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哈瓦。你这么激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有些自相矛盾。你想一想,都三十年了,但直到今天你还不原谅我把你的那个小丑从这儿赶走,而他却想杀死半个基布兹的人,包括你我。”
“闭嘴,你这个杀人犯!现在你至少承认是你让他走的了。”
“我没这么说,哈瓦。绝对不是这样的。你当然不会忘记,在他变得狂暴以前,我是怎样耐心、宽容、克制地给了他所需要的社会上和精神上的帮助,甚至在这以后仍是如此。你和其他人一样清楚,在他的滥杀行径之后,是他自己立刻跑掉了的。是我利用了我所有的影响在幕后操纵着,不让英国警察插手,避免国内哈伽拿卫军[95]审讯滥用秘密武器的罪犯。是我使他免受召开基布兹全体大会所带给他的羞辱,全体大会无疑会把他一脚踢开,让他丢尽脸面,甚至还可能把他上交给当权者,或者送进精神病院。此外,还是我设法让他逃出去的。”
“你?”
“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哈瓦。尽管你无休止地辱骂,我也该告诉你这些年来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了。是的,是我帮助那个可怜的疯子安全逃出国门的。有些同志坚持让我叫警察。我们有什么权利,他们问,授权每一个本应被绳之以法的犯人,让他任意射杀还逍遥法外呢?而我,哈瓦,不是别的人,不得不想方设法拖延基布兹和哈伽拿卫军的人,直到后来我在一条去意大利的船上给他找到了一个铺位——只能是幕后操纵,审时度势。难道我真应该为此受到这样的攻击吗?在他勾引或企图勾引我的妻子,差点儿杀了她和我,还有她怀着的可爱的儿子之后?直到今天,你一直对我怀有最恶毒的仇恨,就因为我没让那个疯子留下。而现在你又来告诉我,必须把那个孩子打发走,在他甚至还没有……”
“是你?是你让宾尼[96]离开基布兹,逃出国门的?”
“我没这么说,哈瓦,你我都清楚他是自愿离开的。”
“你?幕后操纵?密谋?”
“哈瓦!你总是抱怨我不听你说话,但你现在却把我的话都听反了。”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这个可怜的白痴!你是不是彻底疯了?你从没想到过我怀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吗?你虚伪的一生中难道在头脑里没有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吗?你有没有好好看过约尼,好好看过阿摩司,好好看过你自己?你那部长脑瓜怎么这么蠢?闭嘴,别再说本耶明了,这不是我要谈的。不用你教我怎么说话,别再打岔了,让我把话说完。你的手段、你的影响、你的诡计都一边去吧。我从没说过约尼是谁的孩子,那是你一直在设法捏造的杀他的借口。我只是说,在明天中午以前你要让那疯子滚蛋。不要和我争辩,也别想用你出名的雄辩天才来恐吓我。我可不是本·古里安,或者艾希科尔,或者你的幕僚法官,或者你的崇拜团体,也不是来向你表示敬意的朝圣者。我是无名之辈,甚至连这个也算不上。我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可怜兮兮的妇人,是你这个宝贵的国度的一个精神负担。我甚至算不上是个人,我是一个邪恶的老魔怪,我碰巧知道,我是说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警告你——现在别回话——我警告你,如果我一旦开口,透露一点儿我对你的了解——不只是你我都知道的,还有连你,全能的上帝先生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那么举国上下都会震惊,你会当场羞愧倒毙。我说‘震惊’了吗?实际上大家会捧腹大笑,直到呕吐不已。这就是我们崇拜的、敬爱的约里克·利夫希茨吗?这就是我们的骄傲和喜乐吗?是吗?而我,国家大人物先生——你最好别忘了——我只是个行尸走肉,把你彻底毁掉并不会让我失去什么。但有一点,我会很仁慈的。我就给你一棒,而不像你那样一点一点、日复一日地折磨我。三十年了,你一直用刀在我体内搅动,现在你又带来一个小杀人犯,让他用同样的办法来杀死你的儿子——尽管你不会知道他是不是你的儿子——一次一点儿,就像你杀我那样,就像你杀本耶明那样,通过你的手段、你的计谋和你那形形色色的关系网。你要想方设法避免丑闻,避免你受尊敬的公众形象出现污点,死了这条心吧。哈,你是工党良心的化身!你比婴儿的屁股还要纯洁!不,部长先生,我没有哭。你,部长先生,我不会让你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哭泣,不会像宾尼那样夜夜在你脚下哭泣,用泪水冲洗你的双脚,请求你——”
“哈瓦!求你!你现在该好好想想本耶明·托洛茨基的事了。没人比你更清楚,你从未对他心怀爱意,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
“无耻的谎言,约里克·利夫希茨!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告诉我,你无比高尚,你从心底原谅了我。你怎么不改变一下,去看看你的这张嘴脸呢?你诚实一点吧,想想宾尼是谁,你千方百计要杀他——正如你所说的,千方百计——你现在别想否认!就像你杀了我一样,就像你正在杀害约尼一样,你故意避开谈他,一直讲宾尼的话题,以此来折磨我,别以为我注意不到这一点。但是我不会让你开心的。你得考虑考虑约尼,而不是考虑历史。这可不是什么研讨会或工党会议。我不会让你在这儿扮演殉道者。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殉道、你的假仁假义是为了什么目的。好,你可以拿着你的道德正义和你对历史的贡献,并把它们到处散发!可我蔑视它们,就像你这些年来在我墓边唾弃我、践踏我一样。现在你先别回答,这是为了你好。要不你让那卑鄙小人在明天中午以前把东西收拾好,要不你就免不了会非常吃惊。国内的收音机和报纸都会争相报道,信不信由你,在那么多人当中,偏偏约里克·利夫希茨的妻子往她自己身上扔了一个火把——除非相反的事情发生了,她朝国家大人物身上扔了一个火把。我告诉你,约里克,这就是下场,国家大人物先生——是你的,不是我的,因为在我身上早已经发生过了。举国上下都会蜂拥到过道里,喘着气说:‘什么,那就是我们的道德楷模?那就是我们的模范领导人?那就是大众良知的化身?那个残忍的杀人犯?’我警告你,你会臭名远扬的,你们政党甚至不愿意用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碰你一下,我会让你臭气熏天。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像那个意大利杀人犯那样织着袜子,直到像只病狗一样死去,如同我一样。我会在你的葬礼上跳舞,就像很久以前你在我的葬礼上跳舞一样。之后你在会议上、集会上,鬼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和那帮娘儿们混在一起。我不会提任何人的名字的,但总有哪个小姑娘告诉我,阁下和某某人姘居了两个星期,和某某人过了两夜,在这次提名和那次投票之间他像畜生一样只给了某某人半个小时,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要泼一点酸性物质在你那张出了名的脸上就行了——除非我不把它泼到你脸上,而自己把它喝了,尽管普通安眠药片也有同样的效果。看你还敢不敢对我说‘哈瓦,别叫’。如果你再说一遍,我可真要叫了——我并非要大喊大叫,其实我可以很轻易地和一些大众杂志进行一次名人会谈。他们可以称之为‘利夫希茨的生活内幕’或‘工党良心的私生活’。
“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你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你必须做出决定,并采取行动。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你现在别企图用你的‘第一点’和‘第二点’来回答我,就算你不用‘第一点’和‘第二点’,我也没时间听,教育委员会的会议我已经迟到了。所以,不要在你脑袋里整理答案。约里克·利夫希茨,我建议你今晚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想一想——每当你手头有政治难题时,你总是善于这么做的。你的药放在冰箱的蓝瓶子里,别忘了十点半要喝两汤匙,记住要装满一汤匙,而不是半汤匙。你的止痛片放在浴室的药橱里,别忘了要多喝茶。我十一点半回来,最迟十一点三刻回来。别等我,你看看报纸就睡好了。不过,你先要好好想一想,不是想怎么回答我,我知道我也许把事情说得严重了一些,而是想想任何一个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受苦的真正的父亲早就该做些什么。我确信,像以往一样,你这次还会找到一个得体的、老练的、明确的解决办法,不至于引起任何不快。晚安。天哪,我真的要迟到了。你别想碰白兰地,记住医生对你说的话。一滴也甭想。你也知道,我已经在瓶子上画了一道线。你最好拿着报纸上床,而且你也不该抽这么多香烟。再见。我会给你把浴室的灯留着的。”
哈瓦一走,约里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拖着步子走到书架旁,小心地够到了白兰地的瓶子,狡猾地研究着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地闭了会儿眼睛,脸上挂着嘲弄般的悲哀的笑容,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白兰地。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拿着瓶子走进厨房,灌上自来水,一直灌到哈瓦用铅笔标出的记号。他回到书桌边,打开记事本写道:看看吉特林。核查临时工规定。补偿?保险?然后他又加上:让尤迪代替他接管拖拉机库?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啜了一口酒,跟着又喝了两大口。最后,他在信笺上平稳地写了起来,信笺的右上角印有“以色列·利夫希茨办公室”:
本耶明·托洛茨基先生
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滩
亲爱的本耶明:
我现在给你写信,回复你几个月以前的来信。请原谅,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因为我被一大堆公事和私事弄得应接不暇。
关于你提出捐一笔钱,在格莱诺特造一所公共建筑的事,首先请让我代表我自己和大家感谢你的提议和慷慨;其次,请允许我指出,这件事并非毫无困难,其中一些困难源于原则问题。你可以想象得出,基布兹长期存在着一些想法和敏感问题,这涉及到你当前的状况和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些我们最好不要再提,就此忘掉吧。对明白人不用细说。难就难在,本耶明,在我们中间,我很抱歉这么说,有些顽固分子非要坚持重提往事,揭旧伤疤。此外,非常坦诚地对你说,我感到左右为难。你看,我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了。根据这些来看,你的好意需要多加考虑。喂,本雅[97],我们何不把这些先放到一边,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就行了,写一两句话,寄张明信片,发个电报都行。我有没有在哪个方面中伤过你?有,还是没有?上帝作证,我对你犯下了什么罪行?我使用了什么手段对你造成了伤害?我对你使用了什么让我感到内疚的诡计?我承认,你爱上我的朋友并不是恶意预谋。谁打算探测人心的古怪呢?她——让我们面对这件事——当时痛苦不堪,直到最后才下定了决心。但是,她还是同我言归于好了,毕竟我没有强迫她这样做。有没有人认真考虑一下,如果她宁可要你而不要我,我能强迫她留下吗?说老实话,本雅,难道我是施虐者,而她和你只是无助的受害者?受难的圣徒?我,以上帝的名义,对你们两个做了什么?是什么让你们对我怀有这样的刻骨仇恨?你是否想告诉我,我是执鞭的武装警察,而你们是无辜的替罪羊?我能否问一下,我们之中是谁掏出枪使出了最后一招的?是我吗?我是杀人犯吗?我真的破坏了一段伟大的爱情吗?比方说从你怀中抢走了她?难道是我在某一天未受邀请地出现,用牧羊风笛、俄罗斯农民的罩衫、浪漫的风度、满头的乱发和迷人的男低音让大家神魂颠倒了?那为什么我要受到唾弃和辱骂?为什么要我一生都受惩罚?她、你和孩子都不断地惩罚我,为什么?就因为我试图表现出大方和理智?就因为我自己没有拿刀拿枪?就因为我没有把你送给英国警察?就因为那天在最后一分钟,我往你那只破皮箱里塞了六个英镑?你关不上皮箱,我只好在你离开之前用绳子捆好。为什么?是不是就因为我不走运,生就一张令人讨厌的学究脸?
本雅,听着,我希望你过得好,不管你在哪儿,我愿意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来烦我。也让我好好过我的日子吧。最重要的是,不要去碰那个男孩。如果你心里还有上帝的话,那就赶快给我发个电报,五个字就行:是,他是你的,或者不,他是我的。这样,我就不用被疑虑一直折磨到死了。倒不是说你发个电报会对我有多大帮助,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天生的、富有想象力的、善于讨人欢心的骗子了。不过,本雅,如果真有什么像我们先祖所相信的来世的话,他们一定会有一个问询处,在那儿我可以直接得到答案,看谁是真正的父亲。我真是在写废话,因为不管从哪一条正义的标准来看,约尼都是我的,你不可能认领他。他是来自谁的肮脏的精液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滴精液不会养育一个人;若是可以,那这个世界可真是可悲的笑话了。
本雅,你现在听我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儿子,如果你还有一丝人性的话,你就会这样告诉我的。对,发电报告诉我。
顺便提一句,归根结底,事情的结果总会是一样的。我们过去常说要“平均分担”。多么可怕的一场噩梦啊,本雅!一个多么可怕的愚人节玩笑!他并不真正是我的,当然也不是你的,也不是可怜的哈瓦的——事实上,他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万一你和我那受到蛊惑的女人合伙用各种吸引人的东西引诱我的儿子去美国,使他堕落成一个犹太财迷,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和你斗到底,直到我破了你骗人的圈套。真的,如果我们真要耍卑鄙的伎俩,我这辈子也学过一两招。如果你需要了解真实情况的话,我不会介意给你一点儿暗示。让哈瓦接受全面药物检查,以便确定她的实际精神状况是不无理由的。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你的美国,打个比方说,是坚不可摧的乌托邦。只要做一点儿努力,那么你就能很容易发现你发财致富的原因,就能找到合适的人,让对方来聆听你作为热血青年时的迷人故事。对明白人不用细说。就算你有的是钱,像他们说的那样,可以派一架镀金的飞机来接他,我也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到美国去跟你搅和在一起的。
我想你家里肯定有一面镜子。你怎么就不朝镜子里看上一眼,看看能否忍受你自己呢?你这个可恶的流浪汉、令人恶心的阴沟里的老鼠。见鬼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嗜血如命的吸血鬼,是你和你那一帮人玷污了这一切。当我们用生命和鲜血浇灌这片土地、重新改造废墟和犹太人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在演戏!演小丑!到处鬼混!用普列汉诺夫[98]混日子,用列宁和十月革命打发时光,更多的则是折腾什么犹太复国主义,以及在某个仲夏之夜随便想想在巴勒斯坦开辟家园的问题。你曾在这里放浪形骸,很快地摇着尾巴投向了金牛犊[99]。
不是希特勒或纳赛尔,而是你和你那帮子人,应该对第三圣殿的毁灭负责,我再重复一遍,负责。三十年前,在你还是一个乖张的、由于染上梅毒而整天哭泣的鼻涕虫时,我没有给你挖掘坟墓,让你完蛋,而是愚蠢地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为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轻易原谅我。你是个最下贱的贱人。你这样的人像一个恶性肿瘤,长期生长在犹太人的身上。你是流亡地的古老的诅咒。正是因为你们,非犹太人过去才对我们怀着永久的厌恶,现在还在痛恨我们。你和你的唯利是图,你和你的金牛犊,你和你的好色,你和你炫耀的方式。你用甜言蜜语引诱妇女和天真的犹太人,你随时随地变节,你睡在你肮脏的金钱上,像细菌一样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从放逐到放逐,从喧闹到喧闹,无家可归,没有良心,飘游不定,使我们成为其他国家眼中的笑柄和贱民。现在你又伸出黏糊糊的爪子想带走我们的孩子,像你曾经想携带我们的女人逃走一样,引诱他们,腐蚀他们,直到他们变得像你一样下贱。
干吗要否认呢,本雅?是我的错。Mea culpa!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没有像真正的乌克兰农民那样做。乌克兰农民如果抓住妻子和一个犹太小贩待在干草堆里,一斧子下去就解决问题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没有记住我们德高望重的拉比的教诲:“怜悯畜生便是残忍地对待值得怜悯的人。”我像个傻瓜,像好心的托尔斯泰一样饶恕了你,本雅。我轻易地把你的生命还给了你。我帮你逃走,使你幸免于难,而现在哈瓦却称我是杀人犯。我也的确是,因为你用五花八门的活动,她用她黑寡妇球腹蛛的毒液,企图迷幻我的儿子,让他到佛罗里达去找你。毫无疑问,你会送给他一张机票和一个装满美元的口袋,把他带去干你那一行,使他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诈骗犯。在此之后,你会捧腹大笑,得意自己竟把约里克·利夫希茨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贪财的绅士,一个居住在犹太小村庄、像他外祖父一样的人,大腹便便,拇指插在两腰的皮带中。我的约尼,我希望能在他身上看到我们的梦想变成现实。他是新一代的犹太人,他的孩子,他的孩子的孩子将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结束恶毒的流亡。而现在,流亡的人又回来了,冒充一个发了财的叔叔。你背叛了你的人民,你,该死的家伙,托洛茨基,见鬼去吧。至于捐赠,我的回答是:休想!你尽管留着你那肮脏的金钱好了。
约里克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厕所,仔细地冲了两次。顺便说一下,不是罗马人先提出金钱是没有臭味的吗?如果他想捐赠,那就随他去好了。有很多陌生人在给以色列捐钱的时候并没人事先检查他们的凭证。我们甚至还接受纳粹的赔款呢。约里克穿上冬大衣,戴了一顶帽子。他决定出去走一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到半路的时候,约里克当即决定去看看约拿单和丽蒙娜。然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又想起吉特林常和他们一起过夜,于是他耸耸肩,改变了主意,又朝着奶牛棚和鸡圈的方向走下山去。外面空无一人,村中仅有的几条小道在冬日的夜晚也只有这样了。雨早已住了。风早已停了。
三四颗星星从残留的云层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冷冷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约里克认为它们只不过是针刺的孔,是一块沉重的天鹅绒幕布上小小的蛀虫洞,在它上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可怕的白炽灯在照耀着,炫目而灼热。而这些星星本身,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微弱地暗示着幕后存在强光,好像苍穹裂开了几道小缝,几条明亮的光柱执着地刺入黑暗之中。约里克找到了慰藉。他缓缓地、若有所思地走着,深深地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闻着各种从谷仓传来的气味,心中充满了被人爱抚的感觉。他最后一次像这样被爱抚是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除了极个别政治上活跃的寡妇或离婚女子,她们几乎是强迫着拉他上床,就是那些事离现在也很遥远了。只有大自然好像在关心着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邋遢的学者,确保他们都能得到几年的母爱。这一切很奇怪、很可悲,约里克想着,他回忆起了母亲是最后一个真正爱抚他的人。冬日夜晚的星光无疑被认为是吉利的,但生活基本上是一件古怪的事。
鸡圈里散发出一股混浊难闻的气味。羊群里有一股暖暖的羊粪的臭味。一股液体混合物从湿漉漉的干草堆中流进黑暗,又从黑暗流进干草堆。奶牛发出呼吸声。农场上,牲畜享受着宁静、慵懒的冬夜。
难道我也伤害了我的儿子了吗?是我造成了他的痛苦?是什么使他选择了一个像丽蒙娜那样的女人?是他想惩罚什么人吗?他自己?他的母亲?我?就这样吧,约里克想。我们每个人都要背自己的十字架。但是,如果没有那个悲剧,我现在都当爷爷了。每天下午三点半,我到幼儿园去接我的孙子,比其他父母都要早。我要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去玩秋千,去田野,去果园,去草坪,去羊圈、鸡圈和牛棚,去游泳池边上的孔雀笼。我要给他很多的糖果、成摞成摞的封嘴钱,而不再坚持我的那些原则。我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害羞地亲吻他,吻他的小脚上的每一个脚趾头。夏天,我会像一个小男孩那样,跟他一起在草地上嬉戏。我会用花园的水管给他身上喷上很多的水。我还会冲他做鬼脸,我可从来没有冲我的儿子做过鬼脸。为他学“哞儿、喵儿、汪汪”的叫声,就为了得到他一个小小的拥抱。我会不停地给他讲动物、幽灵和妖怪以及大树和石头的故事。半夜里,我还会在他父母睡着之后爬起来,像个小偷似的溜进婴儿的房间,亲吻他小小的额头。
远处,在边界的那边,灯光在群山之间闪烁着。约里克·利夫希茨竖起大衣的领子,拉下帽子御寒,然后站在那里凝视着远方。将近十分钟,他一动也不动,往日的情感和指导他一生的崇高原则都已耗尽了。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似乎答案从一开始就是很明显的。夜晚被束缚在天地之间,霜气阴森,一片孤寂,一片荒凉。约里克就这样等着,直到他看到了一颗流星。他祈求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