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5606 字 11个月前

他的步枪悠悠荡荡地挎在肩上;他的胡子一整天没刮,裹着一层灰尘;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炽烈的强光下眯成了一道缝。约拿单在艾因哈斯卜的破屋烂棚之间徘徊了几乎一刻钟,才最终找到了那间厨房。他醮着果酱和麦淇淋吃下了四片面包,又吃了三个煮鸡蛋,喝了两杯用来替代咖啡的饮料,还私自拿了一听沙丁鱼罐头和半个面包,以备往后的旅途之需。接着,他回到米夏尔的房间,躺在她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上,大汗淋漓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苍蝇和令人窒息的酷热把他从酣睡中弄醒。他起了床,光着上身走到室外,把头和肩膀伸到一个水龙头下面,让那带着铁锈的温水流遍全身。然后,他把枪和背包放在脚下,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单坡瓦房后面坐了下来。在石棉墙的阴凉底下,他把两张地图并排摆在沙地上,用石头压住各个角,以防它们被风吹走,然后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他还浏览了一下那本从米夏尔书架上拿来的小册子,书名叫做《阿拉瓦山区和沙漠地区的古遗址》。

他的行进路线似乎非常简单。他可以搭便车到伯梅利哈附近的某个地方,黎明时分从那儿出发,步行两英里半到达阿赖拜干河,那里有一段未作标记的边境线。顺着这条东北方向的河谷,他可以一直走到穆萨干河,然后趁着夜色轻轻松松地沿穆萨河谷而上。

在边境以东大约五公里处,约旦公路向南直达亚喀巴。穿越这条公路时,我必须多加小心。过了公路之后,如果夜里能行进二十公里的话,在日出之前我就可以到达穆萨干河和西尔艾尔巴干河的交会处。在那里,河谷已变成了狭长的深壑。如果找不到山洞,我将不得不躲在山岩中,消磨白天的时间。然后,周五晚上我就顺峡谷而上。经过大约两公里之后,河谷将会转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弯,朝向南方。从那儿到佩特拉郊区将是一段长约八公里的陡坡。星期天早晨我将在佩特拉迎接日出,或许能在那儿弄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米夏尔能否跟我一起去呢?不行,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佩特拉会有什么景观呢?阿瑟利阿·阿龙在他的小册子中称,佩特拉并非人们以往所知的《圣经》中的以东山,那个所谓的先知耶利米和俄巴底亚宣泄愤怒的地方。我猜想阿龙心里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它就是乍得山也跟我毫不相干。佩特拉在拉丁语中意为“岩石”,除此之外,它碰巧也是纳巴泰人首都的名字。当年,纳巴泰人就居住在内盖夫地区的斯弗塔市和奥弗达市,他们是一个由商人、战士、建筑工、农场主和响马组成的部落。也就是说,他们是跟我们一样的部族。他们的国王名叫哈里塔。他们在两条大路的交会处建起了佩特拉城,这两条大路是从大马士革到阿拉伯和达尔布苏丹的古道,以及那条从沙漠通往加沙、西奈和埃及的商路。在干河上游一个低凹的环形山口的磐石中,他们开辟出这座城市,建造了寺院、宫殿、皇陵,以及阿拉伯人称为埃德尔的宏伟圣地。据这本书中记载,所有这些建筑“两千年以来,在时间的利齿之下仍然完好无损”,我很喜欢“时间的利齿”这个说法。“那里满目凄凉,渺无人烟”,就像我这辈子的生活一样。“只有一代又一代的盗墓人来洗劫这里的红色宝殿”,死亡便是他们抢掠古城的下场。“一千四百年以来,佩特拉无人居住”,除了潜行觅食的狐狸和夜鸟,以及阿塔拉部落的贝都因人,他们在这个地区流浪,以放牧和抢劫为生。

约拿单继续往下读。他的目光突然被一行英文诗所吸引,这行诗对他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一座玫瑰红的城市,有半个人类历史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嚅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他的妻子丽蒙娜:她赤裸着冰冷的身躯,躺在他们雪白的床单上,夏夜苍白的月光在窗格上变成了僵尸般的亮白色。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往下读。

上个世纪初,约翰·刘易斯·布尔克哈特[22],一位坚韧不拔的瑞士旅行家,装扮成一个阿拉伯人来到了这座废弃的城市。他站在耸立的悬崖上向下鸟瞰,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红色庙宇一下子映入了眼帘。它们那宏伟的气势使他目瞪口呆。整整一个小时,他站在那里,像块岩石一样纹丝不动。后来,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些景观:刻有神秘浮雕的擎天巨柱、层层叠叠像天桥一样横亘半空的石廊、哈德良大帝[23]建造的希腊罗马式大礼堂,以及各种宫殿、城堡、拱廊、寺庙和墓冢,所有这些建筑都是清一色的玫瑰红。在废墟堆中,夹竹桃丛显得光彩夺目,而在蜿蜒穿过古城遗址的峡谷中,它们则长得像森林一样茂密。日出日落之时,那些穹窿、拱道和雕有图案的山岩便向上腾起道道姹紫嫣红的光芒。

在半梦半醒之中,约拿单试图在脑海中拼凑那个正在前方等待他的荒凉的魔幻世界:那嵌入岩壁的陡峭石级,高出古城约两百米、通往埃德尔圣地的云梯,圣地墙壁上的美杜莎头像,以及通上祭祀山的其他云梯。祭祀山上有一个池塘,用来盛祭祀品的鲜血。在池塘两侧,各有一根刻成男性生殖器形状的独石巨柱直耸云端,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祭神膜拜仪式已经绝迹,只有这一点遗痕残存了下来。据这本小册子讲,所有胆敢爬上山顶、俯视山下废墟的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在一堆堆碎石瓦砾之中,到佩特拉来的人时常会碰到人的腿骨、骷髅,甚至是整架尸骨。这些骨头光滑、完美,阳光将它们晒白,而干燥、炎热的气候又使它们得以保留至今。恣意蔓延的夹竹桃甚至长满了佩特拉那些废弃的通道。蜥蜴在荒芜的地面上孤零零地爬行。豺狼对着夜幕哀嗥。

曾几何时,这条峡谷里洋溢着没药和乳香的浓香;男女祭司高声吟唱着圣歌;平民纵欲狂欢,宗教祭祀与之相伴进行;果园、葡萄园、花园、葡萄压榨机和打谷场遍布城市周围;沙漠诸神同丰饶之神、酒神和太阳神阿波罗同住一方、和睦相处。直到最后,一切都被摧毁。古代的神灵荡然无存;凡人变成了干骨;一位暴怒不已的耶和华像往常一样发出了最后的尖笑。谁从以东来,穿着来自鲍斯拉的红袍?那是燃烧树丛之神,是焚烧荒原之神,他来这里播撒死亡。

一千四百年以来,没有任何一本已知文件提到过废城佩特拉。只是到了近期,才有一些胆大妄为的探险家试着穿过敌对国的边境来到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人安全生还,大约有十人在那次尝试中丧生。阿塔拉的贝都因人以嗜杀成性而臭名远扬。

他打点行装离开。约拿单高声呼喊,他突然感到一阵似痴如醉的狂喜。他把小册子插进背包,又卷起地图,塞到夹克里。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特别想抽支烟。噢,不行,你不能抽!你已经彻底戒了。

他拆开步枪,花了很长时间用枪管杆和一块法兰绒布条彻底地做了清洗。等到枪一装好,他便仰面躺下,头枕着背包,枪靠在胸前,尽力去回味昨晚留在腰间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他打了个哈欠,又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小册子中的只言片语像片片云彩一样掠过脑海:鬼,毛骨悚然,豺狼,骷髅。我一定得去瞧瞧。我们一回来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苍蝇在他脸上爬来爬去,而他却梦到战斗的那晚他被一梭子子弹打死,或是被一柄弯刀从肩胛骨中插入刺死。他孤孤单单地倒在空旷的敌国领土上,面朝着黑色的泥沙,血液像从体内清洗出的毒汁一样浸湿了地上的灰尘。这样的死亡一点都不可怕。这样死去,也许他至少还可以获得一份绝对的安宁。小时候,当他得了病,缩在母亲的被窝里,躺在父母床上冰冷的被单上,躲到紧闭的百叶窗下昏暗的光线之中时,他曾体会过那种感觉。约拿单渴望得到像这样温柔、毫无痛苦的死亡,把他变成沙漠石山上的另一块岩石,不给他留下任何渴求、寒冷或乏味的感觉,让他永远得到安宁。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看到约拿单的人,都可以在他脸上的那层灰尘下面,从他乱蓬蓬的胡子和肮脏散乱的头发中间,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八岁时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孔,看到那个总是睡眼朦胧、带着几分抑郁的男孩,仿佛大人们向他许下了什么诺言,这个诺言肯定会实现,却仍然没有实现,因而,即使在酣睡时,他脸上那种受伤害的表情也没有被抹去。那个现在正俯身看着约拿单的人便恰恰是这种感觉。他用淡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审视着约拿单,然后又把目光缓缓地移向那堆装备以及系在背包上的睡袋和年轻人胸前搂着的步枪。他的脸上绽出了疲惫、怜悯的笑容。他用长长的手指尖戳了戳睡得正香的约拿单。

“嘿,你这个chudak[24],你在这儿待下去会脱水的。走吧,让我们给你安排一张阔气点儿的床。有四根帷柱的,像国王的床一样。还有紫色的宫廷床单,黄麻料子,带花边的。”

约拿单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像猫一样敏捷地做了个后滚翻,双手抓起枪,做好了战斗准备。

“太棒了!”那位老汉笑道,“太棒了!反应迅速极了!太精彩了!不过,别害怕,你面对的是一个朋友,不是敌人。你或许有顶帽子吧?马上把它戴上,塔拉利姆。”

“什么?”

“塔拉利姆。亚历山大。或者萨沙。我是不是把你从噩梦中惊醒了?来吧,我的malenki[25],我们离开这儿。你开始睡觉的时候,这儿也许还有些阴凉,不过,现在这儿可像个大火炉。”

约拿单看了一下手表。手表已经停了。他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是最好的时候!来吧,亲爱的,听话。我们会让你在皇宫里一直睡到天亮,我们还会给你吃肉丸和蛋糕。就连小鸟的奶也能让你喝到。现在,走吧。kushat i spat.Dayosh![26]”

约拿单隐约记起了这位高高瘦瘦的老汉。昨晚,他到达艾因哈斯卜时,在一群士兵、工人和过往旅客中发现了这位身瘦腿长的丛林居民。他留着一缕杂乱的白胡子,袒露着像贝都因人一样棕黄的胸脯和拳曲的灰色胸毛,一双蓝色的眼睛在紫铜色的脸庞上愉快地闪着亮光。

“谢谢,”约拿单说,“不过我得动身了。”

“嗯,无论如何都要上路了。”老汉咧嘴笑了,他的眼光狡黠又和善,“爱上路就上吧,不过,你靠什么上路呢,嗯?眼下整个艾因哈斯卜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波拉克。”

“什么?”

“波拉克,我亲爱的吉普车。它曾是艾伦比[27]将军的掌上明珠,他过去经常开着它从开罗到大马士革兜风。不过,现在它是我的宝贝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和波拉克将万分荣幸地带你去波米利亚,反正你在天黑之前是不会偷越边境的。况且,水怎么办呢,krasavits[28]?你真的打算靠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水瓶勉强对付吗?相信我吧,小伙子,你会渴死的!我要给你一个那种塑料的,嗯,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对,五加仑罐,这样就足够你坚持到那地方了。你叫我塔拉利姆吧,或者叫萨沙,叫爷爷也行。不管你怎么叫我,这一片沙漠总是归我管。来吧,咱们开始行动吧。不过,在我数到三之前,你最好往你那该死的脑袋瓜儿上扣一顶帽子。你叫我塔拉利姆,我叫你krasavits。Dayosh!”

约拿单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老汉的一席话全部弄懂。他一直呆若木鸡,不过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声:“什么边境?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只不过是……”

“噢,chudak。反正不关我的事。你想骗我吗?那就撒谎吧。人们说撒谎会露马脚,真是愚蠢,连马身子都会露出来的!我看得出来。昨晚上你过得非常美妙,不是吗?全都写在你脸上了。别在意。你想抵赖吗?那就抵赖好了!想撒谎?那就撒个够吧!她是谁?小伊芙尼?米夏尔?拉芙尔拉?好吧,不关我的事。在她们两腿之间,哈,哈,她们全都一个样有那玩意儿。请进来吧。我们有茶,有海枣,还有伏特加。我是一个地道的素食者,或者说是个吃人肉的素食者。现在,你是我的客人。坐下!我们可以聊天、吃喝,然后——chort evo znayet[29]。愿上帝与你同在!或者是魔鬼与你同在!现在来吧,让我和波拉克把你送到波米利亚附近,从那儿你可以直接滚到地狱去,如果那儿就是你要去的地方的话。”

在营地尽头靠近边界栅栏的地方,约拿单跟着老汉走进了一间破旧不堪的活动房屋。房子的轮子早就瘪了,轮胎橡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金属铁毂也有一半陷进了沙地。屋内阴冷、昏暗,略微有点异味。家中的陈设包括两张床垫——其中一张填满了破布条,另一张的衬里烂了个洞,肮脏的干草从洞里冒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张表皮剥落的桌子,上面立着许多空啤酒瓶、半空的葡萄酒瓶、一纸箱鸡蛋,以及乱七八糟的一堆铁盘、杯子、罐头、书本和面包屑。房子的天花板上用绳子悬挂了一个木架,上面堆放着数不清的彩色石头标本。除此之外,约拿单看到架子上还有一个煤油炉、一个电暖器、一听茶叶、一把破手风琴、一盏油灯、一口熏黑了的煎锅、一个满是灰尘的土耳其咖啡杯和一把陈旧的巴拉贝鲁姆左轮手枪。

“进来吧,我的krasavits。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床就是你的床。你那堆破烂儿扔到哪儿都行。坐下,malchik[30],随便坐吧。放松点儿,我不会偷你的任何一件宝贝。不过,你可以把枪递给我。听我说,我们得把它放下来,让它也休息一会儿。他的名字叫塔拉利姆·亚历山大,是个合格的勘测员、沙漠之鼠、恶棍、地质学家、情人、醉鬼。他曾热爱生命、疾恶如仇。他的灵魂曾受到无数次的引诱;肉体和精神上的安宁他至今没有。女人是他至高无上的追求;痛苦他已勇敢地承受。这便是我!你呢,我的孩子,你是个什么人?一个亡命之徒?持枪顽童?还是诗人?给你,喝一口杜松子酒。很抱歉,我的冰块和苏打用光了。实际上,这些东西我从来就没有贮存过,将来也不会贮存。可是,我要给你的是一颗真诚炽热的心。干杯,krasavits,然后你就可以飘飘然了。啊,我的妈呀,瞧瞧这孩子都快要呛出眼泪来了。你,你这个chudak-du-rak[31]!我想打听一下,是哪个恶魔引诱你突然要去佩特拉的?”

突然,老汉像个孩子似的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还用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接着,他又同样突然地大发雷霆。他一边猛烈地敲打着桌子,把上面的瓶震得直跳,一边愤怒地吼道:“活下去,你这个孬种!活下去,继续活下去!Ty Smarkatch[32]!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坏小子!你这个小混蛋!好好哭上一场,然后活下去!像个爬虫一样也要活下去!告诉你,要能忍受痛苦,你这孬种!忍受痛苦!”

约拿单畏惧了。他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接过老汉递过来的破铁杯,咽了一口杜松子酒,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然后咳了一下,用肮脏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决定为自己辩解两句。

“对不起,朋友。”

“朋友?”老汉吼道,“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为你刚才的话而羞愧吧!你怎么敢这么说?脸皮真厚啊!我是你的什么朋友?魔鬼才是你的朋友。对你来说,我只是塔拉利姆,或者萨沙,不是朋友!给你,吃点儿无花果,吃啊!还有海枣、橄榄,那边还有面包,那堆袜子下面或许有个土豆。你已经吃了?那就再吃点儿,Paskudniak[33]!我说过了,吃啊!”

突然间,他完全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把手掌贴在两颊上,像个悲恸欲绝的哀悼者一样来回摇晃着身子和头,伤心地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Zolotoy[34]!那些混蛋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你现在所说的事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之所以来这儿,仅仅因为我们基布兹派我来寻找一个名叫尤迪的家伙,他几天前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