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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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肯定不在那里,斯提纳医生,但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去查查看。干吗不呢。”

“你不记得一个又高又瘦戴眼镜的年轻人,一个有点心不在焉但非常礼貌的年轻人吗?”

“我看见几个年轻小伙子上了车。我记得有个爱说爱笑的人,背着个大背包,还带着一把吉他。”

“他们都没有到特里宜兰来吗?都在中途下了车?”

“对不起,医生。我记不清了。也许你有什么灵丹妙药增强我的记忆力?我最近什么都忘。钥匙、人名、日期、钱包、文件。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是谁也给忘了。”

他按动台阶下面的一个秘密按钮,打开大巴,费劲儿爬上车,检查每一排座位,手电筒来回晃动搅起舞动的阴影。吉莉·斯提纳跟着他上了车。他沿过道往前走,斯提纳差点撞到他宽大的后背。当来到后排座位时,他低声惊叫一声,弯腰捡起一只软绵绵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件大衣。

“这也许是你客人的大衣?”

“我不确定。也许是吧。看着像。”

司机用手电筒照照大衣,又照了照医生的脸、她一头灰色的短发、她的方形眼镜、坚定的薄嘴唇,说年轻人可能已经上了车,但下错了站,把大衣忘在车上了。

吉莉双手抚摸着大衣,闻了闻,又让司机用手电筒照了照大衣。

“像是他的大衣。我这么认为,但不确定。”

“拿着,”司机慷慨说道,“拿到家里去。要是明天有另外一位乘客来找大衣,我毕竟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斯提纳医生?很快还会再下雨。”

吉莉对他表示感谢,说不需要,她走回家去,她已经在他休息时打扰他许久了。她走下车,司机跟在她的身后,用手电筒给她照路。她一边下车,一边穿上大衣,十分确定那就是吉戴恩的大衣。她从去年冬天就记住了那件大衣。一件毛茸茸的棕色短款大衣。她高高兴兴地穿上大衣,立刻感受到大衣上残存的小伙子的气息,不是他现在的气息,而是他小时候的,淡淡的杏仁香皂和粥糊糊的味。大衣摸上去柔软舒服,只是对她来说有些大。

她再次感谢米尔金。他再次提议开车送她回家。但她说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她转身离去。即将盈满的月亮再次钻出云层,给附近墓园的柏树梢披上一层苍白的银辉。村庄一片沉寂,只听见水塔那边传来奶牛的低吟,远方的狗报以回应,那长长的阴暗吠叫化作了长嚎。

但也许那不是吉戴恩的大衣?他很可能取消了行程,忘记告诉她了。也许他的病情加重,急急忙忙回了医院?她从姐姐那里得知,他在装甲部队培训学校受训期间,一颗肾被感染,在医院的肾病科住了十天院。她想去医院看他,可姐姐不让。长期以来,姐妹二人关系并不好。由于不知道外甥的病情,她十分焦急,因此在电话里让他把病历带来给她看。在做诊断时,她一概不信任别的医生。

也许他没有生病,而是上错了车,睡着了,等车开到了终点站某个陌生的小村庄时,才在黑暗中醒来,正不知该如何去往特里宜兰。她必须赶快回家。如果此时他正设法给她打电话,该怎么办?也许他已经设法来到这里,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呢。他八岁时,有一次他母亲在寒假带他来到姨妈家。尽管姐妹长期不和,但姐姐还是会送他来和妹妹小住。第一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推开姨妈的房门,爬到姨妈床上,睁大眼睛,身子因害怕而发抖:他的房间有个恶魔,恶魔咯咯笑着,冲他伸出十只长长的手臂,手上还戴着黑手套。她抚摸着他的脑袋,把他贴在自己单薄的胸前。可是孩子不接受安慰,继续发出阵发性的狂叫。于是吉莉·斯提纳决定消除造成他恐惧的因素,使劲儿把吓得呆若木鸡的孩子拽回他的卧室。孩子踢打着、挣扎着,但她并不灰心,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房间。她打开电灯,告诉他,他害怕的只是一个上面挂了几件衬衣和一件毛衣的衣架。孩子不相信她,挣扎着脱身。他捶打她,她则抽了他两个嘴巴,一边一个,让他不要歇斯底里了。她立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把他抱在怀里,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还让他带着那破旧的袋鼠和她一起睡。

第二天早晨,他似乎在想什么,可他没有提出回家。吉莉跟他说,他妈妈过两天就来接他了,夜里他可以和姨妈一起睡。吉戴恩对噩梦只字未提。当天夜里,他坚持在自己房间睡,但让她不要关他的房门,不要关掉过道里的灯。凌晨两点,他又爬到姨妈床上,浑身颤抖,躺在她的怀里。她躺在那里,再也睡不着,呼吸着她头天晚上为他洗头发时用的洗发水的淡淡气息。她知道,孩子和她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根深蒂固的永久联系,她爱这个孩子胜于她曾经爱过的世上任何生灵,胜于她会爱的任何人。

夜晚,除了聚集在垃圾箱周围的流浪猫,村外看不到一个生灵。电视播音员焦虑的声音从紧闭的百叶窗里传出。远处,有条狗汪汪直叫,似乎奉命扰乱村子的宁静。吉莉·斯提纳依旧裹在米尔金给她的那件大衣里,急急忙忙地走过犹太会堂广场,又沿着橄榄街前行,毫不迟疑地抄近路穿过纪念公园那片黑沉沉的松林。黑暗中,一只夜鸟冲她厉声啼叫,池塘里蛙声一片。此时她确信黑暗中吉戴恩正坐在她上了锁的前门台阶上等她。可那样的话,她现在穿着的大衣又怎么会落在米尔金的大巴上?也许她穿的终究是一个陌生人的大衣?她边想边加快了脚步。吉戴恩一定穿着他自己的大衣坐在那里,不知她出了什么事。走出小树林时,她吃惊地看到有个身影笔直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衣服领子翘起。她犹豫片刻,突然壮起胆子决定上前探个究竟。只是一根掉落的树枝,斜卧在长椅上。

斯提纳医生回到家时已近九点。她打开门厅的灯,关上电热器,急急忙忙检查电话和手机里有没有留言。她把手机落在厨房的桌子上了。没有留言,不过也许有人曾经打过电话,什么也没说。吉莉拨打吉戴恩的电话,听到留言说电话无人接听。她因此决定放下自尊给特拉维夫的姐姐打电话,搞清楚吉戴恩是不是真的出了门、上了路,还是决定取消行程却没有告诉她。电话响个不停,但无人接听,只听见留言机自动说请在嘀声后留言。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留言,因为她想不出该说什么:要是吉戴恩走丢了,那么他现在已经搭车或者坐出租车往这里赶,没必要让他的母亲担惊受怕。要是他决定留在家里,那他肯定会通知她的。也许他觉得,没有必要今天晚上就给她打电话,明天上午上班时再给她打电话吧。但也有可能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又住进了医院?也许又发烧了?出现了感染?她立刻决定不顾姐姐反对,明天下班后就去医院看他。她会到医护人员办公室,与科室领导谈话。她会要求亲自查看检查结果,得出自己的结论。

吉莉脱下大衣,借着厨房的灯光就近打量。大衣看上去很熟悉,但还是不能确定那就是吉戴恩的。颜色基本一样,但领子略有不同。她把大衣摊在桌子上,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共只有两把椅子),仔仔细细地检查。她为他们俩备好晚饭,烤鱼和烤土豆就放在烤箱里等待加热。她决定继续等待吉戴恩。与此同时,她把电热器开到小挡。电热器加热时电阻丝偶尔发出柔和的声响。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刻钟,而后站起身走进吉戴恩的房间。床已经铺好,床尾铺了一条温暖的毛毯,床头桌上放着她为他精心挑选的报纸、杂志和书。吉莉打开小小的床头灯,把枕头弄得鼓鼓的。她立刻感到吉戴恩已经来过这里了,他睡了一晚,起床、收拾好床铺离开了,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就像他每次来访之后,她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她弯腰把毯子角塞进床垫,回厨房切了些面包,从冰箱里拿出黄油和奶酪,按下开水壶的按钮。水烧开后,她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小收音机。三个声音在争论持续不断的农业危机,粗暴地相互打断。她关上收音机看向窗外。房前的小径光线暗淡,悬在空旷街道上空的月亮正飘浮在一片片低矮的云层中。他有女朋友了,她突然想,正是这样,所以他忘了来,忘了告诉她,他终于有女朋友了,因此就没有理由再来看我了。这一想法让她内心充满近乎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她已经被完全掏空,只有枯萎的空壳依然作痛。实际上他并没有答应她一定要来,他只是说会尽量赶末班车,但要她不必在公交车站等他,因为他要是决定今晚来,就会自己找到她家,今晚要是不来,那么他近期会来,也许是下星期。

纵然如此,吉莉·斯提纳还是不能摆脱这些想法:吉戴恩迷路了,吉戴恩上错车了,不然就是下错车了,现在他也许独自一人被困在一个偏僻的场所,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铁栏杆后的铁长椅上,一边是关了门的售票厅,一边是上了锁的报摊。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来到她这里。她有责任在这一刻起身走进黑暗,寻找他,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大约十点,吉莉·斯提纳暗自思忖,吉戴恩今晚不会来了。她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只能把烤箱里的鱼和土豆加热,一个人吃,然后睡觉,明早七点之前起床到诊所照顾她那些烦躁不安的病人。她站起身,弯腰从烤箱里拿出鱼和土豆,扔进垃圾桶。接着她关掉电热器,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摘下无框方形眼镜,哭了起来。但两三分钟后,她停止哭泣,把破旧的袋鼠埋进抽屉,从烘干机里拿出洗净的衣物。快半夜了。她把所有的衣物熨好,叠好,放好。半夜时分,她脱衣睡觉。特里宜兰开始下雨。雨整整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