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7811 字 11个月前

凌晨两点十分,约拿单从支离破碎的睡眠中醒来。他梦到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被军用担架抬进拖拉机库。这是你父亲,兄弟,军长拍了拍约拿单的肩膀,说他是被两条腿的野兽用匕首砍死的。可我父亲是个生病的老人,约拿单抗议道,试图同军长商谈,以脱离这一事实。那个家伙以《圣经》式的残忍手段杀死了你父亲,军长咆哮道,不要一个劲儿站在这里跟我顶嘴,你他妈赶紧过来,想法儿把他拼凑起来!

“《圣经》式的残忍手段”这个表达让约拿单气得直冒泡,好像别人往他身上鄙视地吐了口唾沫似的。他退缩了,低语道:好的,好的,爹爹,别生气,你知道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趴在地上的约里克没有理会他的请求。他的嗓门像在敲锣。你这个邪恶的杂种!你们这邪恶的一代!你们这些颓废的鞑靼人!你们现在就应该不惜代价进行反击,收回谢赫达赫。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家伙必须清楚,这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如果我们输了,不只是你们,还有整个犹太民族都会悲惨地灭亡。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次你们这些孩子务必要让这个邪恶的世界和我们一起完蛋。记住,我们就指望你们了。我很抱歉这么说,爸爸,约拿单说,可是,你不是死了吗?听到这话,血淋淋的无头尸从担架上跳起来,走到约拿单面前,张开双臂要来拥抱他。

约拿单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灰色的短袖圆领衫,此刻他猛地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他的头有一吨重。他在香烟的浊气中使劲地喘息着。有一次,在电影上,他看到一批死囚半夜里被人从牢房里领到了断头台。现在,他冻得浑身冰冷,半梦半醒,毫无悔意地感到他的时间也到了。

他光脚走到盥洗室去撒尿,却没撒到马桶里,把马桶座和周围的地板都弄湿了。白痴!他想着,你是怎么了?喝那么多威士忌,还胡扯一通。你他妈是怎么搞的,最后竟像死尸一样睡在沙发上?

透过卧室那扇开着的门,借着盥洗室的灯光,他可以看到丽蒙娜平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的年轻客人躺在她脚下的地毯上,像个胎儿似的蜷缩着,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肮脏的妓院!约拿单费劲地穿上卡其布的军裤和衬衣,然后又费劲地套上打了补丁的工作套衫,结果弄拧了袖子,只好把衣服乱成一团地脱下来,又重新穿上。他来到走廊上,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蒂亚跟在他身后。在外面潮湿而黑暗的寂静中,约拿单点着了一支香烟。

山下,在基布兹边缘的每一盏灯周围,闪烁的雾团发出奇怪而黯淡的光亮。一只青蛙在池塘里呱呱地叫着,突然又停了下来。沉闷的海风吹过松树幽暗的枝杈。约拿单·利夫希茨静静地陶醉在其中。充满期待的黑夜无边无际。黑黝黝地向远处延伸着的可怕空间里渺无人烟。空寂的地堡,堑沟,工事,雷区,烧毁了的盔甲,荒地,不设防的边界岗哨。在小丘松软的凸地上,在小山峰上,在伸向天空、凹凸不平的断层处,大地慢慢地冒出来,突然扭曲成一座又一座的山脉,以及峰顶、悬崖、峡谷、沟壑、被黑暗包围着的峡谷隧道——更远处,第一片沙漠插入了绵长的约旦峡谷。在它周围是更多的山峰:高高的以东峰、摩押峰、基列峰、戈兰、豪兰和巴山,紧紧相邻的又是沙漠高原、荒芜的沙石,以及笼罩一切的巨大而黑暗的寂静——处处都有一块、一块、又一块的孤石,绵绵不断。那片任狂风摆布的无际荒原没有目的,没有人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接触过,到终了也不会有人接触。远处,仍是更多的山脉、终日受风暴袭击的积雪的顶峰、无人驻足的山坡、无人能及的溪谷和由瀑布冲开的峡谷,下面是巨大的断层玄武岩和花岗岩柱。更远的地方是渺无人迹的无边大草原、渺无人烟的山谷、空旷的灌木丛。黑暗中静静流淌的长河似乎在用利齿撕扯着河岸。年代久远的雨林中,蕨类苔藓缠绕着树丛中扭曲的枝干。一片片干草原在闷热的风中无休止地向前延伸。最后是巨大的海洋,冰冷、迷茫的海水带着幽黑而冷淡的浪涛向前翻滚。看看这整个宽广的大世界吧——在原始时代,《圣经》中的愤怒之水曾像熔岩一样倾泻在整片土地上。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一片寂静。这寂静似乎正处在难以言喻的病痛之中,对着一颗行星陷入沉思。而这颗行星却像一只蜷伏的野兽一样怒气冲天,对它来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我们自己、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言语、永无止境的生死之战对它都不重要了。在辽阔而冷漠的、像头野兽一样的大地面前,在这片像僵尸一样昏睡无语的大地面前,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恨,没有爱,远离人类的痛苦,远离人类的隔阂。天空正如最遥远的星系一样,是一个冷淡、无生命、无感知的物体。只有傻子才会从这冰冷的虚无中寻找亲密和温暖的迹象,更不要说乍得的魔力了。都是空的。因为,就算还有其他一些世界,它们又将怎样同始于门廊的这个世界区分开来呢?在那些世界,死亡也会像一只半睡半醒的大驯犬一样潜伏在一旁。

“好,这支烟抽完了,蒂亚。我们进去吧,该走了。”约拿单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扔进灌木丛,嘴里咕哝了一句阿拉伯咒语,疯狂地转着圈,好像受到了交叉火力的攻击,然后回到屋里。

他小心地踩上一张凳子,以免吵醒睡觉的两个人,从盥洗室顶部的柜子里取出一双有橡皮胶底的破旧伞兵靴,然后笨拙地往军用背包里塞着内衣、手帕、袜子、一个装有一比两万比例地图的皮夹,还有两件军用衬衫、一只大手电、军用身份识别牌,然后是一个罗盘,最后是一条密封的、消过毒的军用绷带,这是他参加预备役时留下的。

他走进盥洗室,收拾了洗漱用具和抗过敏药片,没有去碰阿扎赖亚的剃须刀,以及丽蒙娜的杏仁香皂和柠檬香波,一张从镜子里朝他瞪眼的脸把他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张又黑又瘦、胡须也没剃的脸,在那双有些斜视的眼睛下面还有灰灰的眼袋,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受到压抑的暴力,头顶上高耸着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只向前飞奔的动物的角。

他离开盥洗室,在衣柜里乱翻一通。他紧咬牙关,找到了一件袖口开裂的旧防风大衣,用力把它从衣架上扯了下来。他往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副皮手套、一顶怪怪的羊绒帽子、一把弹簧折刀、一块擦枪用的法兰绒布条和一卷卫生纸。从一个小抽屉里,他取出了丽蒙娜前年送给他的一只仿皮钱夹,把它拿到盥洗室,借着灯光检查着里面的东西。钱夹中有他的身份证,身份证的装订线开了,里面的纸张掉下来了,还有他的预备役军官通行证,以及一张他和弟弟阿摩司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他们的头发光滑地梳在脑后,穿着白色衬衣和有吊带的短裤,那是他们进城时才穿的衣服。还有一张从陆军杂志发黄的纸张上剪下来的他穿着军装的褪色快照。钱夹里有一些零钱,还有六十几英镑的钞票。他把钱夹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

他最后又打开衣橱底部一个上锁的金属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缴获的苏制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三个子弹夹和一把刺刀,把它们都塞进背包。他感到有点儿累,喘不上气来,就往水杯里搅了点儿山莓果汁,大口吞了下去,又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两个正在睡觉的人。小伙子躺在女人脚下的地毯上。她的金发披散在枕头上,像是白色光芒中的金色波浪。那个小疯子缩成一团,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他看不见他的脑袋。

约拿单退缩了。他的汗毛竖了起来,他颤抖着,努力不去想几小时之前在这张大双人床上发生的混战:汗水,污秽,愤怒,无情的精液,撕心裂肺的叫喊,孩子般的啜泣,拳头柔和的捶打和她那就像大地屈服于耕犁一样默默的顺从。

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反感。一种《圣经》式的对不洁的憎恶。父亲约里克的话涌上来,黏在了他嗓子眼里,还有他死去的先祖的声音,石块般打了过来。

把他们俩、把我和这发臭的污秽之地打得粉碎,嗒——嗒——嗒——嗒——嗒,只要从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中射出一小串子弹就可以了。

“准备好了,”他对蒂亚低语道,“我们要走了。”

他弯下腰,逆着它的绒毛粗鲁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在它脖子上拍了两下。如果我不打算除掉他们两个,我至少也该给他们留个条子。

但是,说些什么呢?没关系,就说我突然被杀死了。

他弯下腰,扛起了背包和冲锋枪,调整了一下背带,然后又几乎是温柔地对蒂亚说:“好了,这一次我们真的要走了。你是不去的,蒂亚,只有我一个人。”

再见,希尔希的女儿阿苏瓦。再见,讨厌的家伙。约拿单终于收拾好行囊,出发了。他的生活即将开始。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严肃起来。从现在开始,他就严肃起来了。

天空露出了一丝曙光。在东面,山那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朦胧的微光。小村庄,花园,寒冬袭击过的草坪,光秃秃的树木,砖瓦屋顶,菊花坛,假山庭院,走廊,晾衣绳,灌木丛——所有这一切,每隔一分钟都会再添一层纤巧、仁慈、洁净的光辉。一股凉爽怡人的晚风清洗着约拿单的肺腑。他深深地呼吸着空气,迈着缓慢、笨拙的脚步穿过基布兹。他的后背被身上的负荷压得有一点弯曲。他弓起右肩,用一根磨破的带子背着冲锋枪和鼓鼓的背包。

他走到父母的房屋前,顿了顿,用空着的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挠了挠。一只鸟儿在明快地吟唱,它的歌声融化了黑暗。一只小狗在屋檐下的走廊里号叫,它狂吠几声,然后就停了下来。奶牛棚传来了奶牛的叹息和挤奶器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父亲,母亲,再见。永远。我不会忘记,你们是为了我好。从我还是个婴儿时起,你们就对我很好,但又很凶。你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吃的是橄榄就干面包,整天像苦力一样工作,每个晚上都唱着歌,直到把嗓子唱哑。你们痴迷恍惚地过着日子。但是,你们却给了我一间洁白洁白的屋子和一个穿着洁白洁白的围裙的女管理员,让她给我喂洁白洁白的乳脂,使我成为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纯洁、诚实、勤劳的犹太孩子。

你们这些可怜的、受难的英雄,你们这些可怜的犹太弥赛亚,你们这些驯服了荒原、同时又被驯服了的人,你们这些以色列疯狂的救主,你们这些疯子,你们这些患了口腔痢疾的暴君!你们的灵魂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人。你们给了我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个高利贷者一样双倍地索回。你们叫我无用的人,你们叫我叛徒,你们叫我逃兵。不管你们叫我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你们已经驯服了真理,就像你们驯服了荒原一样。真理同样要靠你们养活。愿你们不再经受苦难了,我的好人们,我赎罪的巨人。就让我安静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不要阻拦我,不要像复仇天使一样缠着我,一直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这儿少了一个卑鄙小人,在你们雪白的名声上少了一个肮脏的污点,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可爱的儿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见。

约拿单。

谁在那儿,是怎么回事?

是你的父亲。赶快过来。

你想要什么?

过来,我说。你来看看风景。我想,这是最新的事了。我可以问你要到哪儿去吗?

外面。

什么是最新的事?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

嗯?

一件私人性质的事。绝密的。

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了。

那么,再见,我的天才。我想我们待你不够好,留不住你。

父亲,听我把话说完吧,就这一次。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我没有怨言。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是人类的骄傲。你们凭自己的双手使这块土地从无到有,另外还挽救了犹太人民。这些都是大家公认的。但是,我——

你?你最好闭上嘴,回去工作。我想问一下,如果这儿每一个困惑的年轻人都同你一样,想走就走,那我们这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别挡我的路,父亲。在我还没有把弹夹放进枪里并按你教我的去使枪之前,你赶快走开。帮帮忙,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吧。死后,我会像僵尸一样跑到谢赫达赫,把这个村庄彻底捣毁,或者抓一个锄头,铲除从黎巴嫩到埃及的每一棵杂草和每一丛马唐草,铲得一干二净。我会疯狂地投身于任何一块荒原。我会种你们想让我种的任何树木。我会娶世界各地的犹太女孩来扩充我们的基因库。我要给你们生二十个孙子,个个都身强体壮。我会开垦山岩,然后开发大海,什么都行。要是你们已经死了,但还能看到在一次攻击中军官们都被杀死了,因而由我指挥军队,还有一些笨蛋班长也变成了大英雄,挽救了局势,那该多好啊。相信我,父亲,一切都会按你的计划进行。这一点我向你保证。只是,请让我先死,这样,你的儿子就可以开始新生了。

约拿单转过身,背对沉睡的村庄,弯腰捡起一顶他父亲掉在地上的绒线帽,把它挂到晾衣绳上,然后继续前进。快到面包房时,他向左转,踏上通往前门的那条泥泞的近路。

到了基布兹外面的车站时,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带香烟。嗯,谁需要香烟啊?从现在开始,我戒烟了。够了,绝不回头。

约拿单在路边站了大约二十分钟,等着搭乘一辆小车、货车或军用卡车。谢赫达赫山上已露出第一道曙光。他把枪口指向东方,只要太阳胆敢抬起火热的头,他就一梭子把它摧毁。雄鸡已经开始鸣唱,欢快地鸣唱,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新的一天。“闭上你的鸟嘴!”约拿单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喝道。给我闭嘴,亲爱的同志们,我们已经听够你的叫声了。晨钟响了,叮当叮当。谁表现得好,尿完尿洗了手,谁就可以喝一杯热巧克力。今天谁没来,孩子们?老师,小约翰没有来。小约翰穿着袜子就睡觉了,一只脚上还穿着鞋。现在他走了。摇啊摇,小汤团,我的儿子约翰。

当太阳终于像儿童画上画的那样在山后露出笑脸时,约拿单并没有开枪。相反,他故作尊敬的姿态,深深地弯下腰,礼貌地问它是否可以帮点忙。

在一个玫瑰色的可爱的冬日,晨钟确实响了。谢赫达赫的猫头鹰、渡鸦和蝙蝠下了夜班。狐狸回到它们的小洞、山洞或小窝里睡觉了。夜晚掌管废墟的鬼怪匆匆撤退了。阵阵冷风还在吹拂着丝丝薄雾。好好睡,小狐狸。好好睡,亲爱的猫头鹰。好好睡,可爱的鬼怪。约拿单终于开始他的人生历程了。

是哪种情感使他没有再最后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地方?在社区里,他的父母用绿叶和树木把这块偏僻的石山变成了半个伊甸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让他们睡吧。在每个基布兹,同志们都在睡觉——善良的女管理员、秃顶而好心的组织者、中年庄稼汉、养鸡人、园林工人、牧羊人和其他男男女女。他们为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从很远的犹太村庄来,把这里,包括他们自己,搞了个乱七八糟。全国别的地方也是一样。他们睡觉的时候多么温和啊。就像我的前妻,她一直很温柔,因为她从没有醒来过。

睡觉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最终独自走开,离开别人几百万英里,离他身边的一个入睡者也有几百万英里。不用参加委员会,不用工作,不再紧急应征,不用接受挑战。要求你热爱邻舍的法规终止了。每一个人都会安全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需要爱的人可以尽情拥有爱。想独处的人可以独处。那些理应担忧、后悔和受罚的人受到了惩罚,并将为他们所做的事而辗转反侧。那些受痔疮和关节炎折磨,中了一两次风的最老最老的老家伙们又可以成为年轻的骑士,甚至成为妈咪的小宝宝了。渴求欢乐的人会得到欢乐,需要痛苦的会永无宁日地遭受痛苦。天空便是极限。如果你希望过去的时光能够回来,它就可以回来。如果你想去一个你曾经去过或者无法到达的地方,你转眼之间就可以前往,所有的费用已经有人替你付清。如果你害怕死亡,那么每晚你都会尝到一点死亡的滋味,逐渐增加对死亡的抵抗力。如果你想要打仗,你可以打个痛快。如果你渴望见到死去的人,只要你召唤,他们就会出现。

事实上,我也许应该立刻回去,喊醒阿扎赖亚。我应该大叫,嘿,伙计,你那斯宾诺莎和他尊敬的雨果·巴克斯豪尔,还有如处云雾的哲学家们一直在问的问题,那个关于世界上有没有正义、在哪儿可以找到正义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阿扎赖亚,起床!还有你,丽蒙娜,把水烧上。我已经起来了,到处走过、看过了。看哪,在那儿,我找到了正义,它就在我们的梦中。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能力和需求得到正义,那是真正的基布兹。在梦里,就是一个将军也无法指挥我要做些什么,因为他无法在自己的梦里告诉自己要做什么。他睡得像只猫咪,裹在自己的正义之中,没有彩色勋带,没有制服上的等级条纹,没有奖章。所以,如果你们需要正义,那就去睡吧,同志们,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够得到它。

至于我,我想醒着,寻找欢乐。我不要睡觉,因为我不需要正义。我在寻找生活——生活恰好与正义相反。我已经睡够了,现在我要醒着。我已经受够了疯狂的老人、老人的疯狂和他们的梦想。我受够了他们古怪的乌托邦和卑躬屈膝的正义。让他们尽情地睡吧,上帝赐福于他们。我要醒着,乘上我自己的航船。

到这个时候,约拿单才转过身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叫做家的地方。周围的灯已经熄了。整个基布兹好像飘浮在灰蒙蒙的雾垫之上——缠有绿色常春藤的水塔、草料槽、奶牛棚、年轻人和孩子们的房间、白色餐厅周围的柏树尖、拉着百叶窗的红瓦小农舍、游泳池上的山坡、篮球场、羊圈、旧的警卫室和备用的房屋。

约拿单那双疲惫、充血的眼睛眯起来,就像动物感觉到有猎人走近一样。停下。停下。别掉下去了,伙计,这是个陷阱。狡诈的罗网就像蜘蛛网一样精美。就因为我坐在这草坪上整夜地唱歌,背靠着一个朋友或一个女孩。就因为在这儿,我得到了爱和吻。就因为在这儿,他们责骂我,教我如何驾驭耕牛和拖拉机。就因为在这里住着好心人,如果我受到了任何伤害,他们就会过来帮我;就算我偷窃或杀人,就算我是个四等残废,他们也会轮流到监狱或医院里来看我,整日整夜地守护着我。别掉进去,伙计。警察已经追过来了,可你还没有飞出笼子。

已经过了多久了?我居然还待在这儿。如果有人看到我了怎么办?那些山上的光很奇怪——同时呈蓝色、粉色和灰色。然而,只有向南行驶的货运火车开了过来,火车头在拼命地叫唤。那些在篱笆里面的狗叫个不停。它们一定认为我是敌人。我就是。来一梭子,嗒——嗒——嗒,它们就完了。

不过,有什么东西沿着小路过来了。是一辆卡车。一辆旧道奇车。它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张胖胖的脸,还戴了一副亲切地闪着光的眼镜。

“上车,年轻人。到哪儿去?”

“无所谓,哪儿都行。”

“不过,你要朝哪个方向走?”

“大概朝南吧。”

“好!把门关好,使劲儿。把你旁边的按钮按下去。也许你是预备役征召的吧,嗯?”

“你可以这么说。”

“好,好,我不是要你泄露秘密。你是伞兵吗?”

“差不多。我正在侦察。”

“你们有一些行动了,是吗?”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为什么没有呢?”

“你说要朝南走?”

“大概吧。”

“你说得对!你没必要告诉我任何事。干吗冒险呢?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二十年的工党党员了,还当过两年地区防御负责人,我知道怎么闭紧嘴巴。我碰巧还知道一些秘密,我敢打赌,那些秘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说是朝南?”

“希望跟你同路。”

“我能知道你的目的地吗?”

“我还没决定呢。”

“听着,年轻人。秘密也好,米密也好,都没关系,但要有个限度。在过去的地下组织年代,有一个关于沙乌尔·阿维古尔[103]的笑话,他是哈伽拿卫军的大人物,对安全问题要求苛刻。有一次,他的司机来接他——你能帮我擦一下挡风玻璃吗?就当这是你搭车的票吧,谢谢你——阿维古尔对他说:‘快点开,我有急事。’‘到哪儿去?’他的司机问。‘很抱歉,这是秘密。’阿维古尔回答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也许你听过这个故事,没关系。只要那些杂种吃了败仗,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或所有的人,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家了。我不妨告诉你,和我们那会儿相比,我们比你们更有活力。我们到处游行,大声叫喊,而你们只是观点激进,从不大吵大闹。摩西·达扬[104]曾经说,我们过去所有的那些秘密行动还不及今天正规部队一个班所做的事情多。他说得太对了。上帝保佑你们!也许你最终愿意告诉我你想在哪儿下车了吧?”

“越朝南走越好。”

“埃拉特?埃塞俄比亚?开普敦?别在意,我只是开个玩笑。难道你就不能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朵说——说你们今晚要在哪儿揍他们?我保证马上就忘掉。”

约拿单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天空越来越蓝。低矮的小山开始转绿,麦地发出柔和的光芒。沉沉的麦穗,暗暗的柑橘园,亮亮的果园,成群的绵羊和穿着土黄色衣服、戴着遮阳帽的羊倌——整片田园展现在他的面前,宁静而可爱,白色的村庄点缀其间,里面还有纵横交错的小路。四周环绕着幽幽的青山,习习的凉风从海上吹来——一切都那么的可爱,渴望他能驻足。我们必须去爱,去原谅,约拿单想。我们必须要好好的。如果我要离开这一切,那么我不会忘记,也不必害怕归家的渴望。但是,见鬼,我去哪儿呢?

“你在那儿打盹吗,年轻人?”

“没有,我清醒得很呢。”

“你是从格莱诺特基布兹来的吗?”

“当然。”

“那儿怎么样了?”

“棒极了,好极了。乍得的魔力。”

“什么?”

“没什么,是我刚从《圣经》上看来的词儿。”

“你在我们的椅子中间找找。你可以从那儿的水壶里倒一些咖啡,然后继续给我念《圣经》吧。你不会碰巧是个荒原爱好者吧?”

“我像吗?也许是吧。干吗不呢?谢谢你的咖啡,真是不错。”

这时,一阵沁人心脾的欢快传遍他的身体,像火焰一般迅速。这种感觉自从他在袭击赫伯特·托菲克时受伤以后就再也没有体验过了。极度的欣喜渗入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直至神经末梢。这使他感到膝盖在愉快地轻颤,喉咙因激动而哽咽,整个胸部都在膨胀,眼中蓄满了泪水——就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他要去哪儿,明白了在等待他的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会拿枪朝南走。他要去这大山以外的地方,据说到那儿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他将成为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不仅活着回来,而且还会因胜利而喜形于色。他已经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因为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去做这件事,现在他将跨过海洋,翱翔天空。他怎么早些时候没有这么做呢?他要独自一人穿越边界,避开约旦边境上的巡逻队,躲过穆萨干河上贪婪的贝都因人,到达古老的佩特拉[105]玫瑰色的悬崖。

【注释】

[1] 基布兹:以色列的集体居民点,由成员拥有(或租用)和管理。收益首先用于对成员提供社会服务、医疗服务以及所有的必需品,剩余用于对居留地的再投资。成人有私人住所,但儿童则集体居住和由人照看。炊事和用膳都是共同的。

[2] 哈尔科夫:乌克兰东北部城市。

[3] 上加利利: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

[4] 以利亚撒是《圣经》中亚伦的儿子和继承人,以色列的大祭司。

[5] 西里尔字母据称为西里尔人在9世纪创制的,为俄语、保加利亚语等斯拉夫语的本源。

[6] Twój komediant.波兰语,意为“你这个小丑”。

[7] Ty zboju.Ty morderco.波兰语,意为“你是强盗。你是杀人犯”。

[8] Mazel tov:希伯来语,意为“恭喜恭喜”、“可喜可贺”。

[9] 鲍里斯·戈东诺夫(1551——1605):俄国沙皇(1598——1605)。

[10] 吉库尤:东非肯尼亚中部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