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啊,krasavits!可悲啊,你在撒谎!不会有什么尤迪,也不会有什么古迪。听着,萨沙·塔拉利姆有一个原则问题要讲。如果你愿意,你就听着。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一直滚到地狱的最底层去。Day-osh!”
“不管怎么说,我得马上走了。”
“我说了别出声!塔拉利姆现在要发言,krasavits得客客气气地听着。你受的是什么教育?你的教养都到哪儿去了?”
约拿单不再出声了。
“听着,可爱的人儿。让我向你解释一两件事吧。死亡是令人厌恶的!它让人恶心!反胃!臭气熏天!更不要说你根本摆脱不掉它。是的,先生,你将顺着那条黑河谷走一整夜,而且整整一夜你都会暗自庆幸——哈,哈,哈,这下我算是把他们整惨了,那些混蛋得到了应得的报应,哈,哈。我死了以后,他们一定会哭,他们会后悔曾经那样刻薄地对待我,他们一直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已经死了,他们却得伤心难过,呃?你这个该死的傻蛋!下次他们就会对你特别友好,呃?下次他们就会好好地爱你,呃?到了早晨,你这个天才,早晨你是不是打算躲在那儿的山洞里?打算像个幸福的durak[35]一样在那儿睡大觉?你,你这个可怜的蠢货!在你睡大觉的时候,阿塔拉人会像一阵风一样,循着你刚留下的痕迹,沿干河而上。在整个沙漠中,谁也找不到比阿塔拉人更善于跟踪的人了。再说了,一旦他们远远地闻到了你的气味,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用跟踪了。然后怎么样呢?你是不是要扮演烈士殉难的角色?你是不是要摆出卡斯特[36]临死前的姿势?你会后悔自己只能为祖国献出一次生命吗?让萨沙教你一两件事吧。生命不值得为任何事而牺牲;生命值得挽救,尤其是从阿塔拉人手中挽救。如果那些恶棍抓到一个像你这样的krasavits,一个基布兹来的真正白白嫩嫩的小甜心,他们会像恶狼一样向你扑过来。在你还没来得及伸手拿枪之前,他们就会疯狂地鸡奸你。十个、二十个、三十个阿塔拉人,全都会用阴茎捅你的屁股。然后再插进你的喉咙。你感觉如何,malchik?他们把你干足干够之后就杀掉你。不过,不是一下杀死,他们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弄死你。他们会先割下你的耳朵,再划开你的肚皮,再切掉你的阴茎。也许最后他们才会割你的喉咙。而你,我最亲爱的,会叫得撕心裂肺。你会叫得震天响。你会像头野兽一样号叫:妈呀,爸呀,救救我!等你再也号不出来时,我的孩子,你会像骆驼一样咯咕地哼哼。告诉我,你这辈子有没有见过宰骆驼的情景?没有?咯——咕——就这样!”
老汉挺直了腰板。他的眼睛打着转,面部肌肉扭成一团,胸前袒露着的灰色鬈毛像豪猪刺一样直立起来。他满脸污垢,疯疯癫癫,暴怒不已,嘴角吐着可怕的白沫,杂乱的胡须像山顶的积雪一样闪着亮光。他弯下腰,带着浑身的大蒜、烈酒和汗水的臭味凑向约拿单,把嘴几乎贴到了约拿单的脸上。然后,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咯——咕——”
约拿单退缩到床垫的尽头,双手捂住脸,就像一个小孩抱成一团等着挨打一样。
最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老汉正在窃笑,而且乐得浑身发抖。当老汉把最后一点杜松子酒倒进那个破得不成样子的铁杯时,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顽皮的光。
“好了,小游戏到此结束。”他热情洋溢地说,“现在,跟我一起喝一杯,忘掉你那些愚蠢的念头。放松一下,我最亲爱的,然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哦,mamushka[37],你需要的不是去死,而是大哭一场,哭一整夜都行。哎,你在等什么呢?哭啊!Yobtvuyumat[38],我说过了,哭呀!”
“别闹了。”约拿单有气无力地说。他把头侧着向前伸出来,就跟他父亲约里克尽力听别人说话时的动作一样。“你能不能不谈这些了?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干什么。我不准备去什么佩特拉了,我也不想效仿别人了。”
“好哇!Molodets[39]!真是好样的!这么说,你真的只是在寻找尤迪了,呃?想到佩特拉去的是尤迪。你只不过是碰巧来到了这儿,又碰巧和米夏尔一起过夜、做爱。也许是和拉芙尔拉?或者是小伊芙尼?没什么区别,只要你碰到了她们的那个玩意儿,bozhe moy[40],并且有个家伙可以在里面搅动就行。妙极了!活下去吧!尽情地做爱,继续活下去!大哭一场,继续活下去!死亡是肮脏的!Feh[41]!污秽的!而且很痛苦!咯——咕——!”
“谢谢,我懂你的意思了。谢谢你的酒,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现在让我走吧。”约拿单鼓起全身的力量,强作坚定地说,“我真的得走了。”
“好吧,malchik,我们走。”
“什么?”
“你不是想要走吗?那就来吧。我们套上波拉克,起程赶路。到佩特拉去。我在乎什么呢?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说到私人生活,每个傻瓜都和国王享有同样的自主权。径直往前走吧,去死吧,去享受死亡吧。不过,带上那个,呶,那边那个五加仑的罐子,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它给你盛满凉水。它比你那个小不点儿瓶子能多盛好多水。来,我们把它结结实实地捆到你的背上,确保你不被渴死。孩子,他们叫你什么?”这时,他们正在向门外走去。
“我叫……阿扎赖亚。”
“撒谎!”
“那就叫萨沙?”
“继续,尽管撒谎吧。”
“你是不会告发我的,是吗?”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真丢人哪!呸!死亡是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利。宪法中都有这一条!就在《宪法》里!石头上也这么刻着!我是谁呀,是斯大林吗?噢,‘妈妈,你答应不告发我吗?不嘛,不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极力模仿着小孩撒娇的样子,把嗓音弄得异常尖细,“不过,我要是你父亲的话,就会把你打个稀巴烂。你的屁股会像猴屁股一样又红又紫。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个漂亮的伙计就是波拉克。它非常受欢迎,不是吗?”
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车头的一盏大灯已经退了色,看起来像个黑眼圈,另一盏则早已破成了碎片。车的前挡风玻璃不见了,玻璃框也锈成了一片。一张军用毛毯盖住了从绽裂的坐椅中冒出来的破棉烂絮。车的后部是一些五加仑罐装的水和汽油以及几根带有红白条纹的勘测杆、一个经纬仪、几根油迹斑斑的绳子、几缕破布、一盒应急口粮、几块石英石和沥青标本,还有一堆旧报纸碎片。车底板上的无酵饼在约拿单脚下吱吱作响。
“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波拉克。”老汉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丘吉尔本人曾经开着它去过威尼斯,可是现在它完全属于我们了。”
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出一阵尖啸,又哼哧了半天,最后突然启动,把约拿单的身体猛地向后甩去。老汉驾着车,曲曲折折地绕了一阵,还撞翻了一个空油罐,最后总算上了主干道。他开车有一股哥萨克人的虎劲儿:转弯时猛踩油门,离合器几乎不用,连刹车也只是偶尔才碰一下。路上,他压低了嗓音,哼着一首粗犷的俄罗斯歌曲。
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直接到警察局?我为什么总是招惹这样的怪人?我父亲、我母亲、托洛茨基、阿扎赖亚、丽蒙娜,还有我自己。那个笨蛋,只有一步半远哪!你怎么会在三英尺远的地方打不中一头牛呢?我闭着眼睛也能把它打死。他一定是故意打偏的,因为死亡是一件臭不可闻的事。像爬虫一样活下去!忍受着痛苦活下去!但是为什么而活呢?至少我一直没让步,没告诉他我的名字,虽然他也许已经疯疯癫癫地猜出了我叫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会把汽车开翻,把我们两个都弄死。现在几点了?天已快黑了。不管怎样,反正到明天早上日出之前我就要死了。这是我的最后一夜了。过得还不错。咯——咕。一只坏钟一天还有两次是准点的呢。那儿就是等着我去的地方,不过,不会一直等下去的。可是,我就要到了。
“你知道几点了吗?”
“孩子,”塔拉利姆说,“你有的是时间。阿塔拉人最喜欢等了。八年前我到佩特拉去时就是这样。那儿只不过是一片废墟,一堆烂石头,跟所有的废墟一模一样。佩特拉可不是彼得堡。只不过是个大坑而已。”
“他们为什么没有杀掉你?”
“傻小子!”老汉笑道,“阿塔拉人根本没把我当成犹太人。不过,现在我可真的不算犹太人了。在他们眼里,我有点像是个,嗯,圣人,或者是个苦行僧,是个yuropy[42]。在这一带人们也这么看我。好好问问萨沙吧,他是怎样骑着骆驼,像亚伯拉罕[43]一样到了佩特拉。一路上,阿塔拉人请他吃饭、喝酒,还让他们的女儿出来跳舞,讨他的欢心。噢,最亲爱的人儿啊,我已不再是个犹太人了。我甚至不是人,而是恶魔的化身,是沙漠之鼠。生活他永远爱不够,女人是他的追求;伏特加他曾开怀畅饮,邪恶曾试图将他引诱;蠢瓜们也曾想把他杀死;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死’这个字。Nikagda[44]!现在听我一句吧,请你别下地狱了。我们两个干吗不停下来好好玩一阵子呢?”
“很抱歉,”约拿单说,“让我在波米利亚下车。就当你没有遇到过我吧。我没有义务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解释。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
“真是个哲人哪!”老汉得意洋洋地欢呼起来,那神情就像一个能够未卜先知的人发现自己某个骇人听闻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所以面对一群无名的崇拜者鞠躬致意一样,“你的生命属于你自己!独到!深刻!你以为你的生命属于谁?属于我吗?属于魔鬼?当然是属于你自己了,krasavits。噢,妈妈,那些恶棍一定作了不小的孽,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些混蛋!让他们的灵魂下地狱吧!你滚吧。不过,听我一句,别在那儿过夜,回到萨沙这儿来。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话,那就悄悄溜过边境,到外约旦[45]偷偷看上一眼。只要你不跨过他们的公路,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然后,你一到那儿就直接扭头回来。美妙吧,呃?Molodets!记住我的名字——塔拉利姆!多简单呀!还有萨沙!今晚再回到我的皇家住宅,愿意留多长时间都行,我不会再问你问题,留一天、一星期、两年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让那些混蛋有足够的时间哭得死去活来,并吸取教训,好好待你。我会一直给你提供橄榄、无花果、海枣、深紫色的软床,还有大量的白酒给你暖身子。提醒你一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也就是说,是个吃人肉的素食者。我甚至还可以给你整容,给你一张崭新的面孔。你的胡子已经长得挺长了。没人会知道你是谁。你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跟我合作,当我的代理勘测员。我们开车巡游沙漠,我是国王,你就是总督。或者,如果你不乐意,那也没关系。白天你可以一直待在我家,晚上你就带着你的家伙,直奔女人们的那个玩意儿而去。没人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怎么样?”
“就在这儿停下,”约拿单说,“我在这儿下车。”
“噢,妈妈!”老汉抱怨说,“我又被魔鬼玩弄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这次,老汉的动作非常准确,甚至还颇有些温柔。约拿单爬到车后,把他的背包、毛毯、风衣、水罐和睡袋全都扔到公路旁边的沙地上,然后抓起枪,跳下了汽车。老汉没有抬头。他耷拉着脑袋,像个空皮囊一样有气无力地坐在方向盘前,一直等到约拿单开始在路堤的黑影中慢慢消失时,他才抬起了高贵的头,轻声说:“小心点儿,孩子。”突然,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响彻沙漠的怒吼:“浑蛋!”
约拿单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咬了咬下嘴唇,拼命抑制住这阵感情。
吉普车远去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了。北面吹来一阵微风。夜幕笼罩了沙漠。几经周折之后,他终于真正成了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