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冬天,约拿单·利夫希茨决定离开他的妻子和生他养他的基布兹。他决定收拾好行囊出走,开始新的生活。一年到头,总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他很难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有时,一日将尽,他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太阳落山,看着厚重而寒冷的暮色降临在田野上,像疾病一样,包围着大地,从小山的末端一直到东边。这些时候,他冷静地承认夜晚是正确的。
一天晚上,他告诉妻子,他决定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里。生活,他说,必须继续,就当我死了。
开始,他等着雨停,等着紧张的政治局势能够缓和,等着暴雨平息,等着有人接管拖拉机库。就这样,1965年过去了,1966年开始了。
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约里克·利夫希茨在格莱诺特基布兹全体大会上宣布,他即将辞去基布兹书记的职务,不久就会挑选接班人,可能会是乐师斯鲁利克。有谣传说,他计划回到政党中掌权的位置上,也许是内阁中的一个席位。更荒诞的预测是,他在狡猾地等待一些危机——部族分裂或是持续的战争——来把他的名字推到前面,使他成为一位阻挡政党分裂的黑马候选人。斯塔奇尼克甚至把约拿单·利夫希茨拦在拖拉机库和五金店之间的路上,热情又诡秘地询问他父亲的打算。约尼耸耸肩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说了。老人家想要的是一个孙子,这样他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王朝了。”他的回答更加肯定了斯塔奇尼克和其他人的猜测。
约拿单的弟弟阿摩司身体强健,长着一头鬈发,反应敏捷。他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也是一个游泳冠军。他参加了针对约旦的报复性袭击,因在肉搏中刺死了两个阿拉伯军团的士兵而被伞兵部队的长官授予一枚奖章。确实,那年冬天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每隔几周打过边界去,惩罚那些几乎每夜都从约旦过来的凶恶的袭击者。
至于约拿单,他继续默默地等待转机,等待变化,或者是预示新时代开始的征兆。但每天都是雨濛濛的,丽蒙娜也总是一成不变。阿扎赖亚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拜访,还常常睡在他们客厅的沙发上。约拿单想,那又怎么样呢?我很快就要走了。再说,丽蒙娜又不完全是一个女人,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他弹吉他,会下一点棋,尽管他经常输。他常常照看蒂亚,每个星期都帮丽蒙娜打扫房间,洗洗盘子。管他呢!等冬天一完,我就回到原来的自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揍得他屁滚尿流。随他去吧,就像那个蠢人说的俄罗斯谚语一样:就是一个坏钟,一天还有两个钟点是准的呢。
利夫希茨家的音乐有时会一直放到半夜。屋外是风的呜咽声和牛的低哞声。客厅里,取暖器的蓝色火焰在欢快地跳跃着。丽蒙娜蜷缩在扶手椅里,腿压在身子底下,双手缩进睡衣的袖子里,好像是怀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正是她自己。约拿单要么闭眼抽烟,要么在桌上用火柴建造城堡,然后再推翻。阿扎赖亚坐在长沙发顶头,一连几个小时地弹奏着,还不时温柔地伴着曲子哼唱。
我们应该住在森林里,约拿单想。我以前答应给她一个孩子,现在我给她找到了一个。我可以走了。埃特纳有两个女人,斯梅达和布丽吉特,住在他游泳池边的房子里,他就毫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尤迪打算春天的时候从谢赫达赫带回一个老阿拉伯人的骷髅,用它做一个稻草人,谁要不喜欢尽管滚开好了。那么,如果我们这三个身心健康的人决定在一起建立一个小家庭谁又能说不该这样呢?这不关别人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事。随便其他人面红耳赤地谈论好了,随便昔日的那些声音嘲笑打不中牛的家伙好了。我们的心曾经真诚过,让其他人见鬼去吧。我很快就要走了,谁想抱怨就到十万里以外来找我吧。再引用一下那个蠢人的话:“夜晚狗儿叫不停,明月静静挂空中。”
在我们的小村庄,在大雾弥漫的院子里,闹钟响了七下。我们咕哝着,极不情愿地从温暖的毛毯底下爬起来,穿上工作服,套上破旧得不像样的外衣和夹克,匆匆地穿过雨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餐厅,吃着涂有果酱或乳酪的厚面包块,喝几杯油脂咖啡,然后又步履艰难地跑去上班。餐厅的服务人员把吃剩的东西从黏糊糊的桌子上擦掉,先是用湿抹布,然后用干抹布,接着又把椅子四脚朝天反扣在桌面上,用拖把拖地。从植树节那天起,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拯救土地。”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大家都尽量缩短谈话内容。过来。这是什么?你放哪儿了?不知道。去找找。你挡了我的路。
很久以前,人们在这里做事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腔的热忱,甚至是一种狂喜,有时还是巨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是大胆的梦想实现了。
基布兹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慵懒的悲哀,只有鸟儿在寒风中的尖叫,只有狗儿凄凉的吠叫。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
黄昏时分,在去娱乐室参加犹太哲学小组的路上,斯塔奇尼克在一棵湿漉漉的楝树下伤心地对斯鲁利克卸下了自己的思想包袱。
“一切都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你干吗不睁开眼睛看看呢?如果你要成为我们的新书记,那就得采取点儿行动。约里克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可他连屁大的事情也没做过。看得见的东西都在分裂,基布兹,国家,年轻一代。我可不想降低自己的身份来说闲话——我的一生像在躲避灾难一样地躲避流言蜚语——可你看看某个大人物的儿子。‘上帝创造了新事物,一个女人可以怀抱两个男人。’
“完全是无政府状态!瞧瞧那些学校的老师和委员会的委员都是怎么了。斯鲁利克,瞧瞧政府,难道所有的基石一开始就腐烂了,还是仅仅是在目前,那些被我们掩盖了多年的辩证矛盾又开始出现了?你没在回答,我的朋友。你自然而然会这样做。这是最简单的应付方法。我过不了多久就要停止说话了。有一个心脏病就足以要我的性命了,更不要说风湿病和这个让人人都感到沮丧的冬天了。我向上帝发誓,不管你往哪儿看,你都会觉得反胃。”
斯鲁利克一直点着头,表示赞成,还不时地微笑着。等斯塔奇尼克终于停下来,他插了一番话。
“你又有点儿夸张了。可以这么说,你总是戴着墨镜看事物。没有理由这么绝望,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感谢上帝我们仍然活在这儿。危机一直不断,以后也会如此,但你千万别认为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哼!你是个十足的圣徒。你不必用集会时对学生的讲话方式来跟我说话。我不需要你来宣传。我的眼睛睁得大着呢,你也应该如此。另外,你也太疯狂了,出门也不戴顶帽子。有谁在冬天里会像你这样到处走动呢?”
“我没有到处走动,老人家,我正要去我们哲学小组那儿。别忘了,你分外怀念的那些日子也并不总是那么美好。我们都有过失败和尴尬,甚至是丑闻。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干吗要站在寒风里?我们去看看娱乐室的取暖器打开了没有。也许我们请的讲师已经到了,我认为他会讲马丁·布贝尔[92]。瞧瞧,四点钟就这么黑了!比西伯利亚还糟!”
每天晚上,基布兹的一些成员会聚在各种小组里,或参加一些会议,详细商讨预算、教育、医疗、住房和接收新成员等问题,讨论通过适当的方法逐渐改善现状,同时又不造成巨大的波动。这已成了惯例。也有一些人晚上做自己喜欢的事——绘画、绣花或集邮,或拜访邻居,喝点儿咖啡,吃点儿点心,讨论一下时政,或者闲聊。当然,也有一些独身人,或年轻的情侣,他们情愿晚一些睡,你一口、我一口地就着同一个瓶子喝酒,打打牌或是玩巴加门游戏[93],或者讲些由战争回忆作调料的粗俗笑话。
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尤迪对埃特纳说:“他们真不错!好啊!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可以的?《圣经》里不都有这样的故事吗?更不要说我们这儿的老一辈了。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在没给沙漠排水的时候,没给沼泽地浇水的时候,以及其他这样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的呢?生活不是童话。约尼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就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我是说,我们小时候,他们骗我们,告诉我们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以后他们之间的故事。那么你又希望从丽蒙娜那里得到什么呢?她毕竟才开始了她的第二个小矮人。想想看,埃特纳,哪天晚上把你的妻妾带出来,让我和安娜特也参加,我们开个舞会,怎么样?”
“从他刚到的那个晚上,我在奶牛棚和他说话的时候起,”埃特纳说,“我就对那个矮人没什么好感。对丽蒙娜也如此。我只为约拿单感到遗憾。他本来是个很不错的家伙,现在成了猩猩诺莎第二了,整天到处走,好像被敲晕了似的。再来点儿亚力酒,怎么样?不管怎样,如果艾希科尔有胆量,不像个长舌妇,他就会利用那些陷在也门泥潭里的埃及人揍那些狗娘养的叙利亚人。这就会一了百了地解决约旦的水源问题。昨天,那个阿扎赖亚对着我的耳朵讲了半个小时的哲学,还有关于艾希科尔、赫鲁晓夫和纳赛尔的格言警句,都快把我的一边耳朵给嚼掉了,但那个孩子所说的基本上是对的。事实上,他肩膀上扛着的脑袋本来是不错的,只是不够清醒。有头脑的国王身边总有一个宫廷小丑,约里克——斯塔奇尼克说,他是下一个接班人——身边就有阿扎赖亚。悲哀的是,艾希科尔是自己的宫廷小丑。你听听,外面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啊!”
约里克的病情正在好转。一天晚上,哈瓦冲他大发脾气。
“你到底为什么不敢明说呢?为什么?采取点儿行动啊!你倒是做点什么啊!你说出来啊!难道你更喜欢那个马戏团小丑,而不是你自己的儿子?我想是我摆出了欢迎的姿态,让他像野兽般闯入了这个精神病院。你等等!先别回答!我还没说完呢。你为什么总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你为什么总是限制别人发言?你干吗总是在还没听到人家对你说什么的时候就先做好了你的赞成和反对、假如和但是之类的逻辑回答呢?噢,对,你装出一副宽容的样子,你一脸容忍和精明相,好像你真的在听似的,可你根本没在听,你正忙着想下一个应付步骤,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所有引语和妙言警句。就这一次,你闭上嘴听我说,我正在讲约尼的生死问题,而不是工人运动的前景。你别想插嘴,因为你无法做出回答。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你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我知道你的全部本事。要不是你的话是那么令人作呕,我也能背上一整段,还有你那过时的笑话,你讲完之后还要停下来等着鼓掌。聪明点儿,你就放弃神圣的回答权,闭上嘴巴。尽量不要让奸诈的言辞写满你的脸庞。噢,到时候你会成为优胜者的!优胜者?你是全能的上帝!但事实上,约尼的生活就在你眼皮底下毁掉了。全能的上帝先生,你对此竟漠不关心!你过去从不关心,以后也绝不会关心。如果说还有一点关心的话,那也是你在你那冷酷的血液中故意放置的。因为约尼是你洁白名誉上的污点,是吗?因为他太糊涂了,太虚无主义了,太不善言辞了。而你拖到他生活中的那个小丑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礼物,你要一点一点宣传他,直到可以把他作为己用,然后找个机会抛弃约尼。哼,如果我们明天突然死了——不只是约尼,还有阿摩司和我——你会很快恢复正常的,整个世界都会为你的勇气而羡慕得晕过去。你甚至还会在报纸上写些让人肝肠寸断的文章,对你的政治有利,不是吗?因为谁会残忍到攻击一个丧失亲人、被悲痛困扰的可怜的鳏夫呢?我们将躺在坟墓里腐烂掉,你将比以往更像一个假圣人。你甚至还会合法收养那只畜生。只要能得到洁白无瑕的名誉,你还在乎什么呢?笨人,你那自命不凡的政治见解,你在历史中的位置,还有你那些谴责性的演讲,都见鬼去吧!一个邪恶的糟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眼前受伤害,竟然无动于衷!”
“哈瓦,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要你闭嘴!这辈子你就让我完完整整地说一次话,然后随你讲上一个晚上好了。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也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还有你那宝贵的历史也是一样。你已经说教了至少五十年了,从不让人插嘴,甚至都不停下来看看历史会说些什么。这一次你得听我说完。给我少来一点你那副‘你看不出我是个聋子吧’的表情,因为我知道你宁可一句话也不听,还有你那副‘所有邻居都会听见’的表情。我有什么好怕邻居的?我巴不得他们都能听见。我巴不得整个讨厌的基布兹都能听见,还有政党、政府、议会、联合国的成员国!让他们听见好了!我怕什么?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大,因为你比上帝还要聋,我还没在喊呢。如果我要喊,你是拦不住我的。我要叫到他们砸开门,来看你是不是想谋杀我。如果你不闭嘴,也让我来演说一番,我就会叫个不停。”
“哈瓦!请说吧,你想说什么都行,没人拦你。”
“你又在打断我了,而我所求你的,就是请你给我一个说句话的机会,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你再打断一次,我就把这听煤油倒在地上,扔上一根火柴,把整幢房子,连同本·古里安、埃兰德[94]、理查德·克罗斯曼和暹罗国王给你写的宝贵信件统统烧掉。闭上嘴,好好听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话了。告诉你,到明天中午以前你必须赶走那个精神变态。你残忍地把他带到这儿来破坏你儿子的生活,你让基布兹接受他,甚至还把他邀请到我家来谈论正义和哲学,还有见鬼的伴乐朗诵。你要是不让他明天中午以前从这儿滚开,从约尼的生活中滚开,我就会做些可怕的事情,到时你就会后悔自己还活着,你会感到比你这一辈子优越生活中的任何时候还要难过,甚至会比你从内阁光荣辞职的时候还要难过,那件事你可是一直难过到现在的。我希望你忧伤过度,直到你除了空空的躯壳以外什么都没有了为止。Ty zboju.Ty morder-co!”
“哈瓦,这可不是我可以马上做主的事,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噢,我清楚,是吗?”
“这得要开个会,召集程序委员会讨论一下。我们谈的可是一个人哪。”
“当然是个人!好像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好像你一直知道似的。一个人?我看你是指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