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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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莉亚在巴黎待了一年,过得很开心。她喜欢那些女同学,虽然对她来说没有一个显得很真实。梅茜本可能变得真实的,可惜西莉亚入学后的那个复活节,梅茜就离开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是个高大的胖女孩贝茜·韦斯特,住在隔壁房间。贝茜很爱说话,西莉亚则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两人都很爱吃苹果。贝茜边吃苹果,边讲很长的故事,都是些她恶作剧和冒险的故事,故事的结局都是“然后我就豁出去了”。

“我喜欢你,西莉亚,”有一天她说,“你很懂事。”

“懂事?”

“你不会老是关注男生和某些事。像玛贝尔和帕梅拉那种人就让我受不了,每次我上小提琴课,她们就嘻笑又暗笑,认为我对老弗朗斯有意思或他对我有意思。我称这种是平常小事。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喜欢跟男生打情骂俏,却不做这种跟音乐老师有关、让人偷笑的白痴勾当。”

西莉亚此时已经过了暗恋伦敦主教的时期,但自从看了杰拉尔德·杜·莫里耶[1]演出的《别名吉米·瓦伦丁》之后,就对他意乱情迷。不过她绝口不提这秘密热恋。

另一个她也喜欢的女生,则是贝茜提到时通常称之为“傻蛋”的女孩。

西比尔·斯温顿十九岁,是个高大的女孩,有美丽的棕眼,浓密的栗色秀发。她非常和蔼可亲,也非常笨,什么事情都得要跟她解释两遍才行。钢琴课是她最沉重的十字架,因为她很不会读乐谱,弹错音符时自己也听不出来。西莉亚会很耐心地坐在她身旁一个小时,不停地说:“不对,西比尔,这是升半音——你的左手弹错了。现在是D音符。噢!西比尔,你听不出来吗?”但是西比尔就是听不出来。她家人都很急着要她像别的女同学一样学会“弹钢琴”,西比尔也尽了全力,但音乐课就是场噩梦,连带着也成了老师的噩梦。教音乐的两位老师之中,有一位是勒布伦夫人,是个小老太太,一头白发,双手如爪。你弹钢琴的时候,她坐得很靠近你,于是你的右臂就有点受到阻碍。她很注重视谱训练,经常拿出大本的双人合奏乐谱,你跟她轮流互换弹奏部分,你弹高音部分她就弹低音部分,或者对调。勒布伦夫人弹高音部分时,事情会进展得很顺利,因为她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演奏中,以致要过了一会儿之后才会发现弹低音伴奏的学生弹得快过她或慢过她。然后就会听到一声大叫:“Mais u'q est-ce que vous jouez là, ma petite? C'est affreux —— c'est tout ce qu'il y a de plus affreux!”(你这会儿在弹什么,丫头?真可怕,简直是太可怕了!)

然而,西莉亚还是喜欢上她的课。转到克西特先生门下之后,她就更喜欢上音乐课了。克西特先生只收表现有天分的女生,他很高兴收西莉亚这个学生,抓住她的手很无情地把她手指用力扳开,一面大声说:“看到这伸展度没有?这是双钢琴家的手。西莉亚小姐,你天生就蒙上天垂爱。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你怎么发挥上天的厚爱。”克西特先生的钢琴弹得优美极了,据他告诉西莉亚说,每年他都在伦敦举行两次演奏会。他最爱的音乐大师是肖邦、贝多芬还有勃拉姆斯。通常他都让西莉亚自己挑选要学什么曲子。他如此热心地启发她,因此西莉亚很心甘情愿遵照规定每天练琴六小时。对她来说,练琴一点都不是苦事,她爱钢琴,钢琴一直是她的朋友。

至于唱歌,则是跟巴雷先生上课,他以前是唱歌剧的。西莉亚有又高又清脆的女高音嗓子。

“你的高音非常之好,”巴雷先生说,“唱得再好也没有了,那是voix de tête(头部发声)。至于低音部分,也就是胸部发声,就太弱了,但却不差。反倒是médium(中音)一定要再改进。这中音部分,小姐,是来自于口腔顶。”

他拿出了一副软尺。

“我们现在来测测看肺活量。吸气……憋住气,先憋住,然后一口呼出来。好极了、好极了,你有歌唱家的肺活量。”

他递给西莉亚一枝铅笔。

“咬住,这样咬,放在嘴角咬住,唱歌的时候不要让它掉下来。你可以发出每个字的音,又能保持不让铅笔掉下来。别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致上来说,巴雷先生对她很是满意。

“可是你的法文,我就搞不懂了,通常应该是有英国口音的法文才对啊!这种口音真让我受够了……Mon Dieu(我的天)!没人知道!可是你的——我可以发誓,你是法国南部口音。你是在哪儿学的法文?”

西莉亚告诉了他。

“喔,所以你家女佣是法国南部人?这就说得通了。嗯,好吧,我们很快就可以纠正过来。”

西莉亚苦练唱歌。大致上,她很讨他喜欢,但偶尔他也会抱怨西莉亚长了一张英国人脸孔。

“你就像其他英国人一样,以为唱歌就是尽量把嘴巴张大,让声音发出来,其实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还有肌肉,脸部的肌肉、嘴部周围的肌肉。你可不是唱诗班的小男生,你是在唱《卡门》里的‘爱情像只无法驯服的小鸟’,顺便一提,你把我带到错误音符去了,唱成了女高音[2]。一首歌剧的歌曲永远得要按照原定的音符来唱,除此以外,都是对作曲家的大不敬,很可厌的。要记住这点。我特地要你练唱一首女中音的歌曲。喏,现在你是卡门,嘴角衔着一枝玫瑰花,不是铅笔,你在唱一首歌,存心勾引那个年轻人。你的脸、你的脸孔,别让它木无表情。”

课上完时,西莉亚含着眼泪。巴雷很和蔼。

“好啦,好啦,这不是你唱的歌,不适合,我看得出这不是你适合唱的歌。你应该唱古诺[3]的“耶路撒冷”,《席德》[4]里的‘哈利路亚’,以后我们再回头唱卡门。”

音乐占据了女孩们大部分时间。每天早上有一个钟头的法文课,就这么多了。西莉亚的法文说得比其他女生都流利也地道得多,但是上法文课却永远丢脸到家。听写时,别的女生不过犯两三个错处,最多五个,她却有二十五或三十个,尽管阅读过无数法文书,对于拼音她却毫无概念。此外,她也写得比其他人慢得多。听写对她来说是个噩梦。

校长会说:“可是这不可能啊!不可能!你居然会错这么多,西莉亚!你连过去分词都不懂吗?”

老天,这就是西莉亚不懂的。

每星期她和西比尔上两次绘画课。她很舍不得把练钢琴的时间拿去上绘画课,她讨厌素描,更讨厌油画。那时两个女生正在学画花。

噢,一束惨兮兮的紫罗兰插在一杯水中!

“阴影,西莉亚,先画阴影。”

但是西莉亚看不到阴影,最多只希望能偷偷摸摸看西比尔怎么画,然后尽量照抄。

“你好像看得出这些可恶的阴影在哪里,西比尔。我却看不出来,永远也看不出来。我只看得到一团漂亮的紫色。”

西比尔并非特别有天分,不过上绘画课时,西莉亚无疑却是“那个傻蛋”。

在她心底其实是颇厌恶这抄袭——把花朵的秘密挖出来,描在纸上再抹上颜色。紫罗兰应该是留在花园里生长的,或者插在玻璃杯里低垂着。这种从某物中制造出另一物,实在不合她性情。

“我真不懂干嘛要画东西,”有一天她对西比尔说,“这些东西已经在那里了。”

“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为什么要去制造出像其他东西的东西呢?真是浪费功夫。要是人可以画出不存在的花、想象中的花,那这么花功夫还值得。”

“你是说,从脑子里想象出花朵来?”

“对,但就算这样,仍然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说,那还是花,你并不是产生出一朵花来,你只是在纸上产生了一样东西。”

“可是,西莉亚,图画,真正的图画,艺术……是很美的。”

“对,当然,起码……”她停下来,“它们是吗?”

“西莉亚!”西比尔对这种异端想法骇然惊呼。

昨天学校不是才带她们去卢浮宫参观过古老名作吗?

西莉亚觉得自己太离经叛道了。每个人谈到艺术时,都那么肃然起敬。

“看来我是喝了太多巧克力,”她说,“所以才认为那些画很闷,书里的圣人看来全是一个样儿。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补了一句说:“那些画很棒,真的。”

可是她讲话的语气听来有点不服气。

“你一定是很喜欢艺术的,西莉亚,你那么喜欢音乐。”

“音乐不一样,音乐就是它自己,不是抄来的。你拿一样乐器,譬如小提琴、钢琴或大提琴,然后弹奏出声音,所有美妙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你直接进入它,而不是透过另外一样东西,它就是它自己。”

“嗯,”西比尔说,“我觉得音乐就是一堆很可恶的噪音而已。而且对我来说,常常弹错的音符比正确的音符好听。”

西莉亚绝望地凝视着她的朋友。“你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噢,从你今天早上画那些紫罗兰的方式来看,也没有人会认为你看得到。”

西莉亚猛然停下脚步,结果挡了陪伴她们的小女佣去路,小女佣唠叨个不停。

“你知道吗?西比尔,”西莉亚说,“我认为你说得对。我想我是真的视而不见——没有看到它们。所以我拼字才那么差,而且也因此不是真的知道每种东西的样子。”

“你走路总是直直踩过地面上的积水。”西比尔说。西莉亚检讨着。

“我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真的没什么,除了拼字,我想。我是说,某样东西给你的感觉才是重要的,而不是东西的形状,以及它是用什么做成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嗯,就拿一朵玫瑰花来说吧。”西莉亚对着她们刚好经过的卖花小贩点头。“有多少片花瓣、花瓣形状是怎样的,有什么关系呢?而是,哦,整朵花才重要,柔美的触感和香气才是关键。”

“不知道玫瑰花的形状,就没办法画它。”

“西比尔,你这个大傻瓜,我不是说了我不要画吗?我不喜欢纸上的玫瑰花,我喜欢真正的玫瑰花。”

她在卖花妇面前停下脚步,花了几毛钱买了一把垂头丧气的深红色玫瑰花。

“你闻闻,”她把花伸到西比尔鼻子前,“喏,这花没给你一种美妙的痛苦感觉吗?”

“你又吃太多苹果了。”

“才没有。噢,西比尔,别执著于字面意思。这香气可不美妙无比吗?”

“对,可是没给我痛苦感觉。我搞不懂干嘛有人要这种痛苦感觉。”

“以前我妈和我曾经试着自修植物学,”西莉亚说,“但我们后来把书本丢开了,我很讨厌它。认识各种花朵,加以分类,什么雄蕊雌蕊的,真讨厌,简直就像把这些令人爱怜的花的衣服剥掉似的,我觉得这样很恶心。简直……简直就是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