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这是他的妻子丽蒙娜。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是我们的一位朋友。我们的小儿子在伞兵部队当兵。谢谢你来看我们。”
“我会马上让他回家的。当然,我是指你们的小儿子。如果你帮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和编队,在天亮之前,他就会回来了。我很抱歉,但是,外面车里的那些白痴肯定在咒骂我,因为,用他们的话说,我又赶不上安排了。你不需要羡慕我,约里克,你既得到了荣誉,也得到了权力。我比一个奴隶还糟呢,小小孩子都能牵着我走。如果明天下午我从加利利回来时讨得了他们的欢心,他们也许还会让我再来拜访的。也许到时这件事会有个美满的结局,我们可以拥抱那个迷失的羔羊,可以一起好好想想我们是如何把事情处理圆满的。打起精神吧!”
他笨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哼了一声,然后伸出一只丑陋的手,拍了拍约里克的肩膀和哈瓦的脸。他伸出胳膊搂着丽蒙娜,好像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似的又补充道:“我对你们表示同情,我的朋友们。我最多只能对你们所经历的痛苦略知一二。但不管怎样,我郑重地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把你们的孩子送回来。现在,告诉我,krasavitsa,你们是否的的确确很担心约里克和我会决一雌雄?不,让我好好拥抱一下这个仇家,好让你们亲眼看看我们的感情怎么样!也对你说声再见,年轻人。看在老天的分上,别站起来了!约里克,祝你健康。还有你,哈瓦。高兴一点儿,我亲爱的姑娘,你很快就可以让你的爱人回到怀抱中了。再见。”
“阁下!”阿扎赖亚大声喊道,猛地冲到门口,用他瘦小的身躯挡住了客人的路。就像新兵立正一样,他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他的声音夹杂着傲慢与绝望,他因他的挑战而浑身颤抖。“总理先生,请您给我两分钟时间,我要提个建议。我知道,《圣经》中说,贫穷人的智慧受人藐视[17],但是,我确信阁下一定也记得在此之前的一节。我所要求的只是您给我两分钟时间。”
“要说现在就说,要么就再也别说了。”艾希科尔停下脚步回答。他微笑着,整个面部表情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像是一个热情、善良而又可敬的俄罗斯农民伸出一只长满指节的手,抚摸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马驹的鬃毛。“即使你想得到我的半个王国,年轻人,你也会如愿以偿的。”
“总理先生,您得原谅我,但是,我想告诉您,您并不知道所有的事实。”
“我不知道吗?”艾希科尔耐心地答道,他的身体微微地倾向这个颤抖着的年轻人。
“是,总理先生。您被人误导了。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出于对您地位的尊敬,但您还是被误导了。一分钟以前您说,先生,您不明白她怎么会被独自留下。我是指丽蒙娜。”
“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真的,先生。这只是表象。您所听到的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正如您自己所说的,先生,您一直在看一部喜剧。事实上,丽蒙娜并没有被独自留下。一分钟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总理先生,您被人骗了。”
“阿扎赖亚!”约里克·利夫希茨厉声说道,他的嗓音因为生气而变得尖锐,“够了,别说了!”
“我很抱歉,”斯鲁利克小心地说,“艾希科尔同志很忙。我们没有权利耽搁他。”
“阁下,”阿扎赖亚坚持说,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就好像要把自己扔下悬崖一样,“我保证不耽搁您,先生,超过四十秒。仓促,正如人们所说的,会置一头熊于死地。得知所有的相关信息是您的权利,这样您就可以理智地考虑问题,并得出您的结论。约拿单·利夫希茨,先生,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是我的兄长。俄语中说:‘患难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也许,先生,您忘记了一个人的同胞兄弟意味着什么。无论水深火热,我们都是亲兄弟,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不要管我是谁。你们甚至可以说我是个卑鄙小人,或是个小丑。但是恕我直言,严格来讲,这些都离题了。也许我只是个笨蛋,但是人们也是这样称呼您的,先生。当然,都是在背地里。您必须知道,总理先生,约拿单出去寻找他生命的意义了。不是意义。是目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没有一个人是公家的财产。或是他父母的财产,或是他妻子,或是基布兹,或是——请原谅我阁下,如果我冒昧的话——以色列国的财产。忠言总是逆耳的。事实上,每个人只属于他自己。关于此事,犹太人的伦理道德可以说的就是这些了。我们犹太人,先生,把这一原理变成了四海皆准的法则。当然,我不必提醒您我们的先知等等之类的事了。所以,他决定去别的地方有什么错呢?是犯罪吗?如果他不愿意留下转递地址,他又违反了哪条法律呢?我不相信,先生,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待在一个像军队一样的地方。他只是想离家出走。就这么简单。所以,为什么不叫开您的狗呢?这并没有关系到国家司法。阁下,您也曾——我是听约里克说的——离家出走,来到了以色列。如果‘离家出走’这词令您反感的话,我很抱歉。如果您愿意,我将把它收回。但没有其他什么了。在您同本·古里安的一次争论中,先生,您说了许多关于个人的决定必须得到尊重的话。这关系到个人与政党的关系,我确信您还记得,先生。约拿单出于个人的自由意愿,决定了他要去哪儿,他明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他离开之前,他把他的妻子委托——或者,我应该说是给——了我。所以,现在她是我的了。我承认,从道义上讲,哈瓦和约里克是我的父母,斯鲁利克对我来说也像父亲一样,但是真理是第一位的。他们没有权利束缚约尼,没有权利要求我放弃我的女人。让步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有条红色界线。总理先生,我这是在引用您前天在议会上讲的话,您百分之一百的正确。正如您以往一样,先生,因为不是您,而是本·古里安先生,才是自由的敌人。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丛林之中,我们生活在犹太人的国家,您应该言行一致,阁下。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一点上您应该支持我。因为她是我的。事实上的,当然,不是法律上的。但是这跟警察,或是跟法律,甚至,恕我直言,跟总理和国防部长都没有关系。没有人能把她从我这儿夺走。在您离开之前,总理先生,请向他们解释一下这一点。告诉他们事实真相。由于您要前往叙利亚边界,在那儿您将听到各种各样的谎言,或者至多是些半真半假的话,所以,我建议您——”
“阿扎赖亚!够了,别再说那些可笑的话了。立刻给我住嘴。”
“约里克同志!斯鲁利克同志!哈瓦,总理先生,我不得不请求你们别再试图让我保持沉默了,因为,恕我直言,我恐怕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愿意讲出事实真相的人了。我早就保证占用您不超过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不会超过时限的。你们都以为我是什么人?一个骗子?一个诈骗犯?你们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比我更理想主义的了。两分钟算什么?不比做一次后空翻的时间更长。言归正传,总理先生,我不得不警告您,也就是说,您上当受骗了。如果您愿意,我很乐意讲讲叙利亚人、纳赛尔、阿拉伯人,还有俄罗斯人。听不听我讲完全随您,然后,当然,您可以自由决定国家应该就此做些什么。”
“这孩子命很苦,”哈瓦抱歉地说道,“他是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我们试图接纳他。当然,这并不容易,但是我们也没有放弃。”
“哈瓦,”约里克打断了她,“请你别插手这件事,你不需要解释。没有你帮忙,艾希科尔照样能处理。”
总理疲倦地做了一个手势,但是他没有改变他那迷人、和蔼的笑容。
“没关系,外面的那些白痴可以在车里再多等一会儿。我还没有归他们所有。上加利利也不会马上跑掉。就让年轻的民谣歌手唱完他的歌吧。不过,他必须停止再叫我阁下大人,而且要用一种能让人听懂的语言。不要怕我,年轻人,你可以自由地讲述你的想法。但是,你最好直截了当,不要再旁敲侧击。”
“但是加利利会跑掉的,先生!”阿扎赖亚喊道,“加利利、内盖夫,还有所有其他地方。马上要打仗了。我们会遭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就像原来犹太人被屠杀时那样被人袭击。他们早就已经开始厉兵秣马了。这就是约尼持枪离开这儿的原因。战争会在任何时候爆发的。”
“扎罗,”丽蒙娜说道,“别太激动。”
“你不要管这件事,丽蒙娜。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吗?难道我爱的女人也要站在他们一边吗?我警告过艾希科尔同志战争即将爆发。就算我们赢了这场战争,那也只不过是走向终结的开始。我已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现在我会闭紧嘴巴的。”
“你们知道,”艾希科尔说道,“这孩子也许是对的。在内心深处,我被这件事吓坏了。我不想赢任何一场战争。好!今天我们相互之间都受益匪浅。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吉特林。阿扎赖亚·吉特林。我同情我们所有的人。”
“是吗?也许你应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那么值得你同情?”艾希科尔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现着淘气的光芒。
“很简单,先生。你们会需要你们所能得到的所有同情,”阿扎赖亚继续说道,“因为这个国家被无底的仇恨的深渊所包围,还有无底的孤独的深渊。因为没有人能够容忍其他任何人。而这些,如果您问我的话——我是指这些孤寂、背后攻击和仇恨——不仅仅与犹太复国主义大相径庭,而且也不是解救灾难的灵丹妙药。没有人爱任何人了。甚至没有人爱您,先生。他们在背后嘲笑您。他们说您是懦夫、半忠半奸,是一个叛徒、一个蠢货、一个胆小鬼、一个骗子。他们说起您来就像在说纳粹分子。甚至还用反犹太民族的话。一个夏洛克[18]。一个低劣的犹太政客。他们也是这么说我的。请不要打断我,约里克同志!你应该高兴,我没有告诉艾希科尔你说他的话。我也同情你,因为每个人也同样憎恨你。在这个基布兹,有一些人巴不得你早点死掉。格莱诺特基布兹的大部分人,甚至这房里也有一两个人,称你约里克是个怪物。他们甚至说,因为你,约尼才离家出走的。所以你最好让我说下去,因为在整个基布兹,如果还不是在全国的话,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同情是什么滋味的人。我告诉你,所有那些仇恨和背后攻击便是黑暗的中心。人们一直在欺骗你,同时也在向你磕头。人们再也不爱别人了,先生,甚至在基布兹也是如此。毫无疑问,约尼离开了。唯一爱你的人是我。丽蒙娜爱我,她也爱约尼。几分钟以前,你们无聊地开玩笑说要敲掉对方的牙,你们说的恰恰是实话。因为你们彼此仇恨对方。约里克嫉妒您,艾希科尔先生,正如您嫉妒本·古里安一样。如果我们犹太人都如此互相仇恨,那么非犹太人或是阿拉伯人恨我们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斯鲁利克渴望成为约里克那样的人,约里克愿意为成为艾希科尔而做任何事情。如果艾希科尔能成为本·古里安,他宁愿失去一条右臂。如果哈瓦有勇气往你们茶里下毒的话,她会很乐意把你们全毒死。还有尤迪、埃特纳和你们的儿子阿摩司,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只会谈论如何杀死阿拉伯人。这是个蛇窝,而不是一个国家。是一片丛林,而不是一个社区。是死亡,而不是犹太复国主义。当哈瓦称你们是凶手的时候,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你们每个人的真实情况。尽管这并不会妨碍她自己成为一个女凶手。如果她能够做到的话,她想立刻把我杀死,就像杀死一只臭虫。而我只是一只臭虫。但不是一个凶手。不,先生,也许你们忘记了丽蒙娜和约尼曾有一个小女儿,叫埃弗莱特。她死了,因为死神在这里肆虐。不过,我会再给他们一个孩子的。丽蒙娜和我还没有忘记爱是什么。正是因为我是那么爱你们,我才会告诉你们很快要打仗了。这早已明明白白地写在墙上了。”
“阿门,”艾希科尔说道,笑容凝结在他枯黄的脸上,“朋友的伤害总是出于忠诚。但是现在,恐怕我要暂时放弃回答问题的权利了。如果你能路过耶路撒冷,年轻人,我们可以谈谈彼此的想法。现在,祝你们健康。如果那个浪子回来了,请务必立即通知我,哪怕是在半夜也行。至于说战争已写在了墙上之类的事,我还从没有注意到。我说,我们应该逐步积蓄力量,顽强不屈,不放弃希望。愿上帝保佑你们。再见。”
总理出去时,心不在焉地在阿扎赖亚的背上拍了两下,而阿扎赖亚也最终从门口走开,给他让了路。有两个英俊、脸部刮得光洁的年轻保镖护送他出去。他们理着美式平头,头发淡黄,系着宽松而保守的领带。他们的领带很显然是用同一块布料制成的。他们的耳塞线隐藏在外套的衣领后面。他们打开车门,随即又关上。车马上开走了。
“跟我来,阿扎赖亚,”斯鲁利克说道,“我想立刻和你谈一谈。”
约里克很高兴而且很兴奋,他反对道:“怎么了?坦白地说,我很高兴艾希科尔受到这样的攻击。只要你想想他周围那群溜须拍马的人和拥有学位的恶棍,你就会知道这不会伤他一根毫毛。阿扎赖亚给他喝了些又酸又臊的东西,这让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别烦这孩子,好吗?过来,阿扎赖亚,你为自己赢得了一杯白兰地。干杯!祝撒旦健康!别出声,哈瓦,没有人问你话。凶手们正在喝着小酒呢。你有没有好好看艾希科尔一眼?哈,光看他的脸就吓了我一跳。他看上去简直就像要死了一样。别听她的,丽蒙娜!把酒瓶放到我够得着的地方。现在,抽支香烟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们是疯子,”哈瓦说,“你们全都疯了。”
“扎罗发高烧了,”丽蒙娜说道,“斯鲁利克也是的。约里克心脏不好。哈瓦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我们聊了整整一个小时,现在应该休息了。”
她收拾好桌子,又擦了擦,然后离开房间去洗盘子。就在这时,前门再一次打开了,又有一位来访者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