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玩得很开心,这是真的,但她也因为自幼就生性羞怯,因此在社交上障碍重重,为此痛苦不堪。羞怯使得她有口难言,不知所措,结果玩得开心时也无法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西莉亚很少想到自己的外貌,她理所当然认为自己长得漂亮(她也的确漂亮):身材高而苗条,举止优雅,浅金色秀发,像北欧人那种细致的金色。她的肤色细嫩,不过一紧张就脸色发白。当年“化妆”是不光彩的事,米丽娅姆每晚只在女儿脸颊上擦一点点胭脂。她要女儿看起来是最美的。
西莉亚对自己的外貌并不操心,让她有压力的反倒是她自觉很蠢。她并不聪明,人不聪明是很糟糕的事。她跟人跳舞时,总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有以庄严态度跳着,而且舞步颇沉重。
米丽娅姆不停催女儿开口说话。
“说点什么吧,亲爱的。随便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傻话都可以。对男人来说,要跟一个只会说‘是’和‘不是’的小姐交谈,是很吃力的事。别犯这种错误。”
再没有人比西莉亚的母亲更了解她的困难了,因为她母亲一辈子就是饱受羞怯之苦。
没有人了解西莉亚有多怕羞,大家都以为她很傲慢自负。没有人晓得这个漂亮姑娘有多心虚,为了自己在社交上的弱点而憾恨不已。
由于她长得漂亮,因此玩得很开心。还有,她的舞也跳得很好。到了冬末,她已经参加过五十六次舞会,也终于培养出了一些浅谈的能力。现在她比较有点社交经验了,对自己稍微有些把握,到最后也开始能够乐在其中,不再受经常不断的羞怯所折磨。
日子过得宛如一片云烟,一片由跳舞和金黄光线、马球与网球、小伙子交织成的云烟。那些小伙子握着她的手,跟她调情,问可否亲吻她,对她的冷漠高傲感到困惑。对西莉亚而言,只有一个人是真实的,就是那个古铜肤色的苏格兰部队上校,他很少跳舞,更向来懒得跟年轻小姐说话。
她也喜欢开朗活泼的矮小红发上尉盖尔,他每天晚上总是请她跳三支舞(“三”是邀同一个人跳舞所允许的极限)。他老是取笑说,西莉亚不用人教她跳舞,却需要人教她谈话。
然而在回家路上,当米丽娅姆说:“你知道盖尔上尉想要娶你吗?”时,西莉亚还是吃了一惊。
“我?”西莉亚非常惊讶。
“对。他跟我谈了这事。他想知道我是否认为他有机会。”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问我?”西莉亚对此感到有点不满。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他是觉得很难对你说吧。”米丽娅姆微笑说,“但你并不想嫁给他,是吧,西莉亚?”
“哦,不想……可是我认为好歹也应该问问我。”
这是第一宗向西莉亚提出的求婚。她认为这次求婚不太令人满意。
反正也没关系。她谁都不想嫁,只除了蒙克里夫上校,可是他永远不会向她求婚。她会一辈子做个老小姐,偷偷爱着他。
唉!这个黑发、古铜肤色的蒙克里夫上校,六个月之后,也步上了奥古斯特、西比尔、伦敦主教和杰拉尔德·杜·莫里耶的后尘,全都被抛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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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过程中的生活并不容易。虽然很兴奋刺激,但也很累人。你似乎永远不是为这事就是为那事而苦恼:为你的发型,或为自己没有身材,要不然就为口舌笨拙,而人们,尤其是男人,又让你感到很不自在。
西莉亚一辈子忘不了去乡村别墅作客的事。坐在火车上时的紧张情绪,让她脖子上都起了浅红疙瘩。她是否举止表现妥当?是否能做到跟人交谈(这老是她的噩梦)?她能否把鬈发全部梳到脑后盘好?通常最后的几绺鬈发都是由米丽娅姆帮她梳上去的。人家会不会认为她笨?她是否带了合适的衣服?
再也没有人比主人家夫妇更和蔼可亲的了。西莉亚跟他们在一起时不再害羞。
住进这么大的卧房,还有个女佣帮忙打开行李挂好衣服,并进来帮她扣背纽,真是感觉气派。
她穿上新的粉红纱裙下楼吃晚饭,害羞得要命。饭厅里有很多人,真恐怖。男主人很客气,跟她讲话,调侃她,称她为“粉红佳人”,说她老是穿粉红色连衣裙。
晚餐很好吃,但西莉亚却没能真的享受到,因为得想着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才好。一边坐着的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男人,脸孔很红,另一边坐着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表情很滑稽,有几丝灰发。
他一本正经跟她谈着书本和戏剧,然后又谈乡下,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他之后,这人就说复活节时他说不定会去那里,如果她准许的话,他会去看她。西莉亚说那会很好。
“可是你怎么看起来不像是那会很好的样子?”他笑着问。
西莉亚脸红了。
“你应该觉得很好的,”他说,“尤其我还是一分钟前才决定要去的。”
“我们那里的风景美丽极了。”西莉亚很热心地说。
“我要去看的并不是风景。”
她真希望人家不要说这种话。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掐碎着面包。旁边这男人一脸觉得好玩的表情看着她,她真是个小孩子!他喜欢让她尴尬来寻开心。他一本正经继续向她做出最大的恭维。
等到那人终于转过去跟另一边的女士交谈,把西莉亚丢给小胖子时,西莉亚深深松了口气。小胖子名叫罗杰·雷恩斯,他这样告诉她的,很快他们就谈到了音乐。雷恩斯是个歌唱家,但不是职业的,虽然他也常常做职业性的演唱。西莉亚跟他聊得挺开心的。
她几乎没留意到究竟吃了些什么,但现在要上冰淇淋了,细长如柱的杏黄色冰淇淋上插了结晶糖紫罗兰。
冰淇淋传到她时倒塌了,男总管就接手拿过去,走到一旁餐柜重新整理好。等到他回来继续服侍时,唉,记性不好,漏掉了西莉亚!
她失望极了,几乎没听到小胖子在说什么。小胖子取了颇大量的冰淇淋,正吃得津津有味。西莉亚根本就没想到去向人要冰淇淋,她就只是让自己干失望。
晚饭过后是音乐表演,她帮罗杰伴奏。他有很棒的男高音嗓子。西莉亚很喜欢为他弹奏,她是个优秀又体贴的伴奏者。接下来就轮到她唱歌了,唱歌从来不会让她紧张。罗杰很客气,说她有很迷人的嗓子,跟着就继续谈他自己的嗓子。他请西莉亚再唱一首,西莉亚却说,他是否愿意唱?于是罗杰就赶忙接受邀请了。
西莉亚上床时挺开心的,原来,住家晚宴并没有那么可怕。
第二天早上过得很愉快。他们出外去参观了马厩,还去搔了猪背,然后罗杰问西莉亚是否愿意跟他一起练唱某些歌曲,她愿意。他唱了大概六首之后,拿出了另一首名为《爱情的百合花》的乐谱,等他们唱完了,他说:“喏,坦白告诉我,你对这首歌的真正想法是怎么样的?”
“嗯……”西莉亚犹疑了,“嗯,说真的,我觉得挺难听的。”
“我也这么认为。”罗杰说,“原本我还不太肯定,但你拍板定案了。你不喜欢这首歌,那就由它去吧。”
然后他就把那首歌的乐谱一撕为二,扔进壁炉的炉架里烧掉。西莉亚很刮目相看。这是首全新乐谱,他告诉她说是前一天才买的。但就因为她的看法,于是他就一点也没舍不得地撕掉了。
她感到自己长大了,而且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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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群宾客安排的化装大舞会是在当天晚上举行。西莉亚打扮成歌剧《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全身白色,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她看起来就是个美少女,就像歌德笔下的格蕾琴[1],而罗杰跟她说,他带了《浮士德》的乐谱来,明天他们可以试试唱其中一首二重唱。
当宾客出发去参加舞会时,西莉亚感到颇紧张。她老是发现自己排跳舞顺序表有困难,似乎总是排得很差:跟她不喜欢的人跳舞,然后她喜欢的人来到时,又没有任何舞可跳了。但要是假装已经有人邀舞的话,那么喜欢的人可能根本就不会走过来找你,于是就只好“坐冷板凳”(可怕)。有些女孩在这方面似乎安排得很聪明,可是,西莉亚已经是第一百次沮丧地晓得自己并不聪明。
卢克夫人一直很关照西莉亚,介绍人给她。
“德伯格少校。”
德伯格少校鞠个躬。“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他是个大块头男人,长得挺像马,八字长胡,脸色颇红,大约四十五岁。
他在顺序表上留下名字,要求跳三支舞,并邀西莉亚跟他去吃宵夜。
她发现这人也不太容易交谈,说得很少,但是看着她的时候很多。
卢克夫人早早离开了舞会,她体力不是很好。
“乔治会照顾你,送你回来。”她对西莉亚说。“顺便一提,孩子,你好像征服了德伯格少校的心。”
西莉亚感觉受到鼓舞。她原本还怕自己让德伯格少校感到很沉闷呢!
她跳了每支舞,到了凌晨两点钟,乔治走过来对她说:“哈啰!红粉佳人,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等西莉亚回到自己房里之后,这才想到没有人帮她解扣子的话,她根本没办法自己脱下这件晚装的。她听到走廊上传来乔治还在向人道晚安的声音。她能请乔治帮忙吗?还是不能?要是不能的话,她就只好穿着晚装熬夜到天亮了。她始终鼓不起勇气。到了黎明时,西莉亚身穿晚装躺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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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德伯格少校来了。面对一群惊讶招呼他的人,他说,他今天不打猎。他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卢克夫人暗示说他也许会喜欢去看看猪,于是派西莉亚陪他去。吃午饭时,罗杰怏怏不乐。
第二天,西莉亚要回家了。她单独和主人夫妇相处,其他人都在早上先走了,但她是搭下午的火车。有人打电话叫“超好玩的亲爱阿瑟”来吃中饭。这人(在西莉亚眼中)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好玩的人,说话语气低沉疲累。
吃过午饭后,卢克夫人走出了房间,留下阿瑟单独和西莉亚在一起,这人开始摸起她的脚踝来。
“迷人,”他喃喃说,“迷人,你不介意,是吧?”
西莉亚当然介意,非常介意,但她忍受下来。她以为这是住家派对常有的事。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没社交经验的人或者不成熟,于是咬着牙、僵直身子坐着。
阿瑟一手动作熟练地伸过去搂住她的腰,亲吻起她。西莉亚愤怒地转过头去并推开他。
“我不行……噢!拜托,我不行。”仪态归仪态,有些事情她仍无法忍受。
“真是可人的蜂腰。”阿瑟说着又把手伸过来。
卢克夫人走进房间,留意到西莉亚的表情和涨红的脸。
“阿瑟有守规矩吗?”在往火车站的路上,她问。“这人跟年轻女孩在一起时靠不住的,不能留他单独跟女孩子在一起。倒不是说他真的会害人。”
“你们这里的规矩,是不是一定要让人家摸你脚踝的?”西莉亚问道。
“一定要?当然不是,你这个好玩的孩子。”
“噢!”西莉亚深深舒了口气,“我真高兴。”
卢克夫人看起来被逗乐了,又说了一次:“你这个好玩的孩子!”
她又接下去说:“你在舞会上看起来很迷人。我料想你会再听到约翰尼·德伯格消息的。”她又补充说:“他非常富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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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莉亚到家第二天,就有粉红色大盒装的巧克力送到了,收件人是她,盒里完全没有线索显示是谁送的。两天后又有一个小包裹寄来了,里面装了一个小银盒,盒盖上刻有“玛格丽特”以及舞会那天的日期。
包裹里面附上了德伯格少校的卡片。
“这个德伯格是谁,西莉亚?”
“我在舞会上认识的。”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挺老的,而且有一张很红的脸。人很不错,但是很难跟他说话。”
米丽娅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晚她写信给卢克夫人。答案很明显,卢克夫人天生就爱帮人牵红线。
“他很富裕,真的很富裕,会跟某些要人去打猎。乔治不太喜欢他,但对他也没什么不满。他似乎拜倒在西莉亚的石榴裙下了。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很纯真,一定会吸引男人的。男人的确很欣赏美貌和斜肩。”
一星期后,德伯格少校“刚好就在附近”,他可以过来拜访西莉亚和她母亲吗?
他真的来了,舌头似乎比以往更打结,很多时候只坐着盯着西莉亚看,笨拙地试着要跟米丽娅姆交朋友。
出于某些原因,等他走后,米丽娅姆情绪很不好,她的表现让西莉亚很困惑。她母亲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让西莉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祈求一件事算不算是明智……要知道什么是对的有多难啊……”然后突然又说,“我想要你嫁个好男人,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钱不是万能,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舒适的环境的确重要……”
西莉亚听了这些话,也回应了,却完全不扯到刚才德伯格来访的事。米丽娅姆惯于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这次也一样,她女儿早已司空见惯。
米丽娅姆说:“我宁愿你嫁个年纪比你大的男人,他们才比较会照顾女人。”
刹那间,西莉亚的思绪飞到了蒙克里夫上校那里去了,那如今已成了迅速消退的回忆。她曾在舞会上跟一个六英尺四英寸高的年轻军人跳舞,在那一刻,还曾把对方美化成英俊的年轻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