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莉,谢谢。没事。她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我不担心。”
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维克多家杂货店的电话号码,拨打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来接。最终老利伯松带鼻音的男高音以某种圣餐仪式上的唱诵腔调讲了话:
“维克多杂货店,这是什洛莫·利伯松。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本尼·阿弗尼问起娜娃。老利伯松伤心地回答:
“没有啊,阿弗尼同志。真遗憾,你亲爱的夫人今天没到这里来。我们没能荣幸地欢迎她迷人的陪伴。我想我们不可能有这个荣幸了,因为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要打烊回家,准备欢迎安息日新娘。”
本尼·阿弗尼回到卫生间,脱掉内衣,调试水温,好好洗了个澡。擦拭身体时,他似乎听到了房门嘎吱嘎吱的声响,于是提高嗓门喊道:“娜娃?”但没有回应。他穿上干净的内裤和卡其裤,到厨房寻找线索,接着又来到客厅,检查放电视的角落,又去了卧室和封起来的走廊,那里也是娜娃的工作室。她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用泥土塑像,有富有想象力的小动物,或者宽下巴、塌鼻子的拳击手。她在一间仓库的窑里将这些小玩意儿烘干。他去了棚屋,打开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但是看到的都是变形的雕塑和寒窑,四周环绕着在灰尘隔板中跳动的黑暗阴影。
本尼·阿弗尼不知是否应该躺下休息,不再等待娜娃。他进了厨房,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他寻找着线索,看娜娃出去之前是否吃过饭。可是洗碗机差不多满满当当的,他无法辨认哪些盘子是娜娃吃午饭用的,哪些是原来就在那里的。
炉子上放着一锅煮熟的鸡块,但无法得知娜娃是吃过饭,给他留了一些鸡块,还是什么都没吃就出去了。本尼·阿弗尼坐在电话机旁,拨打芭提雅·鲁宾的电话,看看娜娃是否和她在一起。可是电话响了十下,又响了十五下,始终无人接听。本尼·阿弗尼嘟囔了一句“动真的啦”,就到卧室里躺了下来。娜娃的拖鞋放在床边。拖鞋小巧玲珑,色彩鲜艳,鞋跟已经有些磨损,看上去就像一对玩具船。他在床上平躺了十五或是二十分钟,盯着天花板。娜娃很容易生气。这些年,他明白了任何试图安慰她的努力都会让她更加生气,因此他宁愿什么也不说,让流逝的时间慢慢抚慰她。她控制着自己,但对此耿耿于怀。一次她的朋友吉莉·斯提纳医生建议在村委会艺术画廊办个小展览,展出娜娃的雕塑。本尼·阿弗尼微笑着承诺说考虑一下再给吉莉答复。最后,他认定在村委会艺术画廊办展览不合适:毕竟,娜娃只是一个业余艺术家;她可以在她工作的小学的走廊展出她的作品,免得招来闲言碎语,说她受到偏袒,诸如此类。娜娃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一连几个夜晚,她就站在卧室里熨烫衣服,直至凌晨三四点。她什么都熨,就连毛巾和床罩都熨。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本尼·阿弗尼突然起身穿上衣服,去了地下室。他打开电灯,惊动了一大群虫子。本尼凝视着包装箱和衣箱,摸摸电钻,拍拍酒桶,酒桶发出空洞的声响。接着他关掉电灯,上楼来到厨房,犹豫片刻,也许是犹豫再三,把他那件绒面革中长大衣披在无型的套头衫外面,门也没锁就离开了家。他身体前倾,仿佛逆风而行,去寻找他的妻子。
三
每逢周五下午,村子的街道上便空无一人。大家都待在家里休息,准备晚上出去过安息日。天气潮湿,天空晦暗,云天低垂到房顶。空荡荡的街道上飘浮着一束束薄雾。道路两旁的房屋门户紧闭、无精打采。二月午间的风将一张旧报纸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本尼弯腰捡起报纸,将它丢进一个垃圾箱。在先驱者花园附近,一条硕大的杂种狗走近他,跟在他身后,龇牙咧嘴地狂叫。本尼呵斥着狗,可是狗变得愤怒起来,像要朝他扑过来。本尼弯腰抓起一块石头,在空中挥动臂膀。狗退缩了,耷拉着尾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一人一狗相隔十来米,沿着空旷的大街往前走,左拐到了奠基者街。这里所有的百叶窗也都因人们午睡而关得严严实实。百叶窗多为旧式木质百叶窗,绿漆已经褪色,有些板条已经弯曲,或者掉落。
昔日曾被精心照管、而今已经废弃的场院里,到处可见废弃不用的鸽房,被改成仓库的羊圈,瓦楞铁谷仓附近是长满杂草、年久失修的卡车,或者是不再使用的狗窝。他家房前也有两棵巨大的老棕榈树。可是应娜娃要求,它们在四年前就被双双砍掉,因为卧室窗外风吹棕榈的窸窣声响让她夜不能寐,令她感到暴躁和忧伤。
有些院子里种着茉莉和文竹,有些院子里则杂草丛生,高大的松树在风中窃窃私语。本尼·阿弗尼像平时一样前倾着身子,沿先驱者街和以色列部落街行走,穿过纪念公园,在那条长椅旁停了一会儿。阿迪勒说过,娜娃让他给在临时办公室的本尼捎便条说“别担心我”时曾在那条长椅上坐过。
本尼停住脚步。那条狗也在离他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现在它既不狂叫,也不龇牙咧嘴了,而是以某种智慧、好奇的样子看着本尼·阿弗尼。他们二人在特拉维夫还是未婚学生时,娜娃就怀孕了。她那时正在接受教师培训,他正在学商科。他们立刻一致同意终止这不期而至的怀孕。娜娃约了利恩斯街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但在约定时间的两小时前,她改变了主意,头靠在他胸脯上哭了起来。然而他不肯放弃,请求她理智一些。别无选择,毕竟,整个手术不过像拔掉一颗智齿。
他在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等她。他看了两份报纸,甚至连体育版增刊都看了。不到两个小时,娜娃出来了。她脸色苍白。他们乘出租车回到学生宿舍。六七个吵吵闹闹的男女学生在那里等着本尼·阿弗尼。他们如约来与本尼见面。娜娃躺在房间角落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从头盖到脚,可是争吵声、叫嚷声、玩笑声,还有香烟味儿朝她袭来。她感到虚弱、恶心。她摸索着走过聚会的同伴,倚靠墙壁支撑自己,来到了卫生间。她头晕目眩,麻醉药效力已过,疼痛再度袭来。她在卫生间看到有人吐到了地板上和马桶座上,忍不住也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哭了很久,双手抵在墙上,头靠在手上,浑身发抖。直到吵吵嚷嚷的客人离开,本尼才找到了她。他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扶到床上。两年后,他们结婚了,但是娜娃总是怀不上孕。医生们采取了各种治疗方法帮助他们。又过了五年,双胞胎姐妹尤芭尔和英芭尔出生了。娜娃和本尼从未谈过特拉维夫学生宿舍的那个下午,仿佛他们有默契,没必要谈起。娜娃在学校教书,闲暇之时用泥土雕塑怪兽和断了鼻梁骨的拳击手,在仓库的窑里烧制成型。本尼·阿弗尼当选为特里宜兰村村长。村民们几乎都喜欢他,因为他不摆架子,乐于倾听,不过,他也懂得怎样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四
在犹太会堂街的拐角,他停了一会儿,转身去看那条狗是否还跟着他。狗站在一座院门旁,尾巴夹在双腿中间,张着嘴,耐心而好奇地看着本尼。本尼轻轻地叫它过来。狗竖起耳朵,粉红色的舌头耷拉下来。它似乎对本尼很感兴趣,但情愿与他保持距离。村外看不到一个生灵,既没有猫,也没有鸟,只有本尼和杂种狗。浓云低垂,几乎触到了柏树梢。
水塔矗立在三个混凝土支架上,旁边有个防空洞。本尼·阿弗尼试了试防空洞的铁门,发现门没锁。他于是走下了十二级台阶。潮湿凝滞的气流触及皮肤。他摸到了电灯开关,然而没电。即便如此,他还是走进黑暗的空间,在隐约可辨的物体中摸索着往前走:一堆床垫或折叠床,还有破烂的橱柜。他深吸了一口沉闷的空气,摸索着穿过黑暗回到台阶上,经过电灯开关时又试了一下。还是没电。他关上铁门,回到空旷的大街上。
此时风已基本上停了,但是依旧雾霭沉沉。一座座老房子变得模糊不清。有些老房子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墙上的黄色灰泥已经剥落,留下脏兮兮光秃秃的补丁。院子里长着灰色的松树。柏树篱笆把一块块房产分割开来。间或可在杂草、荨麻、绊根草和旋花丛中看到一台生锈的除草机或者破碎的洗衣盆。
本尼·阿弗尼轻轻地吹着口哨,但杂种狗依旧与他保持着距离。犹太会堂建于20世纪初村庄创始之际,前面有个布告栏,上面钉着广告,包括当地影院放映的影片、酿酒厂产品,以及有本尼签名的村委会通知。本尼在布告栏前逗留了片刻,看这些通知,但由于某种原因这些通知在他看来冗长累赘、错误百出。他觉得他似乎瞥见大街拐角处有个佝偻的身影,但走到近前才发现只是薄雾中的灌木。犹太会堂顶上有一个金属九枝烛台,门上雕刻着狮子和大卫星。他攀上五级台阶,推了推大门。门没锁。里面几乎一片漆黑,空气冰冷,灰尘弥漫。约柜前垂挂着帘栊。长明灯暗淡的灯光映照出“我把上帝摆放在我面前”几个字。本尼·阿弗尼借着半明的灯光在会堂的长椅中徘徊,而后上楼来到女座。黑色封皮的祈祷书散落在长椅上。汗水味和旧书的气味冲他袭来。他伸手抚摸一条长椅的后背,有人好像在那儿落下了一条披肩或头巾。
本尼·阿弗尼从犹太会堂出来时,发现狗正在台阶下面等他。他跺着脚说:“嘘,滚开。”狗戴着有身份标签的护颈,往一侧歪了歪脑袋,张嘴喘着粗气,似乎在等待一个解释。但没有任何解释。本尼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他弓着背。那件走了样的套头衫从中长款绒面大衣里露了出来。他大步流星,身体像船头一样破浪前进。狗没有弃他而去,但依然保持着距离。
她能去哪里呢?也许她正拜访某个闺蜜,耽搁了回家的时间。也许由于某些紧急事务待在她工作的学校里出不来。也许她在诊所。几个星期前,她在一次吵架时说他的友善只是一副面具,面具的背后隐藏着冰冻的荒原。他没有回答,而是露出深情的微笑;她跟他发火时他总是这个样子。娜娃怒气冲冲地说:“你什么都不关心,不关心我,不关心女儿。”他继续深情地微笑,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可她使劲儿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一小时后,他把一杯蜂蜜薄荷茶给她端到工作室。他觉得她会感冒。她没有感冒,但接过茶杯,声音平静地说:
“谢谢。你真的不必如此。”
五
也许,当他冒着薄雾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她已经回到家了?他考虑回家,但是一想到空荡荡的房子,尤其是想到空荡荡的卧室床脚放着她那双如同两只玩具船似的彩色拖鞋,回家之念便被遏制。他决定继续往前走。他肩膀前倾,沿着藤蔓街和塔尔帕特街行走,来到娜娃教书的小学校。就在一个月前,他亲自和村委会的对手,甚至和教育部展开论战,成功获得资助,要建四间教室和一间宽敞的健身房。
周末,学校的铁门上了锁。学校建筑和操场四周围了一圈铁栏杆,栏杆上是铁丝网。本尼·阿弗尼绕着学校转了两圈,直到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翻到操场上。他朝在路对面看着他的狗挥了挥手,然后抓住铁栏杆,纵身,把铁丝网推向一边,在这当中擦伤了自己。他连滚带爬进了操场,落地时扭伤了脚踝。他一瘸一拐地穿过操场,受伤的左手鲜血流淌。
从侧门进入教学楼,他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几个教室敞开着房门。里面弥漫着汗水、食品和粉笔末味儿。地板上扔着碎纸片和橘子皮。本尼走进一间房门半开的教室,在教师桌上发现一个脏兮兮的黑板擦和一张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乱涂着几行字。他审视着字迹:确实是女人的笔迹,但不是娜娃的。本尼·阿弗尼把如今沾了他血迹的字条放回书桌,转身看黑板,黑板上的字出自同一个女人之手:宁静的乡村生活与喧闹的城市生活之比较,请最晚在周三前完成。下面还写着:请回家仔细阅读下面三章,准备回答课后问题。墙上挂着西奥多·赫茨尔、国家总统和总理的照片,也挂着一些带有插图的海报,如热爱自然者保护野花。
桌椅横七竖八,好像学生们听到下课铃响后急着离开,把桌椅推到了一边。窗台花箱中的天竺葵凄楚可怜,未得到妥善照管。讲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幅以色列地图,位于玛拿西山中的特里宜兰村被用绿笔圈住。一件孤零零的毛衣挂在衣帽钩上。本尼·阿弗尼离开教室,一瘸一拐地在走廊里兜着圈子。受伤的手上滴落的鲜血表明他从那里经过。当来到第一条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时,他不由自主地进了女厕所。他发现女厕所的气味与男厕所不同。女厕所里有五个小隔间。本尼·阿弗尼检查了每个隔间的门后。他甚至察看了清洁柜。然后他往回走,来到一条走廊,又经过另一条走廊,最终来到教师休息室。他在这里停留片刻,用手摸了摸金属牌上的字迹:“教师休息室。学生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紧闭的门里正在举行某种会议。他怕打扰了众人,然而也渴望打断会议。可是休息室里空空如也,一片黑暗,闭紧的窗户上拉着窗帘。
房间两边分别放着两排书架,正中是一张大桌子,周围放着二十几把椅子。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空的或半空的茶杯、咖啡杯,还有书、课程表、印制的文件和笔记本。窗户那边有个大柜子,每位老师都有一只抽屉。他找到了娜娃·阿弗尼的抽屉,把抽屉拉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放着一摞作业本、一盒粉笔、一小盒咽喉片,还有一个空空的太阳镜盒。他思忖片刻,把太阳镜盒放回原处。
本尼·阿弗尼注意到,一条放在椅背上的围巾看起来眼熟。可光线暗淡,他无法确认围巾是不是娜娃的。他捡起围巾,擦掉手上的血,把围巾折了起来,装到大衣口袋里。而后他离开休息室,一瘸一拐地走上一条几个房门都敞开的走廊,接着又走上另一条走廊。他边走边往教室里看,推了推卫生室的门,是锁着的。他扫了一眼门房办公室,最后从进门时没走过的一扇门出来,离开了教学楼。他一瘸一拐地穿过体育场,爬上栏杆,把铁丝网推向一边,而后跳到大街上,这一次撕破了上衣。
他站在那里等待了片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直到看到那条狗在对面离他十米远的人行道上热切地看着他。他想走到近前抚摸那条狗,可是狗站了起来,慢慢往前走,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六
他跟在狗后面,一瘸一拐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约莫一刻钟。那只流血的手上包着从教师休息室里拿来的围巾。这条格子围巾也许是娜娃的,也许只是与她的某条围巾相像。灰蒙蒙的低矮天空与树梢纠缠在一起。一道道薄雾洒进院落。他感觉到有小雨滴落在脸上,可他不能确定,也并不在乎。他瞥了一眼矮墙,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只鸟,但走近发现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空空的锡皮罐头盒。
他在两排高大的九重葛篱间的窄巷里穿行。最近他批准了重新修筑这条小巷,甚至某天早晨来检查工作。他从小巷走上犹太会堂街。狗在前面引路。这一次光线更加昏暗。他思忖着是否直接回家:她现在也许已经回家了,也许正躺下休息,不知他去了哪里,也许,谁知道呢,甚至有些为他担心呢。可是一想到那空荡荡的家,他便不寒而栗,继续一瘸一拐地跟着狗前行。狗一直往前走,没有朝后看。它的鼻子低垂着,好像在嗅路。很快,也许在夜幕降临之前,就会下起大雨,荡涤灰尘缭绕的树木,荡涤所有的房顶和人行道。他想到可能发生、现在似将不会发生的事,任思绪信马由缰。娜娃过去经常和两个女儿一起坐在后门廊,俯瞰柠檬树,轻声细语地和她们聊天。她们聊什么,他从来不得而知,也没兴趣知道。现在他想知道,可无从知晓。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决定,尽管以前他每天都做许多决定,但这一次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此时,狗停住脚步,坐在他前面十米远的人行道上。他也在纪念公园前停了下来,坐在长椅上。妻子两三个小时之前显然就坐在那里让阿迪勒到临时办公室给他送便条的。因此他就坐在长椅中间,流血的手上包着围巾。细雨开始飘落,他扣上大衣衣扣,坐在那里等待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