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沃德愉快地笑了。根据现有的最新情况,托洛茨基先生仍在期盼着那个年轻人的来信,而且对他也确实非常关心。昨天早晨他甚至打算乘飞机前往以色列,但是由于一笔生意,最主要的是由于考虑到年轻的利夫希茨可能会到他那儿去,他被迫取消了这次旅行。他之所以发了电传,全权委托西沃德以他的名义前来商谈,是因为他现在正在巴哈马。顺便说一下,西沃德本人的职业是律师。
“商谈什么?”
“约尼还活着!”哈瓦惊呼道,“他跟他们在一起!告诉你吧,约里克,他已经到了那儿了。只要他能回来,无论他们有什么要求,你都必须答应,听到了吗?”
西沃德似乎一下子愣住了。他能否和利夫希茨先生单独谈几分钟?
“现在你听我说,先生。这位是我妻子,坐在你对面的是我的儿媳,沙发那头的年轻人是我们家的好友,而站在窗口的那位是刚刚接替了我的基布兹书记。这儿无须保密,都是自家人。你说你是来协商的?那么让我们来听听你们的立场。托洛茨基先生有没有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位不速之客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似乎仍旧想把我们撵出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哈瓦身上。
“我想您就是利夫希茨夫人?”
“我是哈瓦。”
“请原谅,夫人。不过我得到了明确指示,先与你丈夫单独会谈,然后再和你单独谈。你们都知道的,这件事颇为微妙。我实在是很抱歉。”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再像个花花公子一样说话呢?”利夫希茨怒喝道。他像一只受伤的熊一样站立起来,挺直了身体,把头和肩膀使劲向前倾斜,然后用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怒吼道:“我的辉煌历史都到哪儿去了呢?他到底有没有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耻的混账东西在一起?”
“我想,到目前为止……”
“呃?”
“到目前为止,先生,恐怕还没有。可是……”
“到目前为止,呃?恐怕没有,呃?这件事已开始变得臭气熏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搞阴谋吗?敲诈勒索吗?Gesheften[20]?你们那位无耻的小丑在搞什么名堂?”他拖着沉重的躯体,猛然转身面对哈瓦。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一条青筋突突直跳。“利夫希茨夫人,这件事你究竟了解多少?你和你那个心胸狭窄的家伙到底背着我密谋些什么?准备把约拿单怎么样?丽蒙娜、斯鲁利克、阿扎赖亚,出去!全都出去。不,等等,斯鲁利克留在这儿。”
我留了下来。
在出去的路上,阿扎赖亚极力想掩饰心中的窃喜,却没能成功。丽蒙娜说:“哈瓦、约里克,你们别吵架,约尼会难过的。”
约里克坐到椅子上,气喘吁吁地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刚一喘过气来,就冲着那位客人大喊:“先生,你干吗不坐下?”
事实上,西沃德根本就没站起来过。
“哈瓦!拿杯水来。把我的药也拿来,我感觉不舒服。给这位律师先生也弄点儿喝的。现在是他停止扭捏作态、谈点儿正事的时候了。”
“实在是太感谢了。”西沃德说,他那蓄着时髦胡须的脸上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渴。如果你准许的话,我们来谈谈当前这件事。我这次来可不是单纯的社交拜访。”
“噢,不是啊,真的?”约里克粗声粗气地说,“我原以为你是来搞舞会的呢!好吧,先生,我在听着,你可以开始了。顺便说一下,我毫不反对跟你单独谈话。哈瓦,到卧室去。斯鲁利克,你留下来。我需要你做见证人。这件事臭不可闻。哈瓦,我说过了,你出去!”
“偏不!”哈瓦勃然大怒,“无论你怎么强硬我都不会理你。这儿是我的家,他要谈的是我的儿子。谁也甭想把我撵出去。这是你要的水,把这些药吃了。”
约里克粗暴地推开她的手,使得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他从睡袍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用手指抚了抚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又敲敲另一头,再按他的习惯把它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端详起来。最后,他抽动了一下宽大的鼻孔,决定不把它点着,转身递给了我。
“斯鲁利克,也许我需要你鼎力相助。你认为你的个人魅力是否足以说服这位女士行行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利夫希茨夫人,我很乐意随后跟您单独交谈。”西沃德和颜悦色地建议。
哈瓦望着我。“斯鲁利克,我得走开吗?”她的语气极其温顺。
“我想你应该走。不过,就待在隔壁房间吧。”我说。
“Ty zboju!”她冲着约里克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然后嘭地带上了门,震得桌上的杯子叮当作响。
客人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和一张精心折叠起来的纸。
“这就是托洛茨基先生电传给我的授权书,信封里是我奉命去买的无限期机票。”
“无限期机票?给谁的?”
“给夫人的。从特拉维夫到纽约再到迈阿密。当然,这是一张往返票。明天她会拿到护照和签证。在任何一个国家,托洛茨基先生的名字都可以使繁琐的手续变得简单。”
约里克从口袋上摘下眼镜,架在他那略显淫荡的鼻梁上,然后狡黠地瞥了西沃德一眼,说道:“噢,Mazel tov.这位夫人都做了什么,配得上享受如此殊荣?”他根本没去理会那些放在他面前的文书和信件。
“如果那个年轻人果真像托洛茨基先生诚心期盼的那样,正在前往美国的途中,那么我们想让利夫希茨夫人也同时到场。托洛茨基先生希望在他的私人住宅跟他们团聚。”
“团聚,先生?”
客人打开他的真皮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请求约里克允许他宣读其中的部分词句。他声称,这样做也许可以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误解以及不必要的争端。
我转过头,凝望着窗外,尽量不惹人注目。春天,湛蓝的天空,几丝浮云,一根枯木,一只飞蝶。此时此刻,约拿单在哪儿呢?他在想些什么?西沃德正在宣读文件,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听不到他那自鸣得意的鼻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托洛茨基先生对年轻的约拿单的失踪极为关注。他希望,并且相信,在今后几天之内,甚至在几小时之内,这个年轻人就会露面。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准备着,一旦时机成熟,就正式宣布他是这个男孩的生父。事实上,他曾给你写过一封挂号信,对此事做出了书面声明。遗憾的是,这封信迄今没有得到回复。托洛茨基先生有理由相信,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年轻人,他会希望在必要的情况下运用医学手段来判定谁是他真正的父亲。托洛茨基先生强调指出,他绝不打算将任何事情强加给他的儿子。不过,他也绝不放弃与那男孩和他母亲单独会面的权利。”
宣读完正式文书之后,律师先生又接着说:“利夫希茨先生,我已得到授权,分别同你和你的夫人认真协商此事,以便同你们两人都达成谅解。我有一个具体的建议。”
“是吗?”约里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向前探了探头,仿佛唯恐听不清楚,“一个建议?你到底想给我什么建议?”
“利夫希茨先生,为了摆正你对此事的态度,请允许我以个人名义陈述如下事实。托洛茨基先生并非年轻人了。他结过婚并先后四次离婚。但是,这几次婚姻都未能给他带来子女。因而,除其他事情之外,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一笔财产。这笔财产,即使不去形容或估算它的净价值,我敢说最起码也比贵基布兹的总价值高一二十倍。除他的儿子之外,托洛茨基先生只有一个亲属,也就是他那精神不正常的弟弟,很久以前失踪后便杳无音信。换句话说,当前所谈的这个年轻人不会空手而归。我奉命强调如下事宜:托洛茨基先生已决定,即使亲子鉴定的结果不明确,或者对托洛茨基先生不利,这个年轻人依然会得到照顾。对于这一决定,托洛茨基先生不打算让我和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他的动机和想法。不过,我奉命尽可能着重地强调,托洛茨基先生不要求任何回报。他不要求他的儿子正式更换姓名,同时也不要求你们做出任何必须履行的承诺。在当前阶段,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与儿子见面,并让他和利夫希茨夫人单独会谈。这便是他的意愿,而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也是他不容置疑的权利。现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有几句话要和利夫希茨夫人讲。在此之后,我建议我们三人一起交谈一下,看看情况如何。多谢你的关照。”
约里克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轻轻抚弄着那支没有点着的香烟。他不紧不慢地把烟灰缸从桌子边上移到中间,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斯鲁利克,你都听到了吗?”
“是的。”我回答说。
“斯鲁利克,你有没有闻到我所闻到的臭味呢?”
“在我看来,”西沃德客气地说,“有关各方最需要考虑的是那个年轻人的利益。”
“斯鲁利克,在我说出什么话或者采取什么行动之前,我需要你无保留地发表意见。你来判定一下,哈瓦有没有参与此事?这是个阴谋吗?”
“绝对不是,”我说,“哈瓦跟此事毫无瓜葛。”
“恰恰相反!”西沃德据理力争,“虽然我敢肯定利夫希茨夫人对此事至少会感到非常高兴。如果你允许我现在跟她谈谈的话,我想我不会需要太长时间的。”
“先生,我允许你,”约里克平静地说,“站起来。”
“什么?”
“站起来,先生。”
约里克摘下眼镜,把眼镜插到口袋里,然后迟缓地伸出手,把电传、机票以及西沃德刚才宣读的那页纸收到一起,撕得粉碎,整齐地堆放在桌子的一端。
“现在,你出去。”他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利夫希茨先生!”
“出去,门就在你的身后。”
西沃德的脸先是一阵煞白,继而又涨得通红。他站了起来,一把抓起他的真皮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仿佛生怕它也会遭到和那些文件一样的命运。
“该死的,”约里克骂道,“听着,你告诉你那边的主子……”
可是,正在这时,哈瓦怒气冲冲地闯出卧室,飞跑到他们两人之间,停下来面对着我。
“斯鲁利克,他在杀害我的孩子!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他那么做。他惨无人道地杀死了约尼,我们再也见不着他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说,“你听到了,斯鲁利克,他亲手断送了我们的最后一线生机。约尼死定了,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禽兽!”她浑身颤抖着转过身来,疯狂地向约里克扑去。尽管我不愿意和女人发生身体接触,我还是冲上去拦她。
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扑倒在约里克脚前的草席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怜可怜孩子吧,你这没人性的家伙!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这个狠心贼!”
“我留下我的名片。”西沃德婉转地说,“你可以随时随地跟我联系。现在我该走了。”
“别让他走!你们这些杀人犯!斯鲁利克,快,追上他,无论他们要什么你都答应给他们好了。艾希科尔会帮忙的。给他们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回来。斯鲁利克!”
“你敢!”约里克语气哽咽地冲我说,“我不许你去追他。你看不出她是个疯婆子吗?”
这时西沃德早已离开了。我稍作迟疑,然后跟着他跑了出去,在他的豪华轿车旁边赶上了他。他停下脚步,冷冰冰地说,他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也不准备和我进行任何商谈。
“我不是来跟你商谈的,西沃德先生”我说,“但我确实有一点儿口信要你转达。请转告托洛茨基先生。如果约拿单·利夫希茨在迈阿密露面,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有以下几点要对约拿单讲:就我们而言,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我们不想让人把他绑回来,但是他必须马上同他的父母联系。如果他决定不再回来,就必须给他妻子自由。你还可以通知托洛茨基先生,如果他想向我们隐瞒什么,或对约拿单施压,或玩其他任何鬼把戏,我们基布兹将不择手段地跟他斗争。还有,我们一定会赢。请按我的原话如实转告。”
我既不等他回答,也不主动同他握手,匆匆忙忙地跑回利夫希茨家。不知怎的,哈瓦竟然凭着一股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爆发出来的非凡力量,单独一人把约里克拖到了沙发上,然后叫医生去了。约里克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按在胸前,他的睡袍上还粘着一些刚才被他撕碎的纸片。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可是,剧烈的疼痛并没能磨灭他那非凡的意志,他低声警告我:“如果你跟他达成什么协议,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消消气吧,我没达成任何协议。别再讲话了,医生肯定就要到了。”
“她是个疯婆子,”他长吁了一口气,“这全是她的错,她把约拿单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跟她一模一样。”
“闭嘴,约里克!”听到自己如此对他说话,我大为震惊。
他发出了低沉的呻吟,显然是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医生在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和哈瓦的陪同下来了。在他到来之前,我一直握着约里克的手,这在我是生平第一次。
我回到办公室的窗前。暮色渐起,西边的天空已变成悦目的红蓝两色。在晚霞的辉映下,花园中的九重葛灌木丛好像腾起了一团火焰。那是在三十九年前的波兰,约里克·利夫希茨第一次把我介绍给他的那帮犹太复国主义青年,就是这些年轻人后来创建了这个基布兹。他称我是“一个有文化素养的青年”,并在同一场合称那些和我一样的德国犹太人是“一流人才”。是他教会了我骑马;是他在“艺术倾向”仍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资产阶级错误情调的年代里,说服了我们社团的全体成员,给我买了一支笛子;是他不止一次地批评我不结婚,甚至极力为我和附近基布兹的一个寡妇牵线搭桥。而现在,我却在这里握着他的手。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感油然而生,好像我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就好像我在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终于学会了一首难度极高的曲子,并用我的笛子把它吹了出来,而且,我信心十足,觉得从今往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反复吹奏,绝不会弄错一个音符。
“我们不能强迫你去医院,”医生说,“但是你将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愿对此承担任何责任。”
“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吧!”哈瓦哀求道,“我发誓从现在起会好好的。求你了,就听医生的话吧。”
我转身看了一眼。约里克正用他那像荆条一样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沙发不放,仿佛真的要被人粗暴地拖走似的。他那丑陋的脸上显出一副既轻蔑又愤懑的神情。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非常可怕,但同时——为什么要否认呢?——又确实非常高贵。对此,我从心底里感到仰慕、妒忌。
“他必须去医院。”医生说。
“约里克就留在这儿吧,”我听到自己说,“这是他的愿望。不过,我会派一名司机彻夜值班的。”
于是,我起身离开,去找埃特纳安排这件事。走到门口时,我更加惊奇地发现自己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雷切尔,你留在这儿和约里克在一起。不是你,哈瓦。你跟我来。是的,马上。”
她服服帖帖地跟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刚才讲过,出于私人原因,我非常不愿意跟女人发生接触,可我还是搂住了她的肩膀。走到门外的小路上时,我冲医生喊:“我们先到办公室去,然后再去我家。”
我们找到了埃特纳。我让他整夜坐在小货车里,守在约里克的住所旁边。在此之后,哈瓦终于温顺地说:“斯鲁利克,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我会没事的。”
“现在我想让你马上去我家休息,过会儿我会让医生给你打一针镇静剂。”
“不用了,我说过了,我没事的。”
“别和我争。”
“斯鲁利克,约尼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不过,他不在托洛茨基那儿。不管怎样,现在不在那儿。我感觉这件事有点儿稀奇古怪的。”
“可是假如他最后真的去了那儿呢?”
“如果他真去了,我一定会让托洛茨基明白,他必须立刻通知我们。我们绝不接受任何荒唐的把戏。让我来操心这些吧。现在,再见,哈瓦。到我那儿去。我一有空就马上去看你。”
“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身体又不好。”
“我很好。”我说。
尤迪正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似乎有什么重要情况汇报。尽管阿扎赖亚表示抗议,他还是按我的吩咐到丽蒙娜的住处搜查了所有的箱子和柜子,并发现了约尼的那套地图。地图上好像缺少了一个从所多玛和拉菲亚一直到埃拉特的三角区,几乎包括了整个内盖夫地区。我告诉他,即使是一整夜不睡觉,也要跟丘卜卡取得联系,让他知道这一情况。
与此同时,我用我们医务室的电话打到了总理私人秘书的家中,把西沃德和托洛茨基的地址以及电话号码给了他。我告诉他,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两个人,并建议派人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我还请求他尽快实现总理的诺言,让利夫希茨的小儿子离开部队,休几天假。
阿扎赖亚正躺在我的办公室里等我。他想问我一个原则性问题。我到底是否批准了尤迪·谢奴尔闯入他阿扎赖亚的家中翻箱倒柜?顺便说一句,他想要——或者,不是要,而是申请——也就是说,填写——一份必要的表格,以便被正式接纳为基布兹成员。他会和丽蒙娜结婚,全心全意地献身于公众事业。人无论高低贵贱都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已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想安度余生。
我让他别再烦我。
除了茶水、饼干和阿司匹林,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但是我的头脑依然很清醒。面对这本日记,我可以坦白地说,我愈来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感官上的愉悦,就连走路都感觉比以前轻松、愉快。各种决定似乎都是水到渠成,无需我费力。我任职的第一天中遇到的事情并不算少,可是我却看不出我曾犯过什么错误。我相信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可是约拿单在哪儿呢?很可能仍在路上。我敢肯定他没有发生意外,很快我们就会收到他的来信。此时此刻,我今天所画出的那条从内盖夫一直到迈阿密的路线正处于严密监视之下。
哈瓦正在隔壁房间,睡在我的床上。两小时以前我让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像个婴儿一样昏睡了过去。今晚我要睡在地板上。可是我现在仍然没有一丝倦意。我在留声机上放了唱片——音量当然开得很小,以免吵醒哈瓦——我在听阿尔比诺尼的奏鸣曲。这个世界一切太平。除了我从这儿看到的那扇窗户还亮着灯以外,整个基布兹都已沉沉睡去。那会是谁的窗户呢?从方位来判断,很可能是博洛戈尼西的。毫无疑问,他也没有睡觉,也许还在振振有词地念叨他的魔法和咒语。
听完阿尔比诺尼的曲子之后,我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到基布兹去巡视。我要去看望一下约里克。我要顺便去办公室一趟。我甚至还要向博洛戈尼西道声晚安。事实上,我主要是不想睡觉。我的指导原则已在这几页当中再三阐明:这个世界上已有太多的痛苦,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增加痛苦了。只要有可能,我们应尽力去减轻它。斯塔奇尼克有时称我是乡村牧师。嗯,牧师现在已升为主教了,不过,他仍不打算同人的残忍、荒唐、谎言以及人们相互给对方造成的痛苦妥协。分辨善良与丑恶并不难,真正难的是分辨真善与伪善。
有些事物善于伪装,一个人必须保持警惕。在动物世界中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以某些鸟类为例,它们的迁徙本能会从生存本能本身之中分离出来,使得后者仿佛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互为威胁、互相克制的分支,其后果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导致灾难(这又是格里芬的话)。
就这样吧。
过一会儿守夜人会叫醒斯塔奇尼克,让他去挤牛奶。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曾有一张拓荒者的面孔,那么快乐,那么英俊。可是现在,岁月沧桑,他已变得像个坐在摇摇欲坠的柜台后面、在寥寥无几的顾客中间研究《塔木德》[21]的疲惫不堪的犹太老店主。尽管如此,他仍旧坚持每晚都去挤牛奶。当我提议让他代替我做图书管理员时,他拒绝了。这个人一直很执拗。不过,现在我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些许迷惘和悲哀。
我要出去了。现在已是星期一凌晨了。我要去看看格莱诺特基布兹是否出现了什么新迹象。
后记。凌晨一点。户外的空气清新宜人,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小路和长椅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露水,也可能是落上了一层细雨。整个村子悄然无声。我用早上从约里克书桌中拿来的那只袖珍手电照着亮,走到村头。他最喜欢的那个口头禅是什么来着?Mea culpa。我贪污了一只手电筒。你大谈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没用的,艾希科尔说。不过,没用又怎么样?
我走在小路上,黑暗中有个东西从我身后猛地跳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约拿单,是你吗?可是,那个东西一阵小跑来到我面前,原来是蒂亚。它也想同我一道巡视。我们走走停停。我一会儿关掉一个滴水的龙头,一会儿捡起一片废纸放进纸篓,一会儿又熄灭某个空荡荡的走廊上亮着的电灯。蒂亚也跟着凑热闹,从灌木丛中给我叼来了一只破鞋。
在俱乐部附近,我碰到尤迪从办公室回家。他最终设法跟丘卜卡取得了联系,并告诉了他地图缺失的情况。当然,内盖夫地区的面积辽阔,可是这确实给了我们一条线索。尤迪极力向我说明,一个打算出去自杀的人是不会带上一份一比两万的地图的。我告诉他,我希望并且相信他的分析是对的,然后让他回去睡觉。
我看到约里克在他卧室的沙发上酣然入睡。他的呼吸沉重,时而还会被鼾声打断。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做着刺绣。正如我所吩咐的。她告诉我,医生夜里来过两次,给约里克打了一针,发现他略有好转。尽管如此,我当即暗下决心,不论他愿意与否,早上我一定要派人把他送到医院。我再也不想让他随心所欲了。
在屋外的小道上,埃特纳按照我的吩咐躺在小货车的旁边,睡得正香。是的,我看不出我今天的安排有什么纰漏。
不过,我没有走进最后一间木棚,某种内心的不安阻止了我的脚步。但是,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借着灯泡微弱昏黄的光线,我的确看到了博洛戈尼西。他笔直地坐在床上,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头上围着一块布,遮住了那个撕裂了的耳朵,手中的织针有节奏地上下飞舞,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
在晚风的微拂中,我们——我和那条狗——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丽蒙娜不是说过冬天就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吗?
将来某一天,当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时,我要让哈瓦请博洛戈尼西到我这儿喝茶。像他那样离群索居是毫无益处的。我靠吹笛子、写日记度过的那数千个孤寂的夜晚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二十五年啊!倘若我努力追求佩,现在我最大的孩子该有多大了?我的孙子又该多大了呢?
我有意绕道经过她的家门。茫茫黑夜,女贞木和爱神木围成的篱笆,她那挂在晾衣绳上的内衣。马尾树轻声细语:嘘——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向她暗示过我爱她呢?假如我给她写信会怎样呢?假如我冷不防把这四十八本日记逐一送给她呢?现在,哈瓦被安置在我的公寓,我又是基布兹的新书记,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呢?
正在这时,我看到餐厅前面的广场上有车头灯的亮光。我疾步向前,几乎是跑到了那儿。蒂亚在我前面飞奔。一辆军车,嘭的一声关门,步枪,制服。我的心怦然一动。不过,不是,不是约拿单,是他弟弟阿摩司。他浑身是汗,看起来疲惫不堪。在广场尽头的路灯下,我让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阿摩司正在叙利亚边境例行巡逻,一辆由准将的司机驾驶的专车却把他径直送回了家,没人向他做任何解释。他想知道我是否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番大惊小怪为的是什么?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向他做了解释:他的哥哥、父亲、母亲。我问过他想不想来点吃的或饮料之后,曾考虑带他到我这儿来并把哈瓦叫醒,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等等再说吧,这一天中发生的闹剧已经够多的了。如果他不渴也不饿的话,我祝他睡个好觉。
于是,我回到家中,并在门口拍着蒂亚的背向它道了晚安。我极其惊异地笑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狗了呢?
最后这几行我是站着写的,连大衣、帽子和手套都没脱。我非常清醒,事实上,我感到一阵冲动,想再出去巡视一番,甚至想再像二十年前那样去帮斯塔奇尼克挤牛奶。我们可以再次用和谐的男中音吟唱比亚利克的或者车尔尼乔夫斯基的诗谱的乐曲。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说话,我们已谈得不能再多了。
是啊,我要再次出去巡视,这正是我要做的事。度过了这漫长、复杂的一天,谁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呢?今晚的汇报已经完成,我要对自己说一声:晚安,斯鲁利克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