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拖拉机库之前,阿扎赖亚会帮约里克把他的针织羊毛护膝拉拉平。兽医每两个星期来基布兹一次,他来了之后,阿扎赖亚会负责监督他有没有给蒂亚打针。他修好了一把旧轮椅,并把它重新刷了一层漆,以防约里克万一需要用它。他还陪丽蒙娜去海法买了孕妇装,并给她买了一本印度出版的英文小书,内容涉及人的再生以及内心平静之法等等。
他在拖拉机库工作得很卖力,管理得也很好。在大麦收割即将开始时,收割机不但都已准备就绪,而且洗刷得干干净净,油漆得闪光锃亮。5月里的第一个星期,阿扎赖亚给总理写了一封短信。在信中,他要艾希科尔放心,尽管现在仍有一些关于他的可笑而险恶的笑话,但许多普通群众都很爱他。艾希科尔立刻寄来了一张普通的明信片,并亲笔在上面写了回复:“谢谢你,年轻人。你在精神上给予了我莫大的支持。替我问候约里克和哈瓦。祝万事如意。”
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斯鲁利克就会吹一吹他的笛子,不过,他只在晚上才会有空。哈瓦早就搬出了他的房间,不再是他的一个负担了,但是整天都有人带着各种问题和要求,在基布兹的路上拦住他,跟他说话,或者到他的办公室与他会面,问他是否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帮他们调入或调出某个单位,或者问他能否行行好,在这个或那个经济或教育问题上站到这个或那个立场上。他自己做了一个小笔记本,草草地记下每一个请求,在处理完之后又把它们一个个地画掉。直到夜晚来临,他才可能有一点儿闲暇去搞写作或音乐创作。但是,奇闻怪事依然不断发生。据说,基布兹的创始人之一、幼儿园的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师、幼儿委员会的领导葆拉·列文,突然无端收到一幅丢勒[50]的赝品,署名为斯鲁利克。这份礼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很遗憾,约里克的新助听器和眼镜都被扔进了抽屉,空积了一层灰尘。他根本就不想去听,也不想去看。他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对他来说,美好的春天也无非只是加重了他的花粉热而已。他的呼吸也变得艰难、沉重。尽管他戒了烟,但是他的过敏症总让他泪流不止。他目光茫然,任何事情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当他的儿子阿摩司告诉他,他打算秋天和他的女朋友结婚,并决定离开基布兹、加入职业军队时,约里克也只是答道:“Shoyn。好的。没关系。”
一天,托洛茨基来信了。这一次不是写给约里克,而是写给了新书记。他很抱歉地说,他还没有收到他儿子的来信。但是,尽管空等了一场,他也没有放弃希望。将来也不会放弃。他怎么会放弃希望呢?他唯一的兄弟已失踪了二十年,他还没有觉得绝望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知斯鲁利克是否愿意代表基布兹接受一笔捐款,用以修建一个音乐厅?或者是修一座图书馆或一个演讲厅?他恳请书记不要拒绝这一请求。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也不年轻了。只有上帝知道他还能活几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在基布兹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并生了他唯一的儿子。
斯鲁利克毫不迟疑地回了信:“非常感谢你的提议。在一两个星期内,我会在指导委员会上提出此事。就我本人而言,我是支持你的做法的。”
春天已被夏天所取代。阿扎赖亚把煤油炉放进浴室喷头上面的贮藏间,又从中拿出电风扇。他把约拿单所有的象棋书都整齐地摆放在书架的顶层,又按照字母顺序把丽蒙娜的非洲丛书排列在书架底部。
十点三十分,双人床已经铺好,他们准备睡觉。丽蒙娜套着一件夏天里穿的无袖便服,坐在安乐椅上,显出了她隆起的腹部。她目光柔和,双手搭在腿上。在棕色窗帘的褶痕中她看到了什么呢?也许是从转盘上的唱片中飘出的音符——那张唱片不是《乍得的魔力》,也不是哈瓦给她的密西西比河蓝调,而是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阿扎赖亚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瘦小的乳房、隆起的下腹、在蓝色便衣下微微分开的纤细的膝盖、披散在双肩——左肩多,右肩少——的金色秀发,她脸上焕发的光彩像一阵芳香似的笼罩着她。
她不再往小索引卡片上抄写非洲的魔咒,也不再刮掉她腋下那些柔软的汗毛了。她在等待什么?是厨房里烤着的蛋糕,还是阿扎赖亚?他现在已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不再像以前那样软弱了。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在约拿单用橄榄木做成的棋盘旁边思索着某个棋局。棋盘上只有几个子:黑色的王,一个黑色的车和黑色的马,两个黑色的卒;白色的王,两个白色的车和一个白色的卒。他显得从容不迫。屋内静悄悄的,只有走廊里乌龟抓着纸箱发出的声音。阿扎赖亚曾私下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约翰。不过,现在他就直接叫它乌龟。以前他下棋时只凭直觉、靠灵感无端地去冒险,而现在他已系统地研究了约拿单留下来的书和刊物;以前他在拖拉机库干活靠的是部队里学到的机工知识,而现在他却开始钻研福谷森、约翰·迪尔和马西哈里斯的维修手册。过去他曾坐在约拿单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现在他抽得少了,因为他从报纸上看到,吸烟对孕妇有害,甚至还会危及腹中的胎儿。
丽蒙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阿扎赖亚微笑着,就像一个小孩子调皮捣蛋之后得到了宽恕。她走进厨房,用火柴试了试蛋糕,看看有没有做好。还没有做好。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阿扎赖亚闻到了一股柠檬香波和苦杏仁肥皂的气味。她把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作为回应,他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丽蒙娜,你坐下。”
“我要坐在你的身边,这样你就可以给我讲些象棋知识了。要不我还回到刚才坐着的地方去?”
“就坐在我身边吧。”
“你真好。”
“为什么好?”
“你给它拿了些莴苣。”
“我,给谁?什么莴苣?”
“给乌龟。另外,你还修好了水龙头。”
“那是因为滴水的声音让我心烦。我在里面放了一个新垫片。”
“我给你拿些茶来,蛋糕一会儿就好。我也想喝茶。不过我们不喝热茶。喝凉的。”
“对了,我碰巧跟埃特纳和他的那些志愿者们一起喝了点儿东西。你知道吗,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女朋友。你知道的,那个布丽吉特已经走了。现在那个叫迪亚娜。不过,斯梅达还在那儿。”
“这不是真的。”丽蒙娜谨慎地说。
“什么不是真的?”
“你所说的‘碰巧’。你曾告诉我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的。你说斯宾诺莎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你还给我们讲过你的老师耶霍沙夫特。我相信你的话,但是约拿单总是不乐意听。”
阿扎赖亚从棋盘上拿掉一个白色的车,放上一个卒,然后摇了摇头。“你什么事都记得,不是吗?你从不会忘记一件事。”
他们陷入了沉默。小提琴协奏曲音乐渐弱,最后结束了。蛋糕烤好了。丽蒙娜把蛋糕切成片,端上来,然后又给他们俩倒了凉茶。“我昨天晚上梦到了约尼,”她说,“他坐在军营里弹着你的吉他。在那个梦里,你可以看得出他很喜欢弹吉他,那儿的其他士兵也都很喜欢。你也在那儿,而且正在给他织毛衣。”
虽然天气早已不再寒冷,丽蒙娜也不再把手缩到袖子里去,但她仍用双手抱着那杯凉茶,好像想要暖和一下似的。
地板非常干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阿扎赖亚心不在焉地把目光移向房子另一端的书架。一张带镜框的灰色快照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丽蒙娜和约尼度蜜月时在乌迪恩沙漠里拍的。他俩的身前有一个压扁了的汽油罐,身后是一辆吉普车的阴影。这张相片真奇怪啊,阿扎赖亚心想,不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相片里还有其他的人,因为里面居然有一条毛茸茸的腿,而且还穿着短裤和伞兵靴。
“他有一二十个孩子,家里也很贫穷。他在教堂里弹风琴,挣的钱也不多。巴赫太太要照顾她的孩子,所以没有时间陪他。当然,他得帮她洗衣服、做饭,还不得不借钱去买煤,因为德国一年四季总是像冬天一样。他生活得非常艰难,但有时他也会自己找些乐趣。”
“从小到大,我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丽蒙娜问他是否要打开收音机,听听十一点的新闻。
“算了吧,”阿扎赖亚说,“他们总是说个不停,却意识不到我们正处在战争的边缘。所有那些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俄罗斯人在捣鬼;各国都在搞军备竞赛;他们认为艾希科尔软弱、胆怯,认为我们已厌倦了战争。”
“他为人很好。”丽蒙娜说。
“艾希科尔?是的,他人很好,可是,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都比他更能看清楚形势。只不过我不打算说什么而已。我说的话总让他们发笑。”
“别着急,”丽蒙娜说,“别着急,扎罗。时间会过去的,你会变得更加成熟,他们会听你的话的。别难过。”
“谁难过了?”阿扎赖亚问,“我并不难过,只是有点儿累了。明天四点还得起床。我们睡觉吧。”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夜曲。他们躺在床上,借着收音机的微光,他温柔地吻着她。海法的医生说她的妊娠不正常,建议她停止过性生活。她用唾液沾湿了手心,然后用双手抚摸着阿扎赖亚的阴茎。他的精液几乎立刻就喷射到了她的手指上。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发出了一声尖叫。他一平静下来,就吻了吻她的眼角。
等她从浴室出来时,他早已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她关掉收音机,躺在他的身边,感觉异常清醒。大地静悄悄的,而她也像大地一样静静地倾听着埃弗莱特在黑夜中发出的呼吸声。很快,埃弗莱特睡着了,她也睡着了。
后来,将近午夜的时候,斯鲁利克夜巡回来路过这里。他关掉了草坪上的洒水器,阿扎赖亚忘记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