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走了六个月之后,妈妈告诉西莉亚一个很令人兴奋的消息:他们要出国了,去法国。
“我也去吗?”
“对,亲爱的,你也去。”
“西里尔也去?”
“对。”
“苏珊和龙斯呢?”
“她们不去。只有爸爸、我还有西里尔和你去。爸爸身体不好,医生要他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冬。”
“法国暖和吗?”
“法国南部很暖和。”
“那里是怎么样的?”
“嗯,那里有很多山,山顶上有雪。”
“为什么山顶上有雪?”
“因为那些山很高。”
“有多高?”
然后她母亲很努力解释山有多高,可是西莉亚还是很难想象。
她知道伍德伯里的碧肯丘,走到顶上要花半小时,可是那根本算不上是座山。
一切都令人兴奋无比,尤其是旅行包。她有自己的旅行包,是深绿色皮制的,里面有瓶瓶罐罐,还有放牙刷、梳子以及衣服刷的地方,也有个小小的旅行时钟,甚至有小小的旅行用墨水瓶!
西莉亚觉得这真是她前所未有、最可爱的财物了。
旅途很新鲜刺激,首先,他们要横渡英伦海峡。母亲去躺了下来,西莉亚则和父亲留在甲板上,这下子让她感到自己像个大人一样重要。
等到真的见到法国时,她却有点失望,这儿看起来就跟其他地方一样。不过穿蓝制服的脚夫说着法文,挺令人耳目一新的,他们搭的火车也高得可笑。要在火车上过夜睡觉,在西莉亚看来又是很刺激的事。
她和母亲共用一个包厢,父亲和西里尔共用隔壁的另一个包厢。
不用说,西里尔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十六岁了,所以特别重视面子,绝不肯表现出对任何事情兴奋的神态,提问时也好像懒得问似的,即便如此,此时的他也难掩对法国引起的热衷与好奇。
西莉亚跟母亲说:“妈妈,真的会有山吗?”
“对,亲爱的。”
“非常、非常、非常高?”
“对。”
“比伍德伯里的碧肯丘还要高?”
“高很多很多,高到山顶上有积雪。”
西莉亚闭上眼试着想象。高山,很大的山往上升、升、升,升高到可能看不到山顶。西莉亚的脖子往后仰、再后仰,因为正在想象自己往上看着陡峭高山的情景。
“怎么啦,宝贝,脖子扭着了吗?”
西莉亚刻意摇摇头。“我是在想大山的样子。”她说。
“傻丫头。”西里尔以幽默口吻说她。
不久,就到了兴奋上床的时候了。等到早上醒来时,他们应该就到了法国南部。
第二天早上十点,他们到了法国南部的坡市。领取行李时麻烦了好一阵子,因为有弧形盖子的大行李箱就起码有十三件,再加上很多口皮箱。
不过,最后总算出了火车站,坐上了车往旅馆驶去。西莉亚从车窗口眺望各个方向。
“妈妈,山在哪里?”
“在那边,宝贝,你看到那雪山顶的轮廓了吗?”
就是那些!天边呈现出曲折的白色轮廓,好像用纸剪出来般,很低矮的天际线。那些高耸入云霄的山,深深印在西莉亚脑海中的高山,在哪里?
“噢!”西莉亚说。
一阵失望的痛楚袭上她心头。这些山,真是的!
◆
等到她对山的失望情绪过去之后,西莉亚倒是非常享受在坡市的生活。吃饭就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不知是什么奇怪原因,旅馆里的餐叫做“Tabbledote[1]”,坐在长饭桌前,桌上有各种奇怪又新奇的菜。旅馆里住了另外两个小孩,是一对双胞胎姊妹,比西莉亚大一岁。她和这对姊妹小芭和碧翠丝一起到处跑,西莉亚循规蹈矩活到八岁,生平第一次发现调皮捣蛋的乐趣。三个小孩会在阳台上吃橙子,身穿红蓝制服的军人经过楼下时,她们就把籽往下扔到军人身上。等到军人生气抬头望时,三个小孩已经缩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她们还在桌上摆设好的盘子里放上一小堆、一小堆盐和胡椒粉,惹得那个年老的服务员维克多很生气。她们躲在楼梯底下的一个凹处,住客下楼吃饭时,就用一根长长的孔雀羽毛搔对方的腿。终于有一天,这些壮举成为最后一次,因为她们让负责打扫楼上房间那位很凶的女仆气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话说她们紧跟着女仆,跑进了放拖把、水桶和刷子的小储藏室里,女仆对她们发脾气,骂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法文)就冲出去,把门一甩,锁上门,三个小孩就被关在里面了。
“她收拾了我们。”小芭悻悻地说。
“不晓得要过多久,她才来放我们出去?”
她们沉着脸面面相觑,小芭眼中闪现出反叛目光。
“我受不了让她爬到我们头上,得要想想办法才行。”
小芭永远是带头的人,她的视线落到储藏室内唯一窗户的隙缝上。
“不知道能不能从那里挤出去。我们都不很胖。西莉亚,你看看外面有什么。”
西莉亚报告说有一道排水沟。
“大到可以走在上面。”她说。
“好,我们就给苏珊点颜色看看,等我们蹦到她眼前时,她不吓昏才怪!”
她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打开了窗户,然后一个个从窗户里挤出来。排水沟在屋檐上,大约一英尺宽,有大约两英寸高的护缘,在这之下就是陡峭的五层楼高。
住在三十三号房的比利时女士命人送了张很客气的字条给五十四号房的英国太太:夫人可察觉到她家的小女孩以及欧文家的两个小女生正走在五楼的屋檐上呢?
接下来的慌张混乱对西莉亚而言相当不寻常,而且也很不公平,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不可以走在屋檐上啊!
“你可能会掉下去摔死的。”
“噢!不会的,妈咪,那里空间很大,两脚放在一起都行。”
这宗事件成为大人莫名其妙、瞎紧张的事件之一。
◆
当然,西莉亚得要学法文。有个法国青年每天来教西里尔。至于西莉亚,则找了位小姐每天带她去散步,跟她说法文。这位小姐其实是英国人,是英文书店老板的女儿,但她生长在坡市,法文说得跟英文一样流利。
利德贝特小姐很年轻,非常优雅,英文说得矫揉造作又抑扬顿挫,她刻意迁就,说得很慢。
“你瞧,西莉亚,这是烘焙面包的店,一家boulangerie。”
“是,利德贝特小姐。”
“你看,西莉亚,那是一只正在过马路的小狗。Un chien qui traverse la rue. Qu'est-ce qu'il fait?这是说,它在做什么?”
利德贝特小姐对最后想要教的这句不太喜欢。狗是种粗俗的动物,免不了做些让最优雅的小姐们脸红的事。这只狗马路过了一半就停下来,开始做起其他事情来。
“我不知道怎么用法文说它正在做的事情。”西莉亚说。
“亲爱的,看着别的地方。”利德贝特小姐说,“那不是很好的事。我们前面有座教堂。Voilà une église。”
这些散步都又长又沉闷,而且很单调。
过了两星期,西莉亚的母亲辞退了利德贝特小姐。
“让人受不了的小姐。”她对丈夫说,“她能让全世界最令人兴奋的事都看起来很沉闷。”
西莉亚的父亲也认为这样,还说除非是跟法国女人学,否则女儿永远学不成法文。西莉亚不怎么喜欢这个想法,私下里她对所有外国人都不信任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只是去散步的话……母亲说肯定她会很喜欢莫乌拉小姐的。西莉亚觉得这个姓氏非常可笑。
莫乌拉小姐长得又高又大,永远穿着附有很多小斗篷或披肩的衣裳,往往扫到桌上的东西而打翻。
西莉亚认为保姆一定会说莫乌拉小姐“横冲直撞”的。
莫乌拉小姐很健谈,对人很亲热。
“Oh, la chère mignonne!(喔,亲爱的小可爱!)”莫乌拉小姐大声说,“la chère petite mignonne.(亲爱的小可爱。)”她在西莉亚面前跪下来,冲着她的脸很亲热地笑着。西莉亚保持很英国人的作风,对此没什么反应,而且很不喜欢这样,因为这让她感到很窘。
“Nous allons nous amuser. Ah, comme nous allons nous amuser!(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啊!会玩得有多开心啊!)”
然后又是散步。莫乌拉小姐讲个不停,西莉亚客气地忍受着那滔滔不绝又听不懂的话。莫乌拉小姐人很好,她愈好,西莉亚就愈不喜欢她。
十天后,西莉亚感冒了,有点发烧。
“我想你今天最好不要出去了。”母亲说,“莫乌拉小姐可以来这里陪你。”
“不要,”西莉亚马上嚷着说,“不要,叫她走,叫她走。”
母亲很留神地看着她。那是西莉亚很熟悉的眼神:古怪、炯炯有神、探寻的眼神。然后母亲平静地说:“好吧!亲爱的,我会叫她走的。”
“连门都不要让她进来。”西莉亚恳求说。
可是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莫乌拉小姐一身披肩斗篷地走了进来。
西莉亚的母亲用法文跟她说了一阵子,莫乌拉小姐不时发出遗憾和同情的惊呼。
“啊!可怜的小可爱。”西莉亚的母亲说完之后,莫乌拉小姐用法语大声说着,一屁股坐在西莉亚面前。“好可怜、可怜的小可爱。”
西莉亚求救地看着母亲,做出各种脸色,“叫她走,”那脸色在说,“叫她走。”
幸好就在这时,莫乌拉小姐身上众多披肩斗篷之一把桌上一瓶花扫倒了,于是她整个注意力转移到了道歉上。
等到她终于走出了房间,西莉亚的母亲温柔地说:“宝贝,你不用做出那些脸色。莫乌拉小姐只不过是一番好意,你这样会伤她感情的。”
西莉亚惊讶地看着母亲。
“可是,妈咪,”她说,“那是‘英国’脸色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笑得这么厉害。
那天晚上,米丽娅姆对丈夫说:“这个女人也不行,西莉亚不喜欢她。我想……”
“怎么样?”
“没什么,”米丽娅姆说,“我在想今天在裁缝师那里见到的一个女孩。”
后来她去试衣时,跟那个女孩谈了。女孩只是个学徒,工作是拿着大头针在一旁待命。她大约十九岁,黑发整齐地盘成发髻,有个短而扁的鼻子与红润和善的脸孔。
当那位英国太太跟她讲话,问她是否愿意到英国去时,珍妮非常吃惊。她说,那要看妈妈怎么想。米丽娅姆向她要了她母亲的地址。珍妮的父母经营一家小咖啡馆,整齐又干净。博热太太惊讶万分地听着英国太太的提议:去当这位太太的女仆并照顾一个小女孩?珍妮没有什么经验,她其实挺笨拙的。她姐姐贝尔特——可是英国太太要的是珍妮。博热太太把博热先生叫进来商量,他说他们夫妇不能挡了珍妮的前途,而且工资优厚,比珍妮在裁缝那里做事高多了。
三天后,珍妮很紧张又欢欣地来上工了。她挺怕那个要照顾的英国小女孩,因为她一点英文都不会,只学了一句,满怀希望地说了出来:“早安,小借。”
唉!珍妮的口音这么奇怪,以至于西莉亚根本没听懂。在默默无言中,珍妮照顾西莉亚梳洗,两人就像两只陌生的狗一样看着对方。珍妮把西莉亚的鬈发绕在自己手指上,为她梳头,西莉亚一直瞪眼看着她。
“妈咪,”吃早饭时,西莉亚说,“珍妮一点英文都不会说吗?”
“不会。”
“多奇怪。”
“你喜欢珍妮吗?”
“她的脸长得很滑稽。”西莉亚说。想了一下,又说:“叫她帮我梳头时再用力一点。”
三个星期过后,西莉亚和珍妮已经可以明白彼此的意思了。四个星期后,她们散步时见到一群乳牛。
“老天!”珍妮用法语大叫,“母牛!母牛!妈呀!妈呀!”
然后死命抓住西莉亚的手,往路堤上冲去。
“怎么啦?”西莉亚说。
“我最怕牛了。”珍妮以法语答着。
西莉亚很好心地看着她。
“要是我们再碰到牛,”她说,“你就躲到我后面去。”
从那之后,她们就成了好友。西莉亚发现珍妮是个懂得逗人开心的同伴,会帮人家送给西莉亚的小玩偶打扮,接着持续不断的对话就接踵而来。珍妮轮流扮演贴身女仆(很莽撞的那种)、妈妈、爸爸(很军人作风而且老是捻着胡子),还有三个顽皮儿女。有一次,她还变出了个神父角色,聆听上述那些角色的告解,然后要他们做很可怕的忏悔。西莉亚着迷得很,总是要求珍妮再演一次。
“不行,不行,小借,我这样做很不好的。”珍妮用法语推辞着。
“为什么?”西莉亚用法语问道。
珍妮解释说:“我拿神父来取笑,这是罪过。”
“噢!珍妮,你可不可以再演一次?那真的很好笑。”
心软的珍妮于是把她不朽的灵魂豁了出去,又演了一次,而且更有趣。
西莉亚对珍妮的家人知道得很清楚。知道贝尔特很严肃,路易很乖,爱德华很追求灵性,还有小妹妹丽丝才刚领过第一次圣餐,以及她家的猫可以缩在咖啡馆的玻璃杯之间,却一个杯子也没打破过。
至于西莉亚,则告诉了珍妮关于小金和龙斯以及苏珊的事,家中的花园,以及等珍妮去英国之后,她们会一起做的所有事情。珍妮从没看过海,想到要从法国乘船到英国,她就很害怕。
“我料想,”珍妮用法语说,“到时我一定害怕死了。我们先别谈这个了,跟我讲讲那只小鸟吧!”
◆
有一天,西莉亚跟父亲散步时,突然从旅馆门外的露天座上传来了喊他们的声音。
“约翰!我敢说这是老友约翰!”
“伯纳德!”
一个快活的大块头男人跳起来,热情地拉住了她父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