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和晚上都过得奇慢无比。
琼不想再在太阳当空之际出去了,等太阳快落下去时再说吧,所以就在招待所里呆坐着。
大概过了半小时后,她又感到静坐在椅子上实在很吃不消,就走进寝室,打开行李取出东西然后重新打包。她告诉自己说,衣物没有折叠得很好,她大可来做好这件事。
她很利落快速地做完了这件事。这时已经五点钟了,现在出去应该很安全,待在招待所里实在令人气闷,但愿有东西可以阅读就好了……
再不然,琼绝望地想着,有个巧连环玩玩也好!
来到外面,她厌恶地看看那些空罐头和母鸡,还有铁蒺藜。真是个恶劣的地方,糟透了。
她走着,为了有些改变,她朝着跟铁轨和土耳其边界平行的方向走去,这样的走法给了她一点新鲜感。但是走了一刻钟之后,效果又一样了。这条位于她右边四分之一英里、向前后延伸的铁路,一点都没有给她做伴的感觉。
除了寂静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寂静和阳光。
琼突然想到她大可以背背诗,以前人家都认为她是个诗背诵得很好的女生。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来看看她还记得多少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段时期,她能背相当多首诗。
慈悲的特质是勉强不来的,
它就像天堂落下来的细雨。[1]
接下来还有什么?真笨,根本就不记得了。
别再害怕骄阳的炙热
(这句开头倒很贴切!然后呢?)
也别害怕严冬的酷寒
你的人间任务已完成
带着你的酬劳回家去
金童和玉女全都得走
和扫烟囱者同归尘土[2]
整体来说,这不是很喜气的诗。她能不能记起哪首十四行诗呢?她以前知道那些诗的。“两颗真心的结合”,就是罗德尼曾经问过她的那首。
有一天晚上,罗德尼突然很奇怪地问她:“‘然而你那恒久的夏天将永不消逝’[3],这是莎士比亚的诗,对吗?”
“对,出自十四行诗。”
他又说:“‘我绝不让两颗真心在结合时遇到障碍’,是这首吗?”
“不是,是以‘我能否把你比喻作夏日’开头的那首。”
然后她就把整首诗背给他听。真的朗诵得很好,表达出很多感情,也在适当处加以强调。
背完后,他并未加以赞许,反倒若有所思地重复念道:“狂风摧残了娇嫩的五月花蕾[4]……可是现在已经十月了,不是吗?”
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寻常了,以致她瞪眼看着他。他接着说:“你知道另外那首吗?那首讲两颗真心结合的?”
“知道。”她停了一下,接着就开始朗诵起来:
我绝不让两颗真心在结合时
遇到障碍。爱不是爱——
如果见风就转舵,
或遇动摇就屈服;
啊,不,它是永远固定的标志
在暴风雨中供仰望并永不动摇,
它是指引每艘迷航之舟的那颗星
它的价值难估算,虽然高度可测量。
爱不受岁月愚弄,虽然红唇与红颜
难逃岁月之镰刀收割;
爱不会在短暂的时刻与星期中转变,
反而承受岁月甚至到地老天荒。
如若这番话是错的,并向我证实了
我就是从未写作过,世人也未曾爱过。[5]
她朗诵完了,最后几句还加强了语气,充满戏剧化的热情。
“你不认为这首莎士比亚的诗我朗诵得挺不错吗?在学校时,人家都这样认为,说我念起诗来很有感情。”
但罗德尼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这首诗其实不需要用什么感情去念,光是文字本身就很有感情了。”
她叹口气喃喃地说:“莎士比亚真的很精彩,可不是吗?”
罗德尼则回答说:“他真正精彩的地方是,他不过是个跟我们这些人一样的可怜鬼。”
“罗德尼,你这话可真奇怪。”
他对她露出微笑,接着,仿佛刚清醒过来似的说:“是吗?”
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时,喃喃说道:“狂风摧残了娇嫩的五月花蕾,夏日期限太苦短。”
她搞不懂他说的那句“可是现在不已经是十月了吗?”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还记得那年十月,天气特别好,不冷不热。
奇怪……现在她回想起来,罗德尼问她十四行诗的那天晚上,正好就是她看到他和舍斯顿太太坐在阿谢当山上的那一天。说不定是舍斯顿太太引述了莎士比亚的诗,不过却不大像,因为她认为莱斯莉·舍斯顿根本就不是知识分子型的女人。
那年的十月实在很美好。
她清楚记得,过了几天之后,罗德尼语带困惑地问她:“这时节会长出这种东西吗?”
他当时指着一株杜鹃花。通常是在二月底或三月才开花的,但这株却开得太早了。这株杜鹃开了血红色的花朵,还长满了花苞。
“通常不会,”她告诉他说,“春天才是开花季节。不过要是秋天气候温暖的话,有时候也会开花的。”
他用手指轻轻摸了其中一个花蕾,低声喃喃地说:“娇嫩的五月花蕾。”
三月,她告诉他,不是五月。
“就跟血一样。”他说,“从心头滴下的血。”
真不像罗德尼的作风,她心想,竟然会对花朵有兴趣。
但是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对那株杜鹃情有独钟。
她还记得,多年之后,他总是在纽扣孔上插一朵大花蕾。
花蕾太重了,当然!所以她早就知道一定会从纽扣孔掉下来。
那时他们在教堂墓园里,一个最不寻常的地方。
她是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教堂时,看到他在那里,于是就过去跟他会合,问说:“罗德尼,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笑着说:“在想我以后的结局,以及墓碑上要写些什么。不要用花岗岩,我想,太温雅了。而且绝对不要有胖嘟嘟的大理石天使像。”
他们那时正低头看着一块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有莱斯莉·舍斯顿的名字。
罗德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缓缓念出墓碑上的字。
“莱斯莉·阿德林·舍斯顿,查尔斯·爱德华·舍斯顿的爱妻,于一九三〇年五月十一日安息。上帝会拭去他们的泪水。”
停了一下之后,他又说:“想到莱斯莉·舍斯顿躺在像这样的一块冰冷大理石下面,似乎是蠢得要命的事,而且只有像舍斯顿那种天生蠢蛋才会选择这样的碑文。我不认为莱斯莉这辈子哭过。”
琼感到有点震惊,又像是在玩个有点亵渎的游戏般说:“那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碑文?”
“选给她?我不知道。《圣经·诗篇》里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在您面前有满足的喜乐。我会选类似的句子。”
“我说的是为你自己选。”
“哦,为我?”他想了一两分钟,自顾自地微笑着。“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领我到青草地上。这两句对我非常合适。”
“我向来都认为,这种天堂意象听起来挺沉闷的。”
“琼,你认为天堂是怎么样的呢?”
“嗯……当然也不是那种金色大门等等之类的。我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国度,那里的每个人都用某种神奇的方式让人间变得更美、更幸福。为人服务,这是我对天堂的看法。”
“你可真是个可怕的虚伪小人,琼。”他笑着说出这玩笑般的话,减轻了话中的刺。然后他说:“不用了,绿色幽谷对我来说就够了。还有羊儿在傍晚的凉风中跟着牧羊人回家……”
他停了一下又说:“琼,说来这是我自己的荒谬幻想,但我有时却会玩味着这个念头,想着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大街上,本应该顺着巷道走进钟铃径的,结果却走进一处隐藏的山谷里,谷里有青草地,两边是柔美的树林山峦。这山谷一直都存在着,隐秘地坐落在镇中心。你从繁忙的大街走进山谷,感到有些困惑,也许会说:‘我走到哪里啦?’然后人家就告诉你——你知道的,用很客气的口吻说:你已经死了……”
“罗德尼!”她是真的吓了一大跳,被吓住了。“你……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那是她第一次略知他的状态——精神崩溃的前兆。没多久,就导致他到康沃尔郡的一家疗养院住了两个月左右。他在那里似乎颇满足于静静躺着听海鸥叫声,凝望着窗外绵延到大海的灰扑扑、无树的山峦。
但直到那天在教堂墓园时,她才发觉他是真的工作过劳了。当时他们转身要走回家,她挽着他,催他往前走,这时见到那朵沉重的杜鹃花蕾从他外套上落了下来,掉在莱斯莉的坟上。
“喔,你看,”她说,“你的杜鹃花。”然后弯腰要去捡起来,但他马上说:“就让它留在那里吧。留给莱斯莉·舍斯顿好了。毕竟……她是我们的朋友。”
然后琼立刻说,真是好主意,明天她会再带一大把黄菊花来。
她还记得罗德尼对她露出了古怪的微笑,让她有点害怕。
没错,她那天傍晚确实感到罗德尼有点不对劲。当然,她根本没想到他已经快要崩溃了,但她的确知道他有些不一样……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心焦地问他问题,但他却没说很多,只是不断重复着:“我累了,琼……我很累。”
然后有一次,他说了更令人费解的话:“我们没法都勇敢……”
之后才一星期,有天早上,他梦呓般地说:“我今天不起床了。”
接着就躺在床上,不跟人说话,也不看人,就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微笑着。
然后医生和护士频频上门,最后安排他住到崔佛彦疗养院去做长期疗养,不准收信件、电报,也不准见访客,甚至不准琼去看他——连自己的太太也不行。
那是段悲伤、令人茫然又困惑的时期。孩子们也很难相处,一点都帮不上忙,表现得好像这都是她——琼——的错似的。
“让他在办公室里像个奴隶似的做牛做马——母亲,其实你很清楚,父亲这些年来实在工作得太辛苦了。”
“我知道,孩子们。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早该在很多年前就把他拉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他有多痛恨办公室吗?难道你对父亲的状况什么都不知道吗?”
“够了,托尼。我当然很知道你父亲,比你知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