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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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看看表。

这个早上过得相当快,那些令人心烦的胡思乱想似乎也没再那么肆无忌惮地闯入她脑中了。

嗯,这不就表示“自律”果然必须吗?要井井有条地整理思绪,只去回想那些愉快又令人满意的往事——这就是她今天早上所做的。看看这个早上过得有多快,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要吃午饭了。也许她最好出去散步一下,招待所附近走走就好,在吃另一顿又热又油腻的饭之前活动一下。

她走进寝室,戴上了双层毡帽,然后走出去。

一个阿拉伯男孩跪在地上,脸朝向麦加方向,伏低又直起身地膜拜着,嘴里发出鼻音很重的祈祷文。

印度人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站在琼肩后,一副指点的口吻说:“他在做中午的祈祷。”

琼点点头。她觉得这消息实在多余,她很清楚这男孩在做什么。

“他在说安拉很体恤人,安拉很慈悲。”

“我知道。”琼说着走开了,缓缓朝向围住火车站那边的铁蒺藜走去。

她记得曾经看过六、七个阿拉伯人拼命要把陷在沙里的福特老爷车拉出来,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又拖又拉的。她女婿威廉向她解释说,这些人在做这徒劳无功的努力之际,还满怀希望地说着:“安拉是很慈悲的。”

安拉,她心想,一定得要慈悲才行,他们这样各朝反方向拖这车的话,除非是奇迹出现,否则是不可能把这车从沙里拉出来的。

奇妙的是,他们似乎对此都相当乐在其中,开开心心的。“因安拉”,他们会这样说,意思是“但凭天意”,然后就去做那一点也不聪明的努力,满足他们自己的意愿。琼的生活方式可不是这样的。人应该要为明天深思熟虑,做好打算才是。不过要是活在像阿布哈米德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许就不需要那样做了。

要是在这里待得太久的话,琼寻思着,说不定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会忘掉了。

然后她心想,让我看看,今天是星期四,对,星期四,我是星期一晚上抵达这里的。

这时她已经走到铁蒺藜交错之处,见到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个穿制服的男人,拿了把长枪,正倚着一口大箱子,所以她猜想他大概是在守卫着火车站或者边界。

这人看来好像睡着了,琼认为自己最好别再走过去,免得他醒来朝她开枪。像这种事情,她心想,在阿布哈米德这样的地方未必是不可能的。

她沿着原路往回走,稍微绕一下路,这样就可以绕着招待所走,既可以掌握时间,又不用担心广场恐惧症的怪异感觉发作(如果真的是广场恐惧症作怪的话)。

当然,她也自我嘉许地心想,这个早上过得很不错,她在脑海中找出了应该要感恩的事。埃夫丽尔跟可亲的爱德华的婚事,这是个多么脚踏实地又可靠的男人,而且又这么富裕;埃夫丽尔在伦敦的房子相当好,哈洛德百货公司就近在眼前。还有芭芭拉的婚事,以及托尼的——虽然老实说并不真的那么令人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什么都不清楚,托尼本身就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儿子。托尼应该留在家乡,进他父亲与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他应该娶个英国好女孩,喜欢户外活动,步他父亲的后尘。

可怜的罗德尼,黑发如今夹杂着灰色,却没有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

事实上,罗德尼对托尼太软弱了,他应该坚持己见不让步才对。坚持,才是该做的事。就是说嘛,琼心想,要是当初我没坚持己见的话,今天的罗德尼会落到什么下场,我还真想知道呢!想到这里,她感到了一丝自我嘉许的温暖光辉。说不定他们背了满身债,就像霍兹登老头一样,要四处筹措资金。

她心想,不知罗德尼是不是真的很感激她为他所做的……

琼望着远方飘浮晃动的地平线,有一种奇异的、水汪汪的感觉。啊,她心想,这是海市蜃楼!

对,那就是海市蜃楼……就像沙地上的一池池水。这跟想象中的海市蜃楼并不一样——以前她一直以为会看到树木和城市的,那景象具体得多。

但即使是这不引人注意的水汪汪效果也很奇异,让人感觉到:什么才是现实?

海市蜃楼,她心想,海市蜃楼,这个词似乎很重要。

她本来正在想什么?哦,对了,在想托尼,以及这孩子是多么自私又不为人着想到极点。

托尼一向都很难捉摸,他的态度总是那么含糊,明明很顺从,但却又以他静静的、温和的、满脸笑容的方式,完全随己意行事。托尼向来都不是那么爱她,没到她心目中儿子对母亲应有的听话孝顺地步。事实上,他反倒像是最关心他父亲。

她还记得,托尼还是个七岁小男孩的时候,有天半夜走进更衣室里去找睡在那里的罗德尼,平静又毫不浪漫地宣布说:“父亲,我想我一定是吃了毒蕈而不是香菇,因为我肚子痛得很厉害,我想我会死掉,所以我要来这里死在你身边。”

事实上,根本不关毒蕈或香菇的事,这孩子是得了急性盲肠炎,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开了刀。但在琼眼中还是觉得很奇怪,这孩子出了问题不去找她,反而是去找罗德尼;通常应该是去找母亲才对。

是的,托尼在很多方面都很磨人。在学校里很懒惰,对比赛游戏等很提不起劲,虽然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带出去会让她很自豪的小男孩,可是托尼似乎从来都不想要跟她出去,而且他有个让人生气的毛病,每次她要找他时,他就像是融入地貌中不见了人影。

“保护色。”琼还记得埃夫丽尔这样说,“托尼在运用保护色方面,比我们聪明得多。”

琼当时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却有点感到被这话刺伤了。

琼看看表,不必走到太热的地步,现在就回招待所去吧。这个早上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意外事件,没有不愉快的思绪,没有因为广场恐惧症而惊慌……

真是的,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嚷着说,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个护士。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琼·斯丘达莫尔。伤患吗?精神病患?还有,你干嘛既感到自豪却又这么疲累呢?难道过一个愉快、正常的早上,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她赶快走进招待所里,很高兴见到这回午饭有罐头桃子可以换换口味。

吃过午饭之后,她回房间躺在床上。

要是能睡到下午茶时间就好了……

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很清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体却感到很紧张,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仿佛在戒备之中,准备随时为了自卫而对抗某些逼近的危险。她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我得要放松,琼心想,得要放松才行。

但她无法放松下来,身体僵硬又紧绷,心跳得比平时略快,脑子里充满警觉和怀疑。

整个状况让她联想起了什么。她搜索枯肠,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比拟——牙医的候诊室。

在牙医候诊室里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知道眼前有样绝对不愉快的事情在等着你,所以你决心安抚自己,要自己别去想它,明知每一分钟都让这煎熬折磨愈来愈逼近……

但是,是什么样的煎熬折磨呢?她在等着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事呢?

所有的蜥蜴,她心想,都回到各自的洞里去了……这是因为有场风暴即将来临。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待……等待……

老天,她又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了。

吉贝小姐……自律……灵修避静……

避静!她得要冥想。可以念诵什么嗡……这是神智学还是佛教的?

不对,不对,应该要守着她自己信仰的宗教。冥想着上帝,想着上帝的爱。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

她自己的父亲——棕色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蓝眼睛,喜欢把家中样样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一个和蔼却严格执行军纪的军官,这就是她父亲,一个典型的退役海军司令。至于她母亲,高挑苗条、迷糊、不整洁、性情可爱、粗枝大叶,以致即使她把人气得要命时,人家还是会替她找各种藉口。

她母亲外出参加各种聚会时,会戴着奇怪的手套,穿着歪七扭八的裙子,铁灰色头发梳成一个髻,帽子就歪斜地用发针别在髻上,而且开心又安详,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何不妥。而这位海军司令的怒气总是对女儿们发泄,从不对着妻子发作。

“为什么你们这几个女儿不能看顾好母亲?让她这副模样出门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容许像这样的邋遢法!”他会大吼着。然后三个女儿会恭顺地回答:“遵命,父亲。”之后,她们彼此说:“话是没错,不过说真的,母亲真的是无可救药!”

琼当然很喜欢母亲,但这并不会蒙蔽她而无视于母亲很累人的这个事实——做事完全没有方法,也缺乏连贯性;虽然乐天开朗,却不负责任,热心但却冲动。

母亲去世后,她清理母亲的文件,见到一封父亲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时写的信,让琼相当震惊。

今天不能跟你共度,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心肝。写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这些年来,你的爱对我的意义,今天更是比以往更让我感到你的可贵。你的爱是我人生中至高无上的福气,我为此感谢神,也谢谢你……

不知为何,她从来都不晓得父亲对母亲的感受竟然是这样的。

琼心想,到今年十二月,罗德尼和我就结婚满二十五年了,我们的银婚纪念日。她心想,要是他写这样一封信给我的话,该有多好啊!

她在脑中炮制了这封信。

最亲爱的琼:

我觉得必须写下我欠你的一切,以及你对我的意义。我肯定你绝对想象不到,你的爱是我最大的福气……

琼中断了写这想象中的信,心里想着,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很不真实。很难想象罗德尼会写这样一封信,不管他有多爱她……不管他有多爱她……

为什么这么挑衅地重复这句话呢?为什么感到一阵古怪的轻微寒战呢?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想些什么?

对了!琼突然一惊,回过神来,她本应该做灵修冥想的,结果反倒去想那些世俗之事——想她的父母亲,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了,留下她一人。

一人独处在沙漠里,独自在这令人不快、有如牢房的房间里。

无事可想,只能想自己。

她坐起身来,既然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也没用。

她很讨厌这些天花板很高、有小纱窗的房间,置身其中像被包围住,让你觉得自己好像小昆虫似的。她想要一个空气流通的大客厅,有漂亮缤纷的印花棉布椅面,壁炉火架上燃着熊熊的火,还有人,很多人,你可以去探望他们,而那些人也会上门来看你……

哦,火车必须赶快来到,非得要赶快来。要不一辆汽车,或别的什么……

“我不能待在这里!”琼高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自言自语,她心想,这可是很糟的迹象。)

她喝了些茶,然后出去了。她认为自己不能坐着不动光是想。

她要出去走走,而且不让自己想东想西的。

想,会让人难受。看看住在这地方的人——那个印度人、阿拉伯男孩,还有厨子,她很确定他们是从来不想什么的。

有时我坐着一面想,有时就只是坐着……

这话是谁说的?真是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

她不会去想,只会去走走,不会走得离招待所太远,以防万一,噢,只是以防万一……

画出一个大圈圈,绕呀绕,像只动物般,真丢脸。是的,真丢脸,但没有什么法子。她得要非常、非常小心自己,否则……

否则什么?她不知道。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绝不可以去想罗德尼,绝不可以去想埃夫丽尔,绝不可以去想托尼,绝不可以去想芭芭拉。她绝不可以去想布兰奇,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尤其绝不可以去想血红色的杜鹃花蕾!)绝不可以去想诗词……

她绝不可以去想琼·斯丘达莫尔。可是这是我自己呀!不,不是。是,是的……

要是你没事可做,只能想你自己,结果会发现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事呢?

“我不想要知道。”琼高声说。

她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究竟不想要知道什么?

一场仗,她心想,我正在打一场要输掉的仗。

但是跟谁打?为什么打?

算了,她心想,我不想要知道……

抓紧这点。这是句好话。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跟她走在一起,某个她很熟的人,要是她回头的话……嗯,她回过头去,但并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然而那种“有人在旁边”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让她很害怕。罗德尼、埃夫丽尔、托尼、芭芭拉,没有一个会来帮她,没有一个帮得了她,没有一个会想要帮她。他们没有一个关心她。

她走回招待所去,想躲开这个窥伺她的人,不管那是谁。印度人站在铁丝网门外。琼走近时,有点摇摇晃晃,印度人盯着她看的神情令她恼火。

“什么事?”她说,“怎么了?”

“夫人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说不定夫人是发烧了?”

原来如此!可不是,原来如此!她发烧了。真笨,之前怎么没想到?

她赶快进屋里去,得去量体温,找她的奎宁丸。她有带奎宁丸,不知放在哪里。

她找出了体温计,放到舌头下面。

发烧,当然是因为发烧!前言不搭后语……那种无名的恐惧……忧心悬念、心跳加速。

纯粹是生理上的因素,整件事情都是。

她取出体温计看上面的指数。

华氏九十八点二度[2],比平时体温还低了一点点。

好不容易总算熬到了晚上。此时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了。不是因为太阳,不是因为发烧,一定是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

“只是神经紧张的缘故。”人家说。她也曾经这样说过别人。嗯,下午她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只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真是的!神经紧张真要命!她需要的是医生,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医生,以及一家疗养院,还有一名和善又有效率的护士,不会离开房间。“绝对不能丢下斯丘达莫尔太太一个人。”结果她现在有的却是沙漠中粉刷过的牢房,一个不很聪明的印度人,一个完全白痴的阿拉伯男孩,以及一名厨子。而这厨子过不久就会送上一顿饭,内容只有白饭、罐头鲑鱼、烘焙豆子,还有煮得很老的蛋。

全都不对,琼心想,就我这情况,这样的治疗根本就是不对的……

晚饭过后,她回房间去看她那瓶阿司匹林,只剩下六颗了。她不顾一切全都吃下去,这一来,明天就没有了,但她觉得总得做些什么事才行。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她心想,绝对不再没带适当的安眠药物出门旅行了。

她脱了衣服,满怀忧虑地躺了下来。

但说也奇怪,竟然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那晚,她梦见自己在一所大监狱里,里面有曲折的走廊。她设法要出去,却找不到路,然而,期间她却相当确信自己的确知道出路……

你只需要回想起来就行了,她不断努力告诉自己说,你只要想起来就行了。

到了早上她醒过来时,感到心情还算平静,虽然很累。

“你只要想起来就行了。”她告诉自己说。

她起身穿好衣服去吃了早饭。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事了,只是有点忧心,如此而已。

我想大概很快又会从头开始了,她暗想。好吧,真要这样,我也没办法。

她呆坐在椅上。预计不久就会出去,但眼下还没到时候。

她不再去特别想些什么事,也不再不去想事情。这两者都太累人了。她打算任由自己的思绪飘移。

罗德尼律师事务所的外间办公室,有个贴了白色标签的契约箱,标签上注明“艾弗克斯勋爵房地产,已故”、“威廉斯上校”。一箱箱就像舞台道具般。

彼得·舍斯顿那张脸从书桌后抬起,一脸聪慧热切,多像他母亲啊——不尽然,他的眼神像他父亲,滴溜溜转,老是侧目看人。换了我是罗德尼,我就不会太信任他。她曾这样想过。

奇怪,她竟然会想到这个!

莱斯莉死后,舍斯顿整个崩溃了,在短时间内就酗酒致死。孩子们由亲戚接济。最小的是个女孩,出生六个月就死了。

舍斯顿家的长子约翰步入林业,如今去了缅甸某地方。琼还记得莱斯莉以及她那些手染沙发布面、软垫布套等,要是约翰像他母亲,像她那样渴望看到植物快速生长的话,他现在一定很快乐。听说他发展得很好。

彼得·舍斯顿则跑来找罗德尼,表达了他想到事务所上班的意愿。

“母亲告诉过我,她很肯定您会帮我的,先生。”

很有吸引力、爽快直率的男孩,满脸笑容、积极,总是很急着讨好人——琼一直认为,他是舍斯顿家两个儿子之中比较引人注意的。

罗德尼很高兴地任用了这个男孩。说不定,这对他来说有点补偿作用,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宁愿跑到海外去,远离家人。

说不定,时间久了之后,罗德尼会把彼得当成自己的儿子。彼得常来家里,而且总是很讨琼喜欢。态度随和又迷人,但却不像他父亲那样油腔滑调。

然后有一天罗德尼下班回家,看起来很忧虑又不舒服的样子。她问起来时,罗德尼不耐烦地回答说:“没事。”完全没事。但过了一星期左右,他提及彼得要走了,要去一家飞机制造厂上班。

“噢,罗德尼,你一直都在栽培他,而且我们两个都那么喜欢他!”

“对,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因为他懒惰吗?”

“哦,不,他很有数字头脑,这方面很行。”

“就像他父亲一样?”

“对,就像他父亲一样。可是这个男孩子受新发现所吸引——飞行——诸如此类的事。”

但琼没在听罗德尼说话,她自己说出口的已经引起了某些联想。彼得离开得很突然。

“罗德尼……出了问题,是吧?”

“出问题?这话怎么说?”

“我是说……嗯,就像他父亲一样。他的嘴巴长得像莱斯莉,但那种奇怪的、游移不定的眼神,就跟他父亲以前一样。噢,罗德尼,这是真的吧?是不是?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罗德尼缓缓地说:“只不过出了点小问题。”

“会计方面的?他拿了钱?”

“我不想谈这个,琼,没什么大不了的。”

“像他父亲一样走歪路!遗传很奇怪吧?”

“很奇怪。不过似乎刚好相反。”

“你的意思是说,他也可能会是像莱斯莉?不过话说回来,她并不是个特别有效率的人,对不对?”

罗德尼以冷冷的语气说:“我认为她是很有效率的人,坚持自己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

“可怜的人。”

罗德尼生气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老是可怜她。这让我觉得很烦。”

“可是,罗德尼,你真没同情心,她这辈子真的过得很惨的。”

“我从来都不认为她是这样的。”

“还有她的死……”

“我宁愿你别再提这个了。”

他转身走开了。

琼心想,每个人都怕癌症,避谈这字眼,要是可以的话,他们就用别的称呼:恶性增生、一次重大手术、不治之症、里面长了东西。连罗德尼也不喜欢提到这个。因为,毕竟这很难说——每十二人之中就会有一人死于这病,不是吗?而且往往是最健康的人会得这病,那些人原本都跟这个沾不上边的。

琼还记得那天在市集广场上从兰伯特太太那里听到这消息的情景。

“我亲爱的,你听说了没?可怜的舍斯顿太太!”

“她怎么了?”

“死了!”对方津津有味地说,然后压低了声音。“我相信是里面长东西……没办法开刀……我听说她被疼痛折磨得很惨,但还是勇气十足,一直工作到最后两个星期,直到他们非得给她吗啡止痛为止。我侄媳妇一个半月前见到她时,她看起来病得很厉害,瘦得像竹竿似的,但还是跟往常一样开怀说笑。我猜人就是不肯相信自己永远好不起来了。哎,她这辈子也够惨的,可怜的女人。我敢说这对她是个慈悲的解脱……”

琼赶快回家告诉罗德尼。而罗德尼却平静地说,是的,他已经知道了,他是她的遗嘱执行人,所以他们马上就跟他联络了。

莱斯莉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遗产,所留下的都由孩子均分。遗嘱中最让克雷敏斯特热烈讨论的条文是:要把她的遗体送到克雷敏斯特安葬。“因为,”遗嘱上这样说明,“我在那里的时候很快乐。”

于是莱斯莉就安息在克雷敏斯特的圣玛丽教堂墓园里。

有些人认为这是很奇怪的要求,因为她丈夫就是在克雷敏斯特被判定侵占银行资金罪名的。但有的人却说这相当自然,在所有的问题发生之前,她的确在这地方有过快乐的日子,因此在回顾时很自然地会把这地方当作失乐园。

可怜的莱斯莉。这家人都很悲惨,年轻的彼得在受训后成为实习飞行员,结果却撞机身亡。

罗德尼因此大受打击,表现得很激动,似乎为了彼得的死而自责。

“可是说真的,罗德尼,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莱斯莉叫他来找我,告诉他说我会给他工作,会照顾他的。”

“嗯,你也的确做了,你安排他到事务所上班。”

“我知道。”

“结果他误入歧途,你也没有追究他或什么的。你自己填补了亏空,不是吗?”

“对,是的,这不是重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就是莱斯莉叫他来找我的原因,因为她晓得儿子软弱,遗传了舍斯顿不可信赖的缺点。约翰没问题。她相信我可以照顾彼得,管住他的弱点。这孩子是个奇异的组合,有舍斯顿的欺诈毛病,却又有莱斯莉的勇气。阿马达雷斯写信给我,说他是他们雇用过最好的飞行员,驾起飞机勇猛又技术超群,这是他们形容的字眼。这孩子自告奋勇,你知道,在飞机上试用秘密新设备,这设备有危险性,所以他才会丧生。”

“嗯,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很值得赞扬的,真的很光荣。”

罗德尼冷笑了一下。

“哦,没错,琼。不过换了是你亲生儿子这样丧生的话,你会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这话吗?你会因为托尼死得很光荣而感到满意吗?”

琼瞠目结舌。

“可是彼得又不是我们的儿子。这完全是不同的。”

“我是在想莱斯莉……想着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坐在招待所里,琼在椅子上换了一下坐姿。

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舍斯顿一家就老是不断出现在她的思绪里呢?她还有别的朋友,那些比舍斯顿家任何一个人都对她更具意义的朋友。

她从来都不是很喜欢莱斯莉,只是为她感到难过而已。可怜的莱斯莉,躺在大理石板下。

琼打了个冷战。我发冷,琼心想,我发冷,有人走在我的坟上[3]。

可是她在想的是莱斯莉的坟呀!

这里很冷,她心想,又冷又阴暗。我要到外面的阳光下,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教堂墓园、莱斯莉的坟,还有那朵从罗德尼外套上落下的沉重杜鹃花蕾。

狂风的确摧残了五月的娇嫩花蕾……

<hr/>

[1]此指教育程度不高。因为说英文时不发“h”音者,往往是低下阶层的人。

[2]约等于摄氏三十六点八度。

[3]这是西方人无故打冷战时的迷信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