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5125 字 11个月前

约拿单站起身去付账,跟那个柜台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强迫自己对那个漂亮女人说了句“再见,宝贝”。不过他说的时候,是面对地板一笑了之的。一切按计划进行。茫茫的大沙漠在等待着他。他把行装背在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咖啡馆。他真的是那么累吗?实际上并非很累,恰恰相反——歇多了,身体发软,仿佛他一觉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啊,他在熟睡中蹉跎年华,现在才如梦初醒。肯定有一句俄罗斯谚语是这么说的。他妈的是什么呢?那不是我的过错[7]。

在城边的一个军车候车棚里,约拿单感到扑面吹来的是一股汗水、香烟、擦枪油和干尿的臭味。有人在棚子的石棉板墙上刻画了两条肥胖的叉开的大腿,在大腿中间悬挂着一只男子的阳具,样子像一支炮筒,不过上面有一只睁开的眼睛,一滴眼泪从中落下。在它的上面艺术家书写着这么几个字:壮阳滋阴。

约拿单是唯一在那里候车的人。他决定把这幅画的题字改一下。他起初想用弹夹锐利的尖角在阳具上写“操遍天下”。然后又想在整个画面上书写“我的过错”或“正义万岁”几个大字。最后,他得意地划去“壮阳滋阴”,改成“一蹶不振”。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两个衣冠不整的后备役军人开了一辆破旧的指挥车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个穿着厚厚的陆军大衣,另一个把头和肩全蒙在一条灰色的毯子里。约拿单不说一句话便爬到车子的后座,把他的行李放在与之相仿的一堆行李上,拉起风衣,舒舒服服地蜷在一摞油腻腻的防水帆布上。他们的车子一开出,不断加快的速度使他血管里的血液也怦怦作响。他眯起眼睛来挡住风,并吞下一股股尖利的寒风,直透肺腑。从路面上蹦起的沙粒、石子击打着他的脸。他攥着那个弹夹,他曾用它修改候车棚里的那幅淫秽画的说明文字。

车子开出比尔谢巴很长一段时间后,沙漠边上冒出了一块块贝都因人种的麦田,好像柔软的小山丘被一支画笔涂上了颜色,一直蜿蜒到他流泪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一抹清淡柔和的绿色,被风吹拂得此起彼伏,各处还点缀着积蓄雨水的池塘,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绿色在伸向浅蓝色的地平线处渐渐变淡,在那里,天空的颜色和谷物的颜色似乎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妥协。一个美满的和解。

在远方,在天幕缓缓降落处,天地合一,那里有着这世间的爱。那里万事如意,相安无事。天下安澜。

在他和那个地方之间,滚滚不绝的波澜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汹涌澎湃。田野紧连着田野。平坦的土地被低缓的山丘围住,平坦的土地为点点滴滴的亮光所点缀,它们一直延伸到世界的边缘,只有一条路像一支黑箭穿越其间,也只有汽车马达的吼声回荡其间。这是生活。这是世界。这是我。这是爱。安安静静地等待吧,你一定会得到它。继续好好休息,一切都会给你的。一切都在等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魔力就要开始了。

用那双有点斜视的眼睛观看处处都散落着的凄楚的生活迹象。一些羊皮帐篷像黑色的污点一般星星点点洒落在闪闪发光的黄沙画布上。一只在慢慢碎裂的汽车轮胎被遗弃在漫漫的荒野上。一只弹痕累累的油桶在冬日的阳光下锈落腐蚀。有时候清澈纯洁的沙漠空气被死骆驼或死毛驴的臭气所破坏,有时又被烟味、汽油味和润滑油味所破坏。然而,过一会儿它便恢复了原来的清新。

同时,这里又处处散落着驻有军队的迹象。在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矗立着一根孤单单的天线。一辆小卡车的底盘躺卧在路边。远处有三四辆吉普车从南边开过来,引擎盖上焊了个支架,上面架着机关枪。尽管此时约拿单口唇干裂、喉咙发烧、眼睛不断淌水,但他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当太阳渐渐下落时,大地上映出一道道深长的阴影,仿佛开裂成一道道万丈深渊,沙漠渐渐隐退不见了。田里的麦子变得稀稀拉拉,到最后只留下一小片一小片枯槁的麦田。偶尔有一小块大麦田混杂在中间,仿佛是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的零星灌木丛。小山上,黄褐色的沙砾斜坡急剧地转向东边。在路的一个高坡上,约拿单看到了以东山笼罩在蓝色烟霭中的峰峦,它们像一伙从某个遥远星球上来的巨人,走迷了路,最后落脚在这个地方,对着饱饮阳光的死海挤眉弄眼。约拿单在思忖:这些巨人在夜里能不能从现在的高度继续上升,伸臂举手去触摸苍穹最遥远的星星?约拿单差不多对它们微微眨了眨眼,并对它们毫不经意地挥了挥手。嘿,你们等着我吧!

他回想起他父亲如何厌恶沙漠。一提到沙漠,约里克就面露不悦,似乎沙漠是一个肮脏的字眼。它常常使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他驯服沙漠的宏伟纲领。沙漠是一个耻辱的标志、不平等的印记、以色列地图上的污点、邪恶的象征和冤家宿敌。这个敌人必须用一支携带拖拉机、灌溉管道、化肥包的军队来制服,直到最贫瘠、最恶劣的沙漠也长出禾苗。沙漠将像玫瑰花一般含笑吐艳,欢庆歌唱,因为荒原将冒出滚滚泉水,不毛之地将溪渠纵横。犹太水利工程师将把龟裂的土地变成布满泉水的沃土,把干枯的土地变成绿洲。来吧,同志们,让我们用绿色的火焰点燃这块土地!

坐在方向盘旁边的那个士兵,从蒙着头的毯子下面大声喊道:“喂,老弟,去哪儿?”

“南边。”

“把你带到艾因哈斯卜那里怎样?”

“挺好。”

然后,又沉默不语,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喂,你好,沙漠!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知道你红色的峭壁和黑色的峭壁。我知道你布满岩石的干涸的河口与河床。你的岩石和你积蓄雨水用的隐而不露的坑塘与窟窿。从我童年时代起,人们一直对我说我是一个多好的人呀!我一生就为要成为那样一个好人而焦虑不安。但是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从现在起,我将真正成为一个好人。首先,我已把我的妻子交给了一个移居到这里来的小伙子。愿他和她在一起时快乐无比,从此结束所有烦恼。我已解决了缠绕我父母二十年的难题,因为今天早晨他们起床时,这个问题就已不存在了。深深祝福他们。我把一个崭新的丈夫放在盘子里,端给丽蒙娜。他将成为她哺育和抚养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乖孩子。我把蒂亚也留给了他们。还有我的床,以及我用橄榄木雕刻的棋台。你看我现在多好!而且一贯如此。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好人,直至苦难终止。斯鲁利克有一次对我说,现在世界上痛苦已经够多了,我们的责任是不要再引发更多的痛苦。我对他说,咳,那为什么你不打住那些犹太人的胡说八道?说的都是些蠢话。

艾希科尔,我的父亲和斯鲁利克,还有本·古里安,他们是迄今为止犹太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伙人。你在《圣经》里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了。甚至那些先哲们,虽然我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从没有做过一件事。而这些老家伙们在五十年前就已经看到末日就在眼前,犹太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头撞墙壁了。他们于是手里提着脑袋一起向墙冲撞过去。不成功便成仁,终于冲到了墙外,建立了一个国家。为此,我向他们脱帽致敬,引吭欢呼。

沙漠啊,你细细地听,倾听我的欢呼。山峦、河道,也都来听吧!向约里克·利夫希茨、斯塔奇尼克和斯鲁利克脱帽致敬。向本·古里安和艾希科尔欢呼致意!向以色列国三呼万岁!卡茨内尔松[8]的一个小指头比我整个人加上尤迪、埃特纳、丘卜卡和摩西·达扬等等更有价值,因为他们是以色列的救星,而我们是大地的残渣废物。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甚至在美国也找不出一个人。就拿扎罗这样的小伙子为例,这个可怜的小人,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全世界都在追捕他,拿着斧子要杀他,差点儿把他干掉了——德国人、俄国人、阿拉伯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法老们像狼群一样扑向他。想象一下,把那样的一个敏感的小伙子杀掉,那个孩子会弹吉他,还具有那些美丽、富有诗意的思想。要不是我的父亲、斯鲁利克、戈登[9]以及他们中的其他人,他会跑到哪儿去呢?在这个鬼世界上哪里会不提出质疑就接纳他,给他工作和温暖,分给他一间房子,还给他自尊和一个可爱的女人,使他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呢?让我们为本·古里安和艾希科尔欢呼吧!为基布兹欢呼吧!万岁,万岁,以色列万岁!

要是我是一个我应该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一文不值的臭狗屎,我就不会弃家出走,而会今晚回到我父亲身边,并对他说,我一切听从你指挥,把我送到你要我去的任何地方,比如拖拉机库,我肯定二话不说就过去。又比如说,送到军队去,或者送到一个新的基布兹,恰好位于这些盐碱地中央的新基布兹,或者派我去大马士革执行一个秘密任务,把那个妇产科医生和那个眼科医生一起干掉,而这项任务已差不多完成了。但是我想,一旦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那么在我干完了那个我必须做的事后,我今晚或明晚便去佩特拉,为了事业而死在那里。就像《圣经》里扫罗王的窝囊儿子一样,他不配当国王,也不配做其他什么事,只得在一次战争中身亡,这样火炬便可以传到更好的人手里,传到能为他的国家尽更大的力,甚至为《圣经》做出更杰出贡献的人手里。在高地上遭杀害的小约翰,我向你脱帽致敬;大卫,我向你脱帽致敬,你从内心深处写出了如此了不起的颂文,你又是以色列的救主。斯宾诺莎教授,请你原谅,我对你的至理名言领悟得如此迟钝,你说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扮演着一个角色,又说我们拥有的唯一选择是去了解我们的角色是什么,并且体面地接受它。唉,闻一闻这风的气味就足以使你成为一个人,使你对这阴沉沉的天空肃然起敬,对这顶天立地、气势恢宏的荒原肃然起敬,对你的父亲、对你的母亲肃然起敬。最后,这风正如阿扎赖亚说的那样,斯宾诺莎说的那样,使你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但是由于你渴望过甚,过于焦急而未能遂愿。因为渴望过甚有害无益。

当他们到达艾因哈斯卜时,天色已暗下来了。约拿单向两名后备役军人致谢道别,背上自己的行装。周围篱笆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了。这地方看上去一半像军营,一半像残破的边陲居民点。约拿单知道,有一个属于军队的或边防巡逻队的德鲁兹教派的穆斯林部队利用它作为巡逻的基地。还能看到一个奇怪的大杂拌:有后备役军人,有来往于提姆纳那些铜矿的矿工,有几个搭便车的乘客、大自然爱好者,以及为部队干活的贝都因人。此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的丛林居民,他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阿拉伯人黝黑的皮肤,托尔斯泰式的胡子一直垂到他长着灰白胸毛的袒露着的胸前。“我打算见见我这里的一些朋友。”这是他想好的借口,万一有人问他的话。不过没有人问他。

约拿单把东西撂在地上,挠了挠痒,然后往四处张望一番。朦胧的山影把月空割裂开来。狗在吠叫,声音嘶哑。在近处的黑暗中,有几个姑娘在唱歌。从帐篷和小屋中间飘来一股篝火的气味。一台发电机在运作,不停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不时还响起啪啪啪的回火声。约拿单以前来过艾因哈斯卜,一次是跟着一伙人徒步旅行来的,两年前又来过一次,当时是他的部队在一次夜袭约旦后到这里重新结集。袭击的地方靠近阿萨菲,在死海的南端。他想,甚至周围有些人还认识我,不过他们现在绝不会认出我来。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戴上了他的羊毛帽,把帽檐拽下来压住眼睛,把外套上的领子竖得高高的,差不多到了耳根。

约拿单在穿过两间预制板房屋的一条臭水沟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看上去既像一个军人,又像一个吉卜赛人。黄色的灯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考虑了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是找点吃的和喝的东西,并给水壶灌上水。第二件事是爬到这条水沟里去,或者找个有树的地方,把睡袋打开。不过,打开铺盖前他最好先去扒拉两条毯子来,因为这里晚上可能很冷。明天他有一整个上午闲着。他得仔细研究地图,找出保险的路线。他估计他下午两点左右离开艾因哈斯卜,搭车往南去伯梅利哈,然后再往东步行到穆萨干河,朝哈龙山方向走。附近一定可以弄到一本旧的导游手册,介绍佩特拉的情况。他的枪也要擦点油。

我已经十七个小时没有抽烟了。这说明一切都井然有序,按计划进行。我当下需要的是食品和毯子。来吧,兄弟,让我们干起来。

“你好,我的宝贝儿。”

“嘿,亲爱的,你好。”

“你是附近的人吗?”

“我从海法那里过来的。”

“你驻扎在这里吗?”

“我能有幸问一下是谁在问我问题吗?”

“那是另外一码事。现在的问题是我快饿死了。”

“这没有问题,先生,不过你该告诉我你是属于哪一路的人。”

“你在跟我讲大道理。但是如果你真有兴趣,又给我弄点吃的,我将很高兴给你上一堂法律课,阐述我们属于谁这一理论问题。你看怎么样?”

“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副很性感的嗓音?问题是,在这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见你。噢,行!去找贾米勒,问他还有没有剩的冷土豆。要是你还想来点咖啡,边吃边喝,我怕问题就难一点了。再见。”

“慢着,宝贝。你到哪里去?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露迪?还是艾迪?我的名字凑巧叫尤迪。你还可以知道我的有关资料。当过侦察军官,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喜欢下棋、哲学和农业机械。一个人在这里至少待到明天上午。你叫露迪,还是艾迪?”

“我叫米夏尔。我想你是基布兹的成员。”

“原来是。现在我是一个流浪哲学家。在荒野里寻找生活的踪迹。快饿死了。你叫米夏尔,对吗?”

“对,先生!”

“是否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女主人?”

“太遗憾了,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暗示。我感到的是愈来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