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5045 字 11个月前

冬天终于过去了。雨停了。乌云也消散了。猛烈的狂风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海风。到了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斯鲁利克每晚都可以坐在小门廊前,看着成群的候鸟掠过火红的天空,向西北飞去。

尽管冬天里洪水肆虐,收成却还不错。到了4月,大麦和小麦田里那绿油油的麦浪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小山上。苹果园到现在才开始鲜花绽放。梨树也穿上了结婚的盛装,晃动着满身的花朵。西风卷着梨花的芬芳飘向远方。泥泞的道路已被晒干了。无花果、杏树和胡桃树欢快地长出了绿叶。休眠的葡萄复苏了,那盘绕的青藤上长满了绿叶。冬天里修剪过的玫瑰花丛又开始发出嫩芽。每天一大早,在太阳升起以前,整个基布兹都回响着枝头鸟雀的叫声。戴胜鸟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每日的晨祷,鸽子也在屋檐下咕咕地叫个不停。

星期六,安娜特走在谢赫达赫废墟中间,突然发现有五头瞪羚背衬着蓝天,煞是美丽,她立即指给大家看。就在丽蒙娜、扎罗和尤迪看到它们的那一刹那,瞪羚飞快地消失了。在这个阿拉伯村的院子里,色彩绚丽的九重葛从石缝中茂密地生长出来,野生的葡萄藤一点点地将它的卷须伸向破旧的拱廊。刺槐也悄悄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尤迪在废墟里找到了一块大磨石、一块石楣和一个发黑的雪橇,他在拖拉机后面拉了一辆小车,把这些东西拖了回去。他要把它们永远摆放在他的花园里。他原本打算从阿拉伯墓地里挖一具骷髅,做成一个唬人的东西,吓唬那些老人,但是他也许忘记了这个计划,也许当初他根本就只是开个玩笑。阿扎赖亚为丽蒙娜找回了一个破陶罐,在里面种了一株红色的天竺葵,并把它放在了他们家的门前。“约尼会很喜欢的。”她说。在她的声音中,他既听不出欢乐,也听不出悲哀。

每天凌晨四点,小西蒙都要把羊群赶到东边的牧场上去。有一天,埃特纳砍了一马车苜蓿,撒到了奶牛棚的食槽里。下午,社区里的活儿干完之后,基布兹成员便开始整理他们的花园,又是锄地割草,又是修枝剪叶。收音机里的新闻继续报道着北方边界的紧张局势,以及渗透者,战争即将爆发,艾希科尔总理向四国大使提出强烈抗议和警告等等。偶尔,在新闻提要之间还会插播一支动人的古希伯来歌曲。

生活如此持续着。只是4月中旬,斯塔奇尼克突然死了。

一天早晨,斯塔奇尼克在晚上挤完牛奶以后,穿着皮靴,散发着浑身的谷仓味道,走进了斯鲁利克的办公室,怯生生提出他想发一份电报。电报是发给他唯一的女儿的,让她立刻带着丈夫和孩子从盖特村回来。当斯鲁利克要问他碰到了什么喜事时,斯塔奇尼克脸色苍白地斜靠在斯鲁利克的办公桌上。他只含混地说是为了一些私事,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说话时的语气非常腼腆,令斯鲁利克大为震惊。在以往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的神情,很容易发火,而且会跟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争论不休。天底下的任何东西都会遭到他的攻击,并被他贬低为muktse[48]。可是,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记得有一次,他曾经六个月没和斯鲁利克说过一句话,就因为斯鲁利克向他证明了丹麦不是比荷卢经济联盟的成员国。最终,他还是原谅了他,但仍坚持说,斯鲁利克的消息“太过时了”。

斯鲁利克让他喝一点茶,他拒绝了,然后就伸出了手,斯鲁利克很诧异地握了一下。斯塔奇尼克转过身,艰难地走出了办公室。

在发电报之前,斯鲁利克决定先跟斯塔奇尼克的妻子雷切尔谈一下。

但这一次他行动得太晚了。

斯塔奇尼克回到了家中,在门口脱掉靴子和工作服,然后就去洗澡。几个小时以后,雷切尔发现了他。他坐在淋浴隔间的地板上,背靠着瓷砖墙,睁大着眼睛。由于急流如注的淋浴水从清早起就倾泻在他的身上,他那结实的躯体已经开始发青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那种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大哭了一场之后,终于感到舒服了一些。

斯鲁利克在他的墓旁致了悼词。死者,他说道,是一个谦卑、和善的人,但他的信仰却从未动摇。他尊重同志,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天,斯鲁利克说,事实上,到最后一个小时,他仍坚守着岗位。他生得纯洁善良,死得谦卑平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永远记住他善良的为人,直到有一天我们和他会合。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和她的女儿哭了。埃特纳、尤迪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往墓里铲了土。阿扎赖亚也抓起了一把铁锹来帮忙。墓填满之后,送葬者仍站在周围,似乎在等待着其他人说点儿什么。但是,自从斯鲁利克讲完话之后就没人再发言了。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公墓里松树的低语。它们在用大海的语言和海风对话。

从医院回来以后,约里克就整天待在门廊附近的无花果树下,睡在躺椅上,把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椅子两旁,一连几个小时纹丝不动。他审视着春天带来的奇迹,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在他身旁的小凳子上摞着一堆报纸、杂志、一本扣放着的书、一本合着的书以及他的老花镜。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有春天的景象和气息才会使他有所触动。如果一个小孩跑过来捡球,约里克会点一两下头,好像在思索着一道难题,然后说:“一个小男孩。”如果哈瓦拿着他的药、端着一杯水走过来,他会顺从地接过来服下。他会说:“Shoyn。现在一切都挺不错的。”如果,黄昏时分基布兹书记坐在他身旁,向他汇报问题,讨教解决办法,约里克会说:“真的,斯鲁利克,这很简单。”或者说:“Vusbrennt?[49]”

他不再咆哮、怒吼,不再说mea culpa,也不再大发雷霆。医生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很稳定,而且已变成了一个温顺、听话的病人。丽蒙娜来看望他时总是拿一束常春花或夹竹桃花,而他则伸出难看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说:“谢谢你。真漂亮。你真是个天使。”多数情况下,这些花会在他腿上一直放到天黑。

他的听力越来越差了,几乎成了个聋子。即使有喷气式飞机在低空中轰鸣着做交叉飞行,他也不会抬头看上一眼。斯鲁利克同哈瓦、医生和护士进行协商,然后给他订购了最新式的助听器。在约里克休息的时候,蒂亚就在他的脚边打盹,它已不再不厌其烦地追赶苍蝇了。

每个周末阿摩司都会回家休假。一个星期六,他搬了一架梯子,拿了一听油漆和一把刷子,把他父母的小厨房粉刷一新。哈瓦送给他一个小型晶体管收音机。为了防止约里克摔跤,阿扎赖亚推来一车混凝土,修补好了地面和楼梯上的所有裂缝。星期六晚上,他们就坐在一起喝咖啡,听体育新闻摘要。有一次,阿摩司出人意料地拿起阿扎赖亚的吉他,弹了三首简单的曲子。他是从哪儿学会弹吉他的呢?

另外还有一件奇事:一天,博洛戈尼西拿来一条他自己织的蓝色围巾,送给了约里克,让他夜里裹在膝盖上御寒。哈瓦把家中剩余的两瓶白兰地回赠给他,其中一瓶是满的,另一瓶只有一半。约里克从医院回来以后就不再喝酒了。“感谢插(擦)掉穷人眼泪的上帝吧。”博洛戈尼西说道。

斯鲁利克书记此时正忙于制订改革计划。经过几次小心试探之后,他开始对基布兹的每个人进行耐心的游说,最后终于成功地说服了全体大会批准成立了一项基金,以供基布兹成员到国外休假之用。据计算,在今后十五年之内,每个成员都将有一次机会周游世界三个星期。斯鲁利克还恢复了青年委员会,并制订了初步的计划,准备给每个家庭增建一间房子。他又重新启用了单身委员会,还指定了一个小组,研究在基布兹开发轻工业项目的可行性。他认为,年轻人需要接受挑战。

他还设法挤出时间参加他的五重唱小组。自从他们同意了在邻村的餐厅举行首次公开演出以后,他就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排练。深夜,透过他的窗户可以看见他坐在灯光之下,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一些人说他在写一篇文章,另一些人说他在谱一首交响乐,还有一些人推测他在写一本小说。

尤迪的安娜特怀孕了。丽蒙娜也怀孕了。海法的那个妇科医生施林格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怀孕这件事确实出乎他的预料。虽然他也不愿意这么说,但是,如果你要问他的话,统计学毕竟还只是一门初级科学。他拒绝就是否继续留住这个婴儿做出决定,不愿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不过,最终的结果没准会挺好的。这些事情斯鲁利克都是从哈瓦那里听来的。哈瓦坚持说,她有责任和义务陪丽蒙娜去看医生,听听医生的意见,因为丽蒙娜本人已精神错乱了。

每天,当丽蒙娜从洗衣房回家时,她都可以在厨房的大理石桌上发现哈瓦偷偷放进来的柑橘、葡萄、蜂蜜、海枣或鲜奶油。有一天,她发现了一张密西西比河蓝调的唱片,这才意识到那天是约拿单的生日。

每个星期四,丽蒙娜都会为哈瓦和约里克烤一块蛋糕,等着阿摩司周末回来一起吃。有时,在星期六晚上,丘卜卡少校会来拜访。他会和家里的人——约里克、哈瓦、丽蒙娜、阿扎赖亚以及阿摩司——一起坐上一会儿,喝一杯咖啡,吃几块三明治,说上几句话。不过,他们很少谈及约拿单。每个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得出结论:约拿单没有碰到什么意外。但有一次,约里克从睡梦中醒来,怒吼道:“怎么样了?那个恶棍还在忙着?今天还没有回来?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丘卜卡把斯鲁利克叫到外面,似乎有悄悄话要和他说。他听到一些消息,或者说,一些传闻,所以想和斯鲁利克单独谈谈。“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从比鲁村来的人,名叫约塔姆,这个星期他和另外两个人到内盖夫去检查一条新修的小道,也就是贝都因人从伯格比普逃往栋基福尔山脉去的那条路。在穿越斯科皮恩峡谷的地方有一条通道,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我们把它叫做无底路。就是在那儿,他们碰到了一辆民用吉普车和一个半裸着的人。那个家伙长着长长的胡子,浑身是汗,正在换汽车轮胎。他不让我们的人帮他。事实上,他开口骂了他们。所以,他们说了一声再会就继续往前走了。”

“然后呢?”

“等一会儿。你听着。约塔姆向我发誓,他看到远处有个人很像利夫希茨,只是头发比他的长,而且留着黑胡子。当他们走近吉普车时,只有那个老头在旁边。另外那个人像蜥蜴一样逃到了石头堆后面。”

“后来呢?”

“没什么。那个老头骂他们变态,说没有人跟他在一起。他们一定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他拿起步枪冲他们挥了挥,然后就开始骂娘。”

“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他们就开车走了。”

“你的人?他能确定那个人是约拿单?”

“不。他只是认为可能是。”

“你打算怎么办呢?”

“没什么,只有再去打探一下了。如果他还活着,还在这个国家,你尽管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他弄回来。只是你得给我们一点儿时间。”

“那个老头是怎么回事呢?”

“算了吧,斯鲁利克。我告诉你,整个沙漠里到处都有稀奇古怪的人。事实上,这个国家也是这样。谁他妈的知道呢?约塔姆本人就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一年前,他告诉我,他在格拉弗尔峡谷见到了一头狮子。他还对鬼魂和灵乩板感兴趣。据我看,斯鲁利克,我们是地球上拥有傻瓜最多的国家。小心点儿,可别让约拿单的父母听到一点儿风声。”

丘卜卡离开后,斯鲁利克又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天气很热,蚊子蜂拥而出。如果苍天之上真的有那么一位神灵在思考人间万象,那么不管他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在一些事情上恕我不敢与他,或者说那个“神灵”苟同,而且这些事情之中有一些是很简单的。他原本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更好。但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最讨厌他的地方就是他那卑劣、庸俗的幽默感。他认为好笑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却苦不堪言。如果他把欢乐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那么他和我之间就存在着严重的分歧。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全体会议九点钟开始。我现在最好开始准备一下议程。

5月4日凌晨两点,丘卜卡的人在谢赫达赫废墟里抓住了一个杀人犯,他是四个月以前从那个离格莱诺特基布兹不远的监狱中越狱出来的。他们发现他像个孩子似的睡在谢赫达赫废弃的房屋里,于是就用他的衬衣把他的手绑在背后,将他押到了阿富拉警署。在那儿,经过严厉的盘问之后,这个犯人供出他不认识约拿单·利夫希茨,这才让比彻上尉满意。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基布兹周围,偶尔偷几只鸡,或者从果园偷些柑橘,有时还在灌溉用的水管上喝上几口水。他还承认,博洛戈尼西时常会给他送些干净的衣服、火柴,甚至还会给他一瓶亚力酒。他们是几年前在监狱里认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比彻说,我们也可以给那个疯子安一个三等罪名。不,谢谢你,斯鲁利克说。不用担心。博洛戈尼西不会惹什么事的。别去管他了。

拖拉机库现在由阿扎赖亚·吉特林负责。他还雇了一个人来帮忙。斯鲁利克想尽一切办法,总算让全体大会批准了这位年轻机修工的候补成员资格。从那以后,阿扎赖亚喋喋不休的毛病就多少有些改善了。但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仍会在早饭时告诉约里克和小西蒙: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更让人感到难堪了。或许他还会提醒埃特纳,斯宾诺莎早在几百年前就懂得:我们必须平静地接受眼前的所有事物,因为各种现象所表现出来的命运就如同永恒定律一样,任何三角形三个内角之和总是一百八十度。

如果有人催促阿扎赖亚加点儿油,在大麦收获季节开始前把收割机修好,他会把手插进口袋里,学着尤迪·谢奴尔的样子,拉长了音调,懒洋洋地说道:“我的朋友,狗熊总是死于鲁莽。你就让我自己干好了。”

但他每天起得比任何人都早。早晨四点,当天空出现第一道晨曦时,他就起了床,穿上丽蒙娜为约拿单补好的那件破旧的棕色夹克。有时,他们俩也在尤迪和安娜特,或者在游泳池旁埃特纳和他女朋友的房里过夜。每当这时,阿扎赖亚不仅可以弹吉他,还可以畅所欲言地发表自己的政治观点。他还找时间用草耙把屋后的地翻了一遍,在上面种上香豌豆,甚至还帮着约里克和哈瓦照看他们的花园。他欢快地锄着地、耙着土、修剪着树枝、除着草,还有计划按比例地施了肥,种上了各色植物,从仙人掌到石竹样样俱全。他从拖拉机库的废品堆里捡出了齿轮、活塞和其他废物,用来装饰他的篱笆。

每天,吃完早饭之后,上班之前,阿扎赖亚会陪约里克在无花果树下坐十分钟,大声地给他念晨报上的标题新闻。约里克一个字也听不见,因为他很讨厌他的新助听器,不愿意戴它。他会把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背上,略显惊奇地问道:“呃?什么?有什么新闻?”或者悲哀地说:“伯尔是个老狐狸。”或许他还会说:“毫无疑问,斯大林从来就不喜欢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