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没错。甚至不能对一个才结婚的英国妇女说:你怀孕了吗?意思是说,不能在吃午饭时隔着饭桌这样问对方。不行!而是得要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地问。可是要是宝宝已经躺在摇篮里时,就可以说:‘你的宝宝好吗?’”
“嗯,这有点太过探人隐私了,不是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是个匈牙利人,叫做米慈,我问她说,你结婚了——对,已经很多年了。你还没有孩子,为什么?她回答我说她也想不通!五年来,她说,她和丈夫拼命努力——真的喔!他们不知有多努力!她反问,她还能怎么办呢?由于我们是在午餐会上,大家都提出建议。没错,有些建议还挺实际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就会有结果了。”
琼看来不为所动。
然而她心底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冲动,想要对这个友善独特的外国人打开心扉。她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之前经历过的感受。她需要向自己确认这经历的真实性……
她缓缓地说:“这是真的——我经历了一次颇难受的经验。”
“啊,是吗?是什么?跟男人有关吗?”
“不,不,当然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通常都是为了男人——而到最后就变得有点无聊了。”
“我完全是一个人,待在阿布哈米德招待所里,很糟糕的地方,到处是苍蝇和空罐头,一片片的铁蒺藜,招待所里面又暗又阴沉。”
“这是为了降低夏天的炎热,所以必须这样。但我懂你的意思。”
“我没有人可以聊聊,手边的书也很快都看完了。结果就……结果就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
“对,对,可能就会这样的。你告诉我的这个很有意思,请接着说。”
“我开始发现一些事情,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以前从来都不晓得的事,或者说是我已经知道,但是却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得很清楚……”
“噢,可是你解释得来的。这相当容易,我会理解的。”
莎夏表现出的兴趣那么自然,那么不预设立场,琼发现自己竟然抛开自我意识讲了起来。由于莎夏认为谈个人感受以及亲密关系是很自然的事,于是琼也这样认为了。
她讲的时候没那么犹豫了,她描述着自己的不安、恐惧感,以及最后惊慌起来的情形。
“我敢说在你看来可能很荒谬,但我却感到自己完全迷失了,孤独一人,感到上帝已经遗弃了我。”
“对,人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曾有过,很黑暗、很可怕……”
“但那不是黑暗而是亮光,耀眼欲盲的亮光,没遮没掩的,没有阴影。”
“其实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事。对你,可怕的是亮光,因为你已经躲在表面下的阴影中太久了。在我,则是黑暗,看不到我的路,迷失在黑暗中,但那种痛苦是同样的,那是种认知,体认到自己的一无所有,而且和上帝的爱断绝了。”
琼缓缓地说:“然后,事情发生了,就像个奇迹,我看到了一切,我自己——还有以前的我。我所有的愚蠢藉口和可耻都消失了,就像是……就像是重生……”
她急切地望着对方,莎夏低下了头。
“我知道得要做什么。我得回家重新来过,建立新的生活……从头开始……”
一阵沉默。莎夏若有所思地望着琼,她的表情颇让琼困惑,于是她有点脸红地说:“哦,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很戏剧性又牵强……”
莎夏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很多人都经历过,圣保罗也一样,还有其他那些属神的圣人,以及凡人和罪人。这是种转变、是种异象,是灵魂知道了自己的苦楚。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你吃饭或刷牙等等这些事情一样。但我不知道……我还是怀疑……”
“我感到自己很刻薄,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
“是的,是的,你已经懊悔了。”
“我迫不及待要回去——我的意思是,回家。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他。”
“告诉谁?告诉你先生?”
“对,他一直都是那么好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可是他并不快乐,是我害他不快乐的。”
“然而你认为现在比较能让他快乐了?”
“起码我可以向他解释,让他知道我有多抱歉。他可以协助我去……哦,该怎么说呢?”她脑际闪过的词汇是圣餐仪式,“从此开创新生活。”
莎夏郑重地说:“这是属神圣人才做得到的事。”
琼瞪大了眼。“可是我……我不是圣人。”
“你的确不是。这就是我的意思。”莎夏停顿了一下,接着稍微换个语调。“请原谅我这样说。也许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琼看起来有点被搞糊涂了。
莎夏又燃起一支烟,凝视着车窗外猛抽起来。
“我不知道,”琼没把握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当然是因为你想要跟人讲,你想要说出来。脑子里想着它,想要谈它,这很自然。”
“通常我很保守的。”
莎夏看起来很感兴趣。
“而且还像所有英国人一样,对这点很自豪。哦,你们真是很奇妙的民族,但又很让人难以理解。你们会对自己的美德感到很丢脸、不好意思,却又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还加以吹嘘。”
“我认为你有点夸大其词了。”琼有点僵硬地说。
她突然感到自己很英国作风,跟对面这个坐在车厢角落、脸色苍白的异国妇女距离很遥远,一两分钟前,她还对这女人掏心挖肺地说出很个人的经历。
琼以一贯的客套语气说:“你一路都坐东方快车吗?”
“不,我在斯坦堡逗留一晚,然后去维也纳。”她毫不在乎地加了一句:“我很可能会死在那里,但说不定不会。”
“你是说……”琼犹豫着,因为不清楚她的意思,“你有预感吗?”
“啊!不是。”莎夏大笑起来,“不是这么回事!我去那里是要做个手术,大手术,通常成功率不太高。不过维也纳有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要去看的这个医生很高明,是犹太人。我老说打算灭绝掉欧洲所有犹太人是件很蠢的事,他们有很多都是很高明的医生,没错,他们的医术都很高明。”
“喔,老天,”琼说,“我很遗憾。”
“因为我要死了吗?可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人迟早都会死的,何况我也许不会死。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就会进一所我熟悉的女修道院——规矩很严的修会,进去的人是不能说话的,只能一直冥想和祈祷而已。”
琼很难想象莎夏一直保持静默和冥想的样子。
莎夏很郑重地接下去说:“很快就会需要大量祷告了——等到战争爆发时。”
“战争?”琼瞠目以对。
莎夏点点头。
“那还用说,战争当然会爆发。明年,或者后年。”
“说真的,”琼说,“我想你搞错了。”
“不,不会的,我有些朋友消息很灵通,他们告诉我的。大局已定了。”
“可是,在哪里打?跟谁打呢?”
“到处都会打,每个国家都会被牵连进来。我的朋友认为德国会很快战胜,但我——我不这么认为,除非他们能真的很快很快就打赢。你瞧,我认识很多英国人和美国人,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
“真是的,”琼说,“没有人真的想打仗的。”
她的语气充满怀疑。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希特勒的青年团运动?”
琼很热切地说:“可是,我有些朋友去过德国很多次,他们认为纳粹运动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呜啦啦!”莎夏叫起来说,“再过个三年,看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吧。”
随着火车慢慢停下来,她倾身向前。“瞧,我们已经来到西里西亚门[1]了。真美,可不是?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们下了火车,站在那里,透过山脉广阔的山口,俯瞰着下方朦胧的蓝色平原。
这时已近黄昏,空气特别凉爽又寂静。
琼心想:多美啊!
但愿罗德尼此刻能跟她一起欣赏这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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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里西亚门(Cilician Gates),土耳其南部山区通往平原的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