赖亚抓起盘子冲到雨中,绊了一跤,又爬起来。他溅着坑里的泥水,踏过灌木丛,陷到泥里,又艰难地走出来,终于到了博洛戈尼西的小屋。他看到的黎波里塔尼亚人在粗糙的军用毛毯下鼾声如雷。他把餐具放在身边,踮着脚走出来,又一路跑到利夫希茨家。他在门口停了停,脱掉自己的脏鞋子,胜利地宣布:“我带来了吉他,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听听音乐、唱唱歌。”

风暴猛刮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约拿单坚定地说,“我们要把乌龟放走。”

部队的巡逻队已放弃了搜索,浑身透湿地回到基地。后来又停电了,阿扎赖亚就一直在黑暗中演奏着。

就在同一个夜晚,大概一点左右,约里克怎么也睡不着,总是被可怕的死亡征兆所吞噬。他爬起来,裹了一件法兰绒睡袍,呻吟着穿上拖鞋。他很恼火哈瓦把浴室的灯关掉了。即使在他意识到是停电时,他的暴怒也没有减弱,他用波兰语咒骂着自己,咒骂着生命的流逝。

他没有去叫醒妻子,自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并点上了煤油灯。他坐在桌子旁,调整着灯芯,免得它冒出烟灰打扰哈瓦睡觉,但他很讨厌灯芯上的烟灰。最后,他戴上眼镜。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给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