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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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格兰特先生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之一。他们好多年没见了,双方做梦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坡市。格兰特和家人住在另外一家旅馆里,但两家人经常会在午饭后偶遇,一起喝咖啡。

西莉亚认为,格兰特太太是她见过最可爱的人,有一头银发,梳得很漂亮,还有一双很美的深蓝色眼睛,五官轮廓分明,声音清脆。西莉亚马上就创造出个新角色,叫做“玛丽丝女王”。玛丽丝女王的个人特征全都跟格兰特太太一样,而且深受臣民爱戴。她曾三次遭遇行刺,但结果被一个忠心耿耿名叫“科林”的青年救了,她马上封爵给他。女王登基所穿的袍子是翠绿天鹅绒,银冠上镶了钻石。

西莉亚没有让格兰特先生当国王,认为他人虽然很好,但是脸孔太胖又太红,跟她父亲差得远了,她父亲有棕色大胡子,大笑时胡子就往上翘。西莉亚认为自己的父亲正是一个做父亲该有的样子:满肚子好听的笑话,不会像格兰特先生那样,有时让你觉得自己很傻。

格兰特家有个儿子吉姆,是个脸上有雀斑、讨人喜欢的学龄少年,总是脾气很好,面带笑容,有一双很圆的蓝眼睛,以致看起来老像是有种惊讶的表情。他很崇拜自己的母亲。

他和西里尔看待对方,就像两只陌生的狗。吉姆很尊敬西里尔,因为西里尔大两岁,而且上的是公立学校。他们两个都没怎么理西莉亚,那当然,因为西莉亚只不过是个小孩。

大约三星期之后,格兰特一家就回英国了。西莉亚无意中听到格兰特先生对她母亲说:“我看到老友约翰时吓了一大跳,可是他却跟我说,来这里之后,他身体好多了。”

后来西莉亚问母亲:“妈咪,爸爸生病了吗?”

母亲回答时,表情有点古怪:“没有,没有,当然没生病。他现在身体好得很。只不过在英国时潮湿又下雨,让他不太舒服而已。”

西莉亚很高兴父亲并没有生病。她想,倒不是说他会生病,他从来没病倒在床或者打喷嚏、胆病发作什么的。虽然有时候会咳嗽,但那是因为烟抽得太多的关系。西莉亚知道这点,因为父亲是这样告诉她的。

但她搞不懂为什么母亲看来,嗯,表情古怪……

到了五月,他们离开坡市,先往比利牛斯山脚下的阿热莱斯去,然后再去位于山中的科特雷。

在阿杰雷时,西莉亚坠入了情网,对象是开电梯的男孩奥古斯特,不是那个好看的电梯男僮亨利——亨利有时也跟她以及小芭、碧翠丝(她们也都到阿杰雷来了)一起玩些花样——她爱的是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十八岁,高个子,黑发黑眼,肤色灰黄,长相很阴郁。

他对搭他电梯上上下下的乘客一点兴趣也没有,西莉亚一直鼓不起勇气跟他说话。没有人知道她的恋情,连珍妮也不知道。晚上躺在床上时,西莉亚会幻想一些情节,在这些情节中,她拉住了奥古斯特骑的发狂奔马的缰绳,救了他一命;或者她和奥古斯特是仅有的海难生还者,她托着他的头浮出水面,带着他一直游到岸边,救了他一命;有时是奥古斯特在大火中救了她,可是这种情节却不那么令人满意。她最喜欢的高潮是,奥古斯特含泪对她说:“小姐,我欠你一命,要怎么才能报答你?”

那是很短暂又强烈的恋情。一个月后,他们全家去了科特雷,这回西莉亚又爱上了珍妮特·帕特森。

珍妮特十五岁,人很好,讨人喜欢,一头棕发,还有一双和蔼的蓝眼睛。她不算漂亮或者出色,但是对年幼儿童很好,而且不厌其烦地跟他们玩。

对西莉亚而言,人生最大乐趣,就是长大以后可以像她的偶像一样。将来有一天,她也要穿条纹衬衫,戴颈圈和领带,也要梳辫子、戴黑色发箍。她也会有那神秘的东西:身材。珍妮特有身材,很明显从条纹衬衫两边凸出来的身材。西莉亚是个瘦巴巴的小孩(这是她哥哥西里尔说的,每次哥哥想要惹恼她时,就说她像只骨瘦如柴的鸡,她听了总是哭起来,屡试不爽),所以一心想长得很丰满。有一天,总有那辉煌的一天,她会长大,胸前隆起,曲线玲珑。

“妈咪,”有一天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凸出的胸部?”

母亲看看她说:“怎么了?你很迫切想要吗?”

“噢!是的。”西莉亚急切地说。

“等你到了十四五岁,像珍妮特的年纪时。”

“到时我可不可以有一件条纹衬衫?”

“说不定可以,但我不认为这种衬衫很漂亮。”

西莉亚很不以为然地看着母亲。

“我认为这种衬衫很好看。噢!妈咪,你跟我说嘛!说我十五岁的时候可以有一件。”

“你可以有一件,如果到时你还想要的话。”

她当然想要。

她出去看她的偶像,却很懊恼地见到珍妮特正在跟她的法国朋友伊冯娜·巴尔比耶散步。西莉亚很吃伊冯娜的醋,伊冯娜是个很漂亮、非常优雅、很世故的女孩,虽然才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十八岁。她挽着珍妮特的手,正软语轻声地用法语说着话。

“当然啦!我什么都没跟妈妈说。我已经回他话了……”

“亲爱的,你去别的地方,”珍妮特和蔼地说,“伊冯娜跟我正忙着。”

西莉亚伤心地走开了。她真讨厌那个可恶的伊冯娜·巴尔比耶。

唉!两星期之后,珍妮特跟父母离开了科特雷,她的身影很快就从西莉亚心目中淡去,然而欣喜若狂盼着有一天会有“身材”的念头却留在她心中。

科特雷充满乐趣。人就置身在山里,即便如此,看起来也仍然不是西莉亚曾经想象过的山。后来她一辈子都还是不怎么能欣赏山的风景,心底始终有着受骗上当的感觉。科特雷有各种不同的乐趣:早上出去走到一身大汗,到拉赫业去,然后爸妈在那里喝几杯难喝的水;喝完水之后,就买几根拐杖糖,那是不同颜色和味道扭在一起的糖棍。西莉亚通常选凤梨口味的,她母亲则喜欢绿色的那种,是八角口味的。奇怪的是,她父亲却什么口味都不要,自从来到科特雷之后,他像是轻松愉快许多。

“这地方很适合我,米丽娅姆。”他说,“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是脱胎换骨似的。”

他太太回答说:“那我们就尽量在这里待久一点。”

母亲看起来也快活许多,笑的时候多了,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她很少见西莉亚,很放心地把西莉亚交托给珍妮去照顾,而她则全心全意照顾丈夫。

早上出去逛过之后,西莉亚就和珍妮穿过树林走回家,行经上下坡的曲折小路。偶尔西莉亚会从陡坡上像滑雪橇般坐着滑下坡,搞得内裤屁股那里一团糟。这时就会听到珍妮用法语惊呼:“喔,小借,这样做可不乖,你的长内裤。你妈妈会怎么说呢?”

“再玩一次,珍妮,一次就好。”西莉亚也以法语回应着。

“不行,不行,喔,小借。”

午饭过后,珍妮忙着缝纫,西莉亚则跑到外面广场去跟其他小孩会合。有个名叫玛丽·海斯的小女生,是特别指定给她的正当玩伴。“好乖的小孩。”西莉亚的母亲说,“很有规矩又听话。这个小朋友跟西莉亚玩很好。”

西莉亚只有在不得已时才跟玛丽玩,但是,唉,她发现玛丽呆板得要命。玛丽脾气很好又随和,但对西莉亚来说,却是个无趣极了的玩伴。西莉亚喜欢的玩伴是美国小女孩玛格丽特·普里斯特曼,来自西部某州,说起话来拖着长长的口音,让西莉亚这个英国小孩很着迷。她玩的游戏都是西莉亚没见过的。陪着她的保姆是个老得惊人的老妇,戴一顶很大的黑色宽边帽,口头禅是:“喏,你们乖乖待在芬妮身边,听到没有?”

偶尔两个小女孩吵架时,芬妮也会来排解。有一天,她见到两个小孩争执得很厉害,都快要哭了。

“喏,告诉芬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命令说。

“我刚才讲了个故事给西莉亚听,可是她说不是这样的,但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你把故事讲给芬妮听听看。”

“本来是个很好听的故事。讲一个生长在树林里的小女孩,她有点寂寞,因为医生从来不曾用黑色的看诊包带她……”

西莉亚打断她的话。

“才不是这样。玛格丽特说宝宝都是医生在树林里发现,然后送去给那些妈妈的。这不是真的。是天使在晚上把宝宝带来,放在他们的摇篮里的。”

“是医生。”

“是天使。”

“才不是。”

芬妮举起了她的大手。

“你们听我说。”

她们都在听。芬妮思索着怎么对付这个难题,她的黑色小眼睛聪明地咕噜转着。

“你们两个都不用这么激动。玛格丽特讲的是对的,西莉亚也是对的。英国宝宝是靠天使送来的,美国宝宝是靠医生送来的。”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西莉亚和玛格丽特相视而笑,又成为好朋友了。

芬妮喃喃说:“你们乖乖待在芬妮旁边。”然后继续织东西。

“我再回头继续讲那个故事,行吗?”玛格丽特问。

“行,你继续讲。”西莉亚说,“然后我会讲一个关于从桃核里出来的蛋白石仙子的故事给你听。”

玛格丽特继续讲起故事来,过了一下,又被打断了。

“什么是谢子?”

“谢子?怎么,西莉亚,你不知道谢子是什么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下子更难了。听了玛格丽特混乱的解说后,西莉亚只抓到一个重点:谢子就是谢子!从此谢子一直在她心目中跟美洲大陆联想在一起,是种神奇的野兽。

直到她长大之后有一天,突然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玛格丽特说的谢子其实是‘蝎子’。”

然后她感到怅然若失。

在科特雷很早吃晚饭,六点半就开饭了。西莉亚获准可以晚一点睡。吃过饭后,他们都到外面围着小桌子坐,每星期变戏法的人会来表演一、两次。

西莉亚很崇拜那个变戏法的人,她喜欢他的称谓。那是父亲告诉她的,说这人是个“prestidigitateur”(魔术师)。

西莉亚会用很慢的速度重复念出这个字眼的每个音节给自己听。

魔术师是个留了黑色长胡子的高个子,用彩带表演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戏法,可以从嘴巴里突然拉出很多码、很多码的彩带。每次表演要结束前,他会宣布有“一个小小的摸彩”。首先,他会递一个大木盘出来传给大家,每个人都在盘子里放一点捐献。然后就宣布抽中的号码,马上颁奖,有纸扇子、小灯笼、一盆纸花等等。似乎小孩子抽奖的运气特别好,几乎总是小孩赢得奖品。西莉亚一直很渴望抽中那把纸扇子,但从未如愿,倒是有两次抽中了灯笼。

有一天,西莉亚的父亲对她说:“你想不想爬到那家伙上面去?”他指着旅馆后面的山。

“我吗,爸爸?一直上到山顶?”

“对,你可以骑骡子上去。”

“爸爸,骡子是什么?”

爸爸告诉她说,骡子是像驴又像马的动物。西莉亚想到要去探险就觉得很震撼,母亲则像是有点怀疑。“约翰,你确定这样做够安全吗?”她说。

西莉亚的父亲对她的不放心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孩子当然会没事的。

她和父亲,还有西里尔要上山去。西里尔以老气横秋的口吻说:“喔!这小孩也去?她会烦死人的。”虽然他挺喜欢西莉亚,可是西莉亚跟着一起来,却有损他男子汉的尊严。这是趟男人家的探险,妇孺应该留在家里的。

大探险之旅的那天清早西莉亚就准备妥当,站在阳台上等着看骡子来到。几只骡子踏步从拐角出现:真是大动物,像马多过像驴。西莉亚满怀欣喜盼望地跑下楼去。棕色脸孔、戴着法国贝雷帽的矮小男人正在和她父亲说着话,他在说“小姑娘小姐”会很平安的,因为他会亲自照顾她骑骡子。父亲和西里尔骑上了骡子,然后这个向导抱起西莉亚,一下子放到了鞍上。骑在上面感觉好高啊!但是非常、非常刺激。

他们出发了。西莉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对他们挥手,目送他们离去。西莉亚自豪得感到激动,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向导跑到她身边,跟她聊天,但她只听懂一点他说的话,因为这人有浓厚的西班牙口音。

那是趟很奇妙的骑骡之旅,他们走在曲折小路上,路愈来愈陡峭。这时他们来到了山侧,一边是岩壁,另一边就是深渊。到了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时,西莉亚的骡子就会若有所思地在悬崖边停下来,懒懒地踢着一只脚。它也喜欢走在最边上。西莉亚认为它是匹很好的马。骡子的名字好像叫做“八角”,西莉亚觉得一匹马取这名字很奇怪。

中午,他们抵达了山顶。那里有栋简陋小屋,门前有张桌子,他们围桌坐了下来,不久,在那里的女人就端出他们的午餐,餐点很好吃,有煎蛋卷、鳟鱼,还有奶油乳酪和面包。那里有只很大的鬈毛狗,西莉亚跟它玩了起来。

“它算是只英国狗,”那女人用法语说,“它叫米洛。”

米洛很友善,随便西莉亚想怎么跟它玩都可以。

不久,西莉亚的父亲看看表说,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他把向导叫来。

向导满脸笑容过来了,手里有样东西。

“看我刚刚抓到了什么。”他说。

那是只漂亮的大蝴蝶。

“这是给小姐的。”他用法语说。

然后在西莉亚还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之前,这人已经用很灵巧快速的手法拿出了大头针,把蝴蝶固定在西莉亚的草帽上。

“这下子小姐可时髦了。”他一面以法语说着,一面倒退以便欣赏他的手工。

然后骡子都被带过来了,大家骑上骡子,开始下山。

西莉亚痛苦万分,她可以感觉到蝴蝶翅膀拍打着她的帽子。蝴蝶还活着……活着,钉在大头针上!她感到很恶心又很痛苦,眼眶涌出了大颗泪珠,滑落到脸颊上。

最后,她父亲留意到了。

“小乖乖,怎么啦?”

西莉亚摇头,呜咽起来。

“你哪里痛吗?还是你很累?你头痛吗?”

西莉亚对每个问题只是摇头,愈摇愈用力。

“她怕马。”西里尔说。

“才不是。”西莉亚说。

“那你哭什么呢?”

“小姐累了吧。”向导用法语猜测说。

西莉亚的眼泪愈流愈快,大家都看着她、询问她,可是她怎么能说出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会很伤那个向导的感情啊!那人是一番好意,特地为她捉了那只蝴蝶,而且很得意自己想出这个主意,把蝴蝶钉在她的帽子上,她怎能大声说自己不喜欢呢?可是这下子大家永远都不会明白了!风吹得蝴蝶翅膀拍打得更厉害,西莉亚情不自禁哭着。她觉得自己的苦楚是空前绝后的。

“我们最好尽快赶路。”她父亲说。他一脸苦恼。“赶快带她回家去找妈妈。妈妈说得没错,对这孩子来说,这趟旅行太吃不消了。”

西莉亚很想大叫说:“没有吃不消,没有吃不消,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晓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问她:“要不然究竟是为什么?”她只能木然地摇头。

她一路哭下山,心里的痛苦愈来愈加深,被抱下骡子时还在哭,她父亲抱她上楼到客厅里,母亲正坐在那里等他们。“你说得对,米丽娅姆。”她父亲说,“对这孩子来说,出去玩这趟太累了。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痛还是累过头了。”

“才没有。”西莉亚说。

“那究竟为了什么?”父亲追问。

西莉亚默默直视着母亲,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永远都不能说出来,只能把这个痛苦原因永远埋藏在心底。她很想说出来,噢!她不知有多想说出来,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到。某种费解的压抑感笼罩住她,封住了她的嘴。但愿妈妈知道就好了,妈妈会明白的,但她却不能告诉妈妈。大家都看着她,等她说话。她胸口油然生起一阵可怕的痛苦,默然又饱受折腾地凝视着母亲。“帮帮我,”那眼神说,“噢!拜托帮帮我。”

米丽娅姆迎着她的眼神看着。

“我相信她是不喜欢帽子上有那只蝴蝶。”她说,“谁钉上去的?”

噢!真是如释重负,那种美妙、令人心痛的解脱感。

“哪有这种事……”她父亲刚开口,西莉亚就打断了他的话,像决堤流水般滔滔地说个不停。

“我讨厌这样,讨厌这样,”她大叫说,“它扑着翅膀,还活着,它在受苦。”

“那你干嘛不说出来呢?你这个傻丫头。”西里尔说。

西莉亚的母亲回答说:“我料想她是不想伤那个向导的感情吧。”

“噢!妈!”西莉亚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两个字道尽了一切。她的如释重负、她的感激,以及油然而生的爱。

她母亲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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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实是法文“Table d&#39;hote”,也就是“旅馆的订餐”,但西莉亚此时还不懂法文,因此听在耳中成为她不解的Tabbled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