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6日,星期天,上午十点三十分。
今天我该从哪里写起呢?也许我该提一下,从昨晚到今早之间的某个时候,我的感冒完全好了。今天是我正式成为基布兹书记的第一天。可是,每当写道“我是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时,我总禁不住感到有些可笑。昨晚,在基布兹全体会议上,我几乎全票当选。尽管我没有出席,但我并非只是由于发高烧才没有披上外套、到达会场,没有简单明了地对他们说:同志们,真对不起,我已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请求你们取消我的候选资格。我不是这个职位的适当人选。
不过,既然这个职位已经给了我,我将不得不尽我的微薄之力,坚持干到底。这会儿,哈瓦·利夫希茨正睡在这里——当然是在隔壁房间。医生给她服了镇静剂,所以我不得不照料她,就像我不得不照料整个基布兹一样。想想吧,一个女人正睡在我的床上,多奇怪呀!单是这么写出来就让我想要像个小学生一样偷偷地笑上一阵。某人会有想法的。当然,我会铺上一张草席,睡在这个房间。我已安排了我们的护士雷切尔·斯塔奇尼克睡在约里克家中。虽然约里克的心电图和血压令医生感到担忧,但他仍坚持不去医院。明天必须做出决定,是否要强行把他送到医院。必须做出决定?仔细斟酌一下这几个字眼,多么令人吃惊!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说了算。明天,不论他愿意与否,我都要把他拖到医院。
事情的变化如此纷乱、棘手,更不必说其中的荒诞和离奇了。不过,就事实而言,大多数事情对我来说都显得很荒唐,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欣喜若狂。我确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无所不能。
如果我如实记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我要尽可能做到直截了当。
周六晚上我服用了阿司匹林,所以今天凌晨三点半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不过我仍感到有些头晕、乏力。那本格里芬的书掉在我身边的地毯上。借着台灯的灯光,我往书中夹了一张书签,把它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披上博洛戈尼西织的旧毛衣和我的睡袍,打开电暖器,坐了一会儿,心想:就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当我正在穿裤子或者收拾床铺时,死神也许会向我袭来。就此事而言,也许此时此刻死神就会来临,在我还没来得及弄懂任何事情之前,我的生命便将终结。真遗憾啊!我们两个人吹了三十年的笛子,却没有真正经历过片刻的和谐,更别说达到心醉神迷的境界了;二十五年以来,我一直爱恋着佩,却从未向她做出丝毫暗示。现在我依然是独身一人,而她已有四个孙子、孙女。是啊,很可能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会倒在这里死去。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泡了杯茶,加了蜂蜜和柠檬,端着杯子来到东边的窗前,等待第一缕曙光的来临。在我体内,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对我说:约拿单遇到了麻烦,但是并没受到伤害;丽蒙娜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什么使我如此确信呢?不过,又有谁会在凌晨四点要求一个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显示它的逻辑性呢?
在漆黑的远方,一头牛哞哞地叫着。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蒂亚。它耐心地在木槿树丛和九重葛丛中嗅来嗅去,继而又钻进花园深处的杜鹃花棚,不见了影踪。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所以就把电暖器移近了一些,然后又回到窗前。一阵灰蒙蒙的雨水流下窗格。足足十分钟,我的额头一直贴在窗子上。西面,一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基布兹远处传来雄鸡的啼叫。冬日黎明前,这片花园看起来那么凄凉。一摊摊泥水,湿漉漉的花园桌,扣放在桌上、四脚朝天的板凳,葡萄藤上飘落的厚叶,以及像中国画里描绘的在雾霭中滴水的松枝。可是没有一个生灵。
到六点或六点一刻,尽管天空仍然布满阴云,光线却变得明亮了一些。冰箱里有哈瓦给我留的酸奶,我和着饼干吃了,然后铺好床,刮了胡子。这时水又烧开了,我就又泡了一些茶。或许我本应该再卧床休息一两天,但是今天早上我没来得及多想。七点钟时我已到了约里克的办公室,去给农业部、区域规划署和基布兹运动中央局写回信。在整理办公室的过程中,我扔掉了约里克书桌抽屉中的旧报纸,并且无意中发现一只袖珍手电。出于某种原因,我把它塞进了裤兜。随后,我又浏览了昨晚全体会议的记录。(一百一十七人显然确信我可以成为一个好书记,三人不这么认为,九人举棋不定。佩投的是哪一票呢?)
到现在为止,基布兹已完全苏醒过来。埃特纳驾着拖拉机,拉着一车饲料开往牛棚,刚好从办公室窗前驶过。老朋友斯塔奇尼克挤完了牛奶,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相反方向走来。他的靴子上沉甸甸地全是污泥。
突然间,哈瓦冲进了办公室。我是不是疯了?一个高烧华氏一百零四度的人半夜里光着身子跑出来工作?我犯了什么毛病?我的头脑到哪儿去了?
我请她跟我一起喝杯茶,好让我逐个解释她的错误。首先,现在不是半夜,而是早上七点半;其次,我已经不再发烧,而且感觉不那么糟糕了;第三,我没有光着身子,而是衣着整齐。另外,我是走来的,不是跑来的。我有工作要干,尽管我也同意,我的头脑远远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那么,告诉我,斯鲁利克,你一定是喜欢待在这儿,喜欢像个大人物一样坐在约里克的转椅中,批阅他的所有文件。现在的日子毕竟不那么糟了,是吧?”
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确信已找到了我的弱点。毕竟,我不是圣人,我有我小小的人性弱点,她可以把它收藏起来,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对付我。
“他怎么样?”我问道,“他夜里过得好吗?”
“他是一头野兽!”她厉声说,“你想象得出吗?今天早晨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丽蒙娜和她那个下流卑鄙的家伙找来给他做伴。我打算照办。为什么不呢?就让他们三个人上演一出大戏好了。那个龌龊小人会敲起鼓,那个傻瓜会跳起舞,那个杀人凶手会致谢幕辞。让他们尽情享受吧,反正我打算带上我的牙刷、睡衣离开那儿。今天就离开。”
“我能否问一下,你打算去哪儿呢?”
“我打算搬来和你一起住。你会接受我吗?”
她像个婴儿似的皱着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你会吗?”
天哪,我心想。但我还是答应了她。
“斯鲁利克,你是个挺不错的人。我的意思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来说。昨天我一夜没合眼。我在想你和约尼。除了我之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真的想要他回来、想挽救他的话,那便是你了。其他人全是杀人犯,他们巴不得见不到他。别跟我争论,相反,我要你今天早上向新闻界发布一则消息。我要你撒个谎。你可以说他的妻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或者说他父亲病危了。当然,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或许你最好声称他的父亲死了,肯求他来参加葬礼。这样应该能把他召回来的。别忘了把这个消息在收音机里也播一下。”
“哈瓦,”我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坚定,“你的想法太荒唐了。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并请你暂时别再打搅我。回家去吧,或者去干活。你在这儿根本帮不上忙。”
我等待她大发雷霆,可是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她立即服从了我的命令。不过,在此之前,她肯求我原谅她的冲动,发誓说她“像信任天使一样”信任我,并答应给我的办公室拿一个更好的电暖器,最后还命令我继续服用阿司匹林。在门口,她喊道:“你真好。”
我希望她没那么说,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能冲我说。
她一走我就感到一阵恐慌。我真的邀请过她搬来同我住吗?如果她接受了怎么办?我疯了吗?我该怎样对待她呢?约里克会怎么说?整个基布兹会怎么说?佩会怎么想呢?疯子。
不管怎样,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为此事后悔。几分钟之后,一辆警车停靠在办公室前面,从车中走出了一位巡逻官和一名警官。他们要求跟基布兹书记谈话。
“书记的身体欠佳。”我说。
巡逻官坚持说:“这件事非常紧急。这儿谁负责?”
“很抱歉,是我负责。刚才我指的是前任书记,是他病了。我是新书记。”
那好吧,他们就是要找我谈,另外还要找一位当事人家属谈。他们已开始办理这件案子了。昨天,他们拘留了一名在阿特里特海边游荡的年轻人,但是结果发现他不是我们所找的人。据阿什克伦警方报告,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睡了半夜,可是当警察赶到时,他已不见了踪影。昨天和今天早晨,他们已仔细搜索了谢赫达赫废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们的人几个月之前曾通知我们说,那里有可疑迹象出现,对吧?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搜集一些准确的背景资料。那个人是不是和家人吵过架?有没有感情不和?有没有其他问题?那个年轻人以前是否有过失踪历史?他携带的武器是哪儿来的?有没有他的可靠的正面照片?他有没有什么可识别的记号?他出走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他究竟都带了些什么?他有没有仇人?我们能否拟出一份他的朋友、亲戚或熟人的姓名和住址表——他可能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有没有护照?在国外有没有亲戚?
我起身打开窗户。一股清爽的冷风吹进屋内。碰巧,尤迪从屋外经过,我便要他去找丽蒙娜,让她来办公室,并强调说,让她一个人来。在她来之前,我尽可能圆满地回答了他们所提出的一些问题。那个警官记录了谈话的全部内容。
“有件事绝对机密,”巡逻官说,“今天早上我们接到了国防部打来的电话,艾希科尔先生的武官亲自叮嘱我们要全力以赴办理这件案子。我揣摩着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是某位议员的儿子吧?要不就是某位要人的好朋友?”
“谢谢,”我说,“我敢肯定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遗余力的。”
丽蒙娜到了之后,帮我给客人倒了咖啡。她那黑黑的眼睛晶莹闪亮,金黄的头发上系着一条手帕。她微笑着,但那缠绵的、不分场合的笑容并不具体投向某个人。她注意到墙上的挂历卷了起来,就把它理平,然后才坐下。她的回答一定——或者说我认为一定——使那两位执法人员倍感诧异。
“丽蒙娜·利夫希茨?”
“对,是我。”她笑了,仿佛对他们知道她的名字感到惊奇。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巡逻官贝克,这位是雅可夫警官。我们很同情你,并希望能尽快给你带来好消息。你不反对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吧?”
“谢谢你们来看我以及对我表示的同情。需要同情的是约拿单,可是他现在不在这儿了。阿扎赖亚也需要。”
“阿扎赖亚是谁?”
“约尼和我的朋友。我们有三个人。”
“什么意思,你们三个人?”
“我们是三个好朋友。”
“利夫希茨夫人,请你千万别绕圈子,这样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你,同时也不至于让你感到腻烦。”
“每个人都在关心、帮助我。斯鲁利克、你,还有雅可夫。不管怎么说,冬天快完了,春天就要来了。”
“那好吧。我把我们的笔录念一下。如果你有什么要补充的,雅可夫会记下来。你若发现有什么不准确的地方,可以随时让我停下。”
丽蒙娜冲着日历上的照片微笑着。出于某种原因,我回想起那次在餐厅,她告诉我不要那么难过,因为一切都在好转。
“好吧。约拿单·利夫希茨。父亲的名字,以色列……对吗?二十六岁。已婚。没有子女。”
“只有埃弗莱特。”
“埃弗莱特是谁?”
“我们的女儿。”
“请再说一遍。”
这时,我被迫插话了。“那是他们的小孩,一年前死了。”
“很遗憾。如果问题不大的话,我们能否继续?”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们觉得呢?”
“军衔,陆军上尉。预备役侦察兵。曾因作战英勇获一枚奖章。根据这里的记录,是‘舍己救人’。最近当了一名机修工。本基布兹成员,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面色黝黑,头发稍长,没有记号。4月2日,星期三早晨,不辞而别,目的地不详。没有书面留言。身着陆军制服,被认为持有枪械。你是否知道他的枪是从哪儿来的?他有持枪证吗?是什么样的枪?”
“我想是黑色的。从部队拿来的,原来放在床底下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
“你认为他为什么带着它?”
“他经常这样。”
“你所说的‘经常’是什么意思?”
“每次接到部队召唤的时候。”
“可是,据我所知这次没人召唤他。”
“不,有的。”
“是谁?”
“他没说。他也不十分清楚。他只是听到他们在远方召唤他,便告诉我他得走了。他真的必须走了。”
“确切地说,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有一天半夜的时候。当时雨下得很大,他说有人召唤他去某个地方,而且他们不会一直等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下雨的时候。”
“他说那种召唤是从哪儿来的?”
“他不知道。来自远方。他说他必须得走,因为他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夫人,下面这个问题我不得不请求你的谅解,你们两人有没有过什么矛盾?有没有吵过嘴?”
丽蒙娜笑了。“他只是离开了这儿。每个人都想离开。他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了。阿扎赖亚想来,所以他来了,还住了下来。我们可以等,我们不会难过。你们也不要难过。”
“但是,他所声明的出走原因是什么?”
“他说:‘我要到我自己的地方去。’”
“他自己的地方?”
“我想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地方。”
“你认为也许会有什么?”
“一个他自己的地方。”
“当然。但是你认为这个地方在哪儿呢?”
“在任何适合他的地方。你也会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斯鲁利克也有。你带着一支长矛,出去杀死一头羚羊。”
谈话如此持续着。最后,巡逻官瞟了警官一眼,谢过了丽蒙娜和我,又表达了更多的同情,并保证说,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很清楚,这类麻烦事多半在几天之内就能解决。丽蒙娜仍坐在那里,在接下来的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她提出要去拿她的刺绣,再拿些吃的。我别无选择,只好告诉她我想和警官单独待一会儿。她刚一离去,巡逻官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有什么毛病吗?她一定是受了刺激,是吗?”
我极力向他解释,并细心地做了些简要的描述,但是显然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因为那个警官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开玩笑说:“像这样的人我一定会躲得远远的。”他用两眼盯着我,想征求我的意见。
“我倒坚决不会。”我说。我的口气竟然那么坚定,连我自己也不免感到惊讶。他脸上的傻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我们谁也不比谁聪明。”巡逻官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些有用的照片。”
可是,结果很快表明,约拿单几乎没有照片,只有几张小时候的快照和一张他度蜜月时拍的照片。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蜜月照片毫无价值。在这张照片里,他裹着一条阿拉伯头巾,和丽蒙娜一起站在一辆吉普车旁边。另外,在一期旧陆军杂志上还有他一张模糊不清的相片。
警察离开之后,电话铃响了。打电话的是丘卜卡,约拿单的指挥官。
“是斯鲁利克吗?我这边有最新情况。我们已派了一些人到野外去寻找。过去两天之中,我们的S.I.O.一直带着警犬在你们那片地区。在边境那边正对着你们的地方,我们安插了一个坐探,今晚我们将和他联系。”(S.I.O.是什么?坐探又是什么?我没好意思问。)
“另外,”丘卜卡继续说,“你们那儿有没有懂地图的人?你懂吗?或者有没有年轻点儿的人懂呢?”
“我们也许有,”我说,“干什么用呢?”
“我想要你去约尼的房间仔细找一盒地图。去年秋天,他带着我的一整套一比两万的地图不辞而别,再也没还给我。你去查一下。或者我派个人过去?”
“你到底想要我们查什么?”
“看看是否少了一份地图。因为他拿走了一整套。”
“对不起,”我说,“你真的马上就要那套地图吗?有那么紧急吗?”
“朋友,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丘卜卡吼道,“如果有哪一张地图不见了,那就表明约尼可能把它带走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知道从哪儿找起了。”
“真是妙啊!”我说,“不过,当然,我们马上就去查。这主意真妙。”
“别扯了,伙计。”丘卜卡说,他显然被我的赞美之辞惊呆了,“今晚你一定要跟我联系,把情况告诉我,行吗?”
“遵命。”我说,然后又抑制住沾沾自喜的心情说,“好吧,行。”
“别搞出什么风波来了。”
“风波?”
“我是指招惹新闻界,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也许还活着,我们不想使他难堪。”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群怪人啊。简直就像一群异族人。在他们身上,我们的种族血统仿佛已经伪装了起来,以至于连我们的死敌都将认不出我们来了。他们同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我现在却愿意倾尽我的所有,去换取一个不仅属于我自己,而且还要像他们一样的儿子。倾尽我的所有!只是,我又能付出什么呢?我的旧笛子?那六件衬衫?两双鞋子?还是这数十本日记?总之,什么也没有,我一无所有。由此又引发我进行了一番具有某种神学色彩的思考:我们情愿倾尽所有以换取无法获得的东西。这种内在动力难道不是同宇宙本身的内在运行方式,同星体的轨道、季节变换以及我在格里芬的书中读到的鸟类的迁徙有着神秘的相似之处吗?也许正确的措辞不是“动力”,而是“渴求”。
还是回到今天的事情上来吧。十点钟我在缝纫店找到了哈瓦,和她一起去看望了约里克。丽蒙娜和阿扎赖亚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沙发的一端,她坐在他脚头的草垫上。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约里克被笼罩在团团烟雾之中,身边堆满了书,看起来真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后台大人物。阿扎赖亚也在吞云吐雾。我们有没有打断他们的政治辩论?或是有关斯宾诺莎的讨论?阿扎赖亚的吉他放在他左侧的沙发和书桌之间。他是不是正准备弹吉他?一看到我们,约里克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喜悦。
“噢,你这个哲人,日子过得还逍遥吧?”
“逍遥?”
“我是说你的新工作。我们的基布兹书记今天感觉如何呢?一切都还正常吧?”
哈瓦打断了他。“斯鲁利克小拇指上的智慧和同情心比你那举世闻名的大脑袋里装的还要多。”
“哟,你们对此有何评价?现在我自己的妻子竟也爱上了他。噢,好嘛。谢天谢地,至少他总算帮我卸下了一个包袱。我敢保证,不久他就会后悔的。不过,在鄙人看来,这件事绝对值得举杯庆贺。丽蒙娜,劳驾,你去把藏在那边的酒拿出来。就在《希伯来词典》后面。”
“你敢!”哈瓦冲着他大声咆哮,“你没听到医生是怎么说的吗?”
阿扎赖亚自有他的旁白。“斯蒂凡给阿廖沙他最珍贵的宝石;阿廖沙勃然大怒,打断了斯蒂凡的背脊。”
我原打算哄阿扎赖亚到另一个房间,让他去找约尼的地图盒,把它送到办公室去,可是正在这时,门开了,总理走了进来。他没有带随从人员,而且看起来略微有些窘迫不安,也可能是有些抑郁的缘故。他的蓝衬衣露在裤子外面,脚上泥迹斑斑。一进门,他便上前紧紧抓住哈瓦的肩膀,吻了吻她的额头。约里克问他要不要喝茶,而后不等他答复便让丽蒙娜去端。我惊奇地发现,约里克刚毅的小眼睛湿润了,事实上,真的有一颗泪珠滚了出来。当然,他反应很快,把这归咎于他的过敏症。与此同时,哈瓦匆匆跑进厨房,取出一块雪白的桌布,用她最好的瓷具准备了冷热饮料、水果和蛋糕。我禁不住抿嘴笑了笑。
不一会儿工夫,约里克与艾希科尔便互相嬉笑戏谑起来。从眼睛的余光中,我可以看到阿扎赖亚含着泪花,贪婪地盯着我们的这位客人。他的嘴微微张开,那神态就像一个小青年在女人的裙下偷窥一样。我又一次暗自笑了笑。后来,艾希科尔向约里克提出挑战,要和他打一场拳击。这或许只是个玩笑,但我却禁不住提议移开家具,给他们提供出足够的场地。除我之外,大家全都乐了。顺便说一句,最初我挺喜欢总理这个人的,我感觉他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挖苦我们的约里克。其实,说句良心话,我挺喜欢听别人挖苦他的。有一阵子,我特别想让他们停下来,听我宣讲一下我经常挂在嘴边的大道理:当前,我们所有人面临的任务就是不要再制造不必要的痛苦。不过,我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这一点阿扎赖亚却远远没能做到。
总理起身离开时,阿扎赖亚突然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段矛盾百出的冗长讲话,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惊。我和哈瓦想尽力阻止他,却只是白费力气。约里克和艾希科尔则好像心照不宣,共同从中汲取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我甚至觉得他们在怂恿那孩子,似乎让他表现得越愚蠢越好。难道这里唯有我一个人对阿扎赖亚存有一丝同情吗?难道阿扎赖亚的一副怪相触动了他们的笑神经?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怎样,我对艾希科尔的好感已丧失殆尽了。我这辈子都难以接受这些人,他们阴险狡猾,怀恨记仇,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而且满口意第绪语,没完没了地引用《圣经》中的词句。尽管我多年以来一直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但是心底里,我为没能做到这一点而自豪。阿扎赖亚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他一直狂热地引用着俄罗斯的谚语、脏话和各种预言。最后,艾希科尔告辞,并允诺尽一切可能帮助解决约尼的事。他走了之后,约里克不断向阿扎赖亚敬酒,甚至还对这个可怜虫刚才的鲁莽行为大加赞许。后来,又有一位身材粗壮、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的客人来访。他身穿一套浅色法兰绒西服,下巴上的短尖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副世界著名艺术家的模样。他的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名贵香水味,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神情也同样令人作呕。他讲起话来隐约有点儿美国口音,而且语调平板,带着微弱的鼻音,听上去就像牙齿之间咬着一根管子。
这个新来的家伙耀武扬威地掏出一张金丝边名片大声宣读,以此作为自我介绍:“西沃德·阿瑟艾,联合企业公司。几位先生中哪位是利夫希茨先生?”
“我就是。”约里克嘭的一声将酒杯砸在桌上,声音嘶哑地说。面对这种明显表示反感的举动,西沃德·阿瑟艾视而不见。他把名片递给约里克,不等让座便坐了下来。
他解释说,他是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市的本耶明·伯纳德·托洛茨基先生驻特拉维夫的代理,掌管数个海外贸易公司和地方办事处。昨天晚上,托洛茨基先生发来电传,授意他尽快拜访我们基布兹。他没能提前打电话预约,希望能对此表示歉意。往基布兹打电话太难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打通的可能。因此,很遗憾,他不得不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登门造访。不过,他竭力向我们说明,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无论如何,考虑到手头这件事的紧迫性……
“哪件事?”约里克打断他问道。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肥硕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红睡衣,外面又套了一条睡袍,看上去颇有几分东方君主的气派。实际上,他现在正是一副虎视眈眈、飞扬跋扈的傲慢神情,好像正要挥挥手、下令处斩这个新来的人。“也许你可以省去其余的自我介绍,直接说说实质问题。”
问题的实质是,三天以前托洛茨基先生的桌上出现了一封发自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的信。当前所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仍没有消息?
“我儿子,”约里克咽下了一口怒气说,“看来是去找你们那位托洛茨基先生了。Psia krew。[19]他在那儿吗?在,还是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