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房间里,奶奶。”
“她们这会儿在楼上,我听得到。”
“对,她们正在收拾房间。”
“她们已经在那儿很久了,她们是在找你的包。你要永远随身带着包。”
由于视力衰退,奶奶发现签支票也成了很困难的事。她会叫西莉亚站在一旁看着,告诉她从哪儿开始签,到哪儿就是支票的尽头。
支票签好时,她叹一口气,然后叫西莉亚拿到银行去兑现。
“你会留意到我支票上签的是十英镑,不过兑现出来的钞票总是少到只有九英镑。但我绝不要签一张九英镑的支票,西莉亚,你要记住这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篡改成了九十英镑。”
由于是西莉亚亲自去兑现支票的,所以她才是唯一有机会窜改金额数字的人,但奶奶没想到这点,这只不过是她自我保护的怒气部分而已。
另一件让奶奶难过的事,是米丽娅姆很和蔼地告诉她说,她得要再做些新衣服。
“你知道,妈,你现在穿的这件差不多都磨破了。”
“我的丝绒装?我漂亮的丝绒衣服?”
“对,你自己看不到,可是这件衣服已经破旧得很厉害了。”
奶奶于是可怜兮兮唉声叹气,眼泪汪汪。
“我的丝绒衣服,我这件丝绒好衣服;我在巴黎做的这件丝绒衣服。”
搬离住惯的环境,奶奶很感痛苦,在温布尔登住了几十年之后,她发现乡下生活无聊得要死,很少有人来串门子,也没有什么在进行的事情。她从来不到外面花园去,因为害怕空气。她整天坐在饭厅里,就跟住在温布尔登时一样。米丽娅姆念报纸给她听,之后,日子对她们两人来说,都过得非常慢。
奶奶唯一的消遣就是订购大量食品,食品送来之后,讨论怎么挑个收藏它们的地方,以免这些食品被人认为有“囤积”之嫌。柜子里的上层都摆满了沙丁鱼罐头和饼干,碗柜里意想不到的角落则塞满了牛舌罐头和一包包的糖。奶奶自己的大衣箱里藏满了一罐罐金色糖浆。
“可是,奶奶,你真的不该囤积食品。”
“啐!”奶奶心情开朗地哈哈大笑着。“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巴黎围城的时候,老百姓吃老鼠呢!老鼠!深谋远虑,西莉亚,我从小就被教导要深谋远虑。”
接着,奶奶突然现出警觉表情。
“那些下女,她们又在你房间里了。你的珠宝首饰呢?”
◆
西莉亚已经有几天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最后终于躺在床上趴着,强烈恶心想吐。
她说:“妈,你想这是不是表示我有孩子了?”
“恐怕是的。”
米丽娅姆看来很忧虑又情绪低落。
“恐怕?”西莉亚很惊讶。“你难道不想要我有个孩子吗?”
“不,我不想,还不到时候。你自己很想要吗?”
“嗯……”西莉亚思索着,“我没想过。德莫特和我从没谈过生孩子的事。我想我们是知道可能会有孩子的。我不愿意没有孩子,这会让我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德莫特南下过来度周末。
情况一点也不像书上所写的,西莉亚照样整天害喜得很厉害。
“你为什么这么不舒服呢?西莉亚,你自己怎么认为?”
“嗯,我有了。”
德莫特非常不开心。
“我不想要你有孩子。我觉得自己是畜生,完全就是个畜生。我受不了你不舒服、惨兮兮的样子。”
“可是,德莫特,我很高兴有了呀!我们会很不喜欢没有孩子的。”
“我才不在乎,我不想要孩子。你会一直只挂着孩子,不理我了。”
“我不会的,不会的。”
“会的,你会的。女人都会这样。她们总是只顾着家务,忙着孩子,完全忘了丈夫。”
“我不会这样的。我会爱这个孩子,因为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了解吗?因为这是你的孩子,所以才教人感到兴奋,并不是因为孩子本身。而且我会一直最爱你的,一直、一直、一直……”
德莫特转过头去,含着眼泪。
“我受不了,我让你有了,其实我可以预防的,你说不定会死掉。”
“我不会死的,我强壮得很。”
“你奶奶说你很娇弱。”
“噢!奶奶是这样的。她没法相信有哪个女人会很乐得体壮如牛的。”
德莫特接受了大量的安抚。他为西莉亚而产生的焦虑和苦痛使得西莉亚深受感动。
他们两人回伦敦之后,德莫特很殷勤地服侍她,要她服用些专利食品以及江湖郎中药物,以便止住害喜。
“书上说,三个月之后就会好多了。”
“三个月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想要你害三个月的喜。”
“这是挺难受的,但是也难免。”
西莉亚觉得,等着做妈妈实在是很令人失望的事,跟书上描写的太不一样了。本来她想象中的是自己坐着缝制小衣裳,一面想着跟即将来临的孩子有关的美梦。
可是当人害喜得犹如晕船般严重时,哪有能力去想那些美梦呢?强烈的晕眩恶心把什么想法都驱之脑外了!西莉亚只不过是个健康但受苦的动物。
她不但大清早害喜,而且整天不时发作。除了不舒服之外,害喜也使得生活成了噩梦,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有两次她在关键时刻从公车上跳下来,冲到路旁水沟去吐。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邀请到人家的家里作客,成了很不保险的事。
西莉亚待在家里,惨兮兮地害着喜,偶尔也出去散散步,运动一下。她不得不放弃秘书课程,缝东西又让她头晕,只能靠在椅子上看书,要不就是听斯特德曼太太那一大堆想当年的怀孕生产经验。
“我还记得那是我怀碧翠丝的时候,去蔬果店时突然想吃得不得了(本来我到店里是要买半颗比利时甘蓝菜的),我非得买那个梨子不可!又大又多汁,那是有钱人家买来当饭后甜点的那种昂贵梨子。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拿起梨子吃了起来!招呼我的那个小伙子瞪眼看着,也难怪他。但店老板是个很顾家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回事。‘孩子,没事儿。’他说,‘你别在意。’‘真对不起。’我说。‘没关系,’他说,‘我自己有七个孩子,我老婆上次怀孕除了想吃腌黄瓜之外,什么都不想。’”
斯特德曼太太停下来喘口气,又说:“但愿你妈能陪你,不过当然你的奶奶需要她照顾。”
西莉亚也很希望母亲能够来陪她,日子简直就像噩梦,当时是多雾的冬天,一天又一天的浓雾,每天等到德莫特下班回家之前,都是漫漫长日。
不过他下班回来之后是那么温柔体贴,牵挂着她。通常他都会带一本有关妊娠的新书回来,吃过晚饭后,往往抽出其中片段念出来。
“怀孕期间的妇女有时会想吃些很奇怪又非本土的东西。从前对于这种渴望都认为应该尽量予以满足,如今认为这些渴望若有害处,就要加以控制。西莉亚,你会想吃什么很奇怪又非本土的东西吗?”
“我对吃不在乎。”
“我也在看关于无痛分娩的半麻醉,看来挺应该做的。”
“德莫特,你认为我害喜到什么时候才会停?都已经过了四个月了。”
“噢!差不多快停了。所有的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尽管书上这样说,实际上却没停,还一直持续下去。
德莫特主动提议说,西莉亚应该回娘家去。
“你整天待在这里太苦了。”
但西莉亚不肯。她知道要是真的回娘家的话,德莫特会感到受伤的。何况她也不想回去。当然会顺利的;她不会死的,不会像德莫特那么荒谬地以为她会死,然而……万一……毕竟女人有时的确会……那她更不愿错过跟德莫特相守的每一分钟了……
虽然害喜很严重,她还是很爱德莫特,比以前更爱。
而他对她如此温柔体贴,又那么好玩。
一晚闲坐时,她看到他嘴唇在动。
“德莫特,怎么啦?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德莫特看起来颇不好意思。
“我只是在想象医生跟我说:‘我们没办法同时救母婴。’然后我说:‘把小孩砍碎。’”
“德莫特,你真残暴。”
“我恨他这样连累你,如果是‘他’的话。我希望是‘她’。我倒不介意有个蓝眼长腿的女儿。可是想到万一是个可恶小男孩我就讨厌。”
“这是个男孩。我要个男孩,跟你一样的男孩。”
“我一定会打他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怕。”
“做父亲的本来就有责任要打孩子。”
“德莫特,你在吃醋。”
他是在吃醋,吃醋吃得厉害。
“你很美,我要你整个都只属于我。”
西莉亚哈哈笑说:“我这会儿还特别美哩!”
“你会重新变美的。看看格拉迪丝·库珀,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想到这点,就让我大大放下心来。”
“德莫特,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坚持要我保持美丽,这……这很让我害怕。”
“可是为什么害怕呢?你会永远美丽的,一年又一年……”
西莉亚略微做个鬼脸,不安地挪动着身体。
“怎么啦?痛吗?”
“不是,身体一边突然一阵剧痛,很吃不消,像有东西在踢我。”
“我想应该不是胎儿。上次那本书说,满五个月之后……”
“噢,可是,德莫特,你是指‘胎儿律动’吧?这说法听起来如此诗意又动人。我还以为是很美的感觉,不应该是这种的。”
可偏偏就是!
她的胎儿,西莉亚说,必然很好动,整天踢个不停。
由于这种宛如运动员般的好动,于是他们为胎儿命名为“拳拳”。
“拳拳今天又动个不停了吗?”德莫特下班回家后会这样问。
“糟透了,”西莉亚回答说,“连一分钟太平都没有,不过我想这会儿他会睡一下了。”
“我期望,”德莫特说,“将来他会成为职业拳师。”
“不行,我可不要他被人打断鼻子。”
西莉亚最希望的倒是她母亲能来陪她,然而奶奶身体很不好,有点支气管炎(她归咎于自己一个不小心开了卧房的窗户造成的),米丽娅姆虽然很渴望去陪西莉亚,却丢不下老太太。
“我觉得自己对奶奶有责任,不能丢下她,尤其她又信不过佣人们。不过,噢,我的宝贝儿,我真想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来这里呢?”
但是西莉亚又不愿意离开德莫特,脑海深处隐约有着恐惧:“我可能会死掉。”
结果是奶奶揽了这件事上身。她以潦草、龙飞凤舞的笔迹写信给西莉亚。由于视力衰退,纸上的字迹更是无规可循。
最亲爱的西莉亚:
我坚持要你妈去陪你,以你现在的情况,要是不能让你的意愿满足的话,对你是很不好的。我知道你亲爱的妈妈很想要去陪你,可是又不愿把我一个人丢给佣人们。这点我不会提,因为谁知道会有什么人偷看人家的信件。
亲爱的孩子,千万要好好保护脚,要记住。在看鲑鱼或龙虾时,别把手放在肌肤上,我妈怀孕时曾经在看着鲑鱼时伸手摸脖子,结果你卡洛琳姨婆生出来之后,脖子上有块鲑鱼状的胎记。
随信附上五英镑钞票(只有半张,另外半张随后另行寄给你),记得去买些好东西吃。
爱你的
奶奶
米丽娅姆的来访带给西莉亚极大的喜悦。他们在客厅长沙发上帮她铺了床,德莫特更是施展浑身解数招呼她。凭这点要打动米丽娅姆还成疑问,但是他对西莉亚所表现的温柔体贴却打动了米丽娅姆。
“我想是因为吃醋,所以我才不喜欢德莫特,”她招认说,“你知道,宝贝,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喜欢任何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人。”
米丽娅姆到访第三天接到电报,匆匆赶回家去了。奶奶一天之后就去世,最后遗言几乎就是告诉西莉亚不要跳上公车,或者跳下公车。“少妇从来不会想到这些事情。”
奶奶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即将离世,还操心着没来得及为西莉亚的小宝宝织好小袜子……根本没想到她未能活着见到曾外孙就去世了。
◆
奶奶的去世,对米丽娅姆和西莉亚的财务状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善。奶奶绝大部分的收入是第三任丈夫留给她的房地产终生权益。剩下的钱,一半以上是各种小遗产,其余的都留给米丽娅姆和西莉亚。西莉亚成了每年一百英镑收入的拥有人,由于米丽娅姆更为拮据(奶奶给的遗产都贴在维持那栋房子上了),经过德莫特同意之后,西莉亚把这笔钱转交给米丽娅姆,用来帮忙保住“老家”。她比以往更排斥卖房子的念头,而她母亲也有同感。有栋乡下房子能让西莉亚的孩子来玩,这是米丽娅姆的憧憬。
“更何况,亲爱的,将来说不定有一天你自己也需要这房子的——等我走了之后。我会希望这地方成为你的庇护所。”
西莉亚觉得“庇护所”一词用得挺可笑的,但想到将来可能跟德莫特一起住在老家,她倒是很喜欢。
然而德莫特对此事看法却不同。
“你当然喜欢自己的老家,不过,我却不认为这房子对我们有什么大作用。”
“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去住在那里。”
“对,等我们差不多到了一百零一岁时。这房子离伦敦太远了,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算你退伍以后也没用吗?”
“就算到那时,我也不想要坐下来不动。我会去找个工作,再说,我也不确定战后是否要留在军队里,可是现在我们还不需要谈这个。”
往长远看有什么用呢?德莫特仍然有可能随时又被派往法国,可能阵亡……
“不过我会有他留下的孩子。”西莉亚心想。
但她知道孩子无法取代德莫特在她心中的地位。对她来说,德莫特比世上任何人都重要,而且永远如此。
<hr/>
[1]梅费尔市中心(Mayfair),伦敦市中心高级地段。
[2]几尼(guinea),旧英国金币,相当于二十一先令。
[3]奇彭代尔(Thomas Chippendale, 1718—1779),英国木匠,作品糅合了法国、洛可可、中国及其他家具风格特征,却又不失设计上的一致性。
[4]赫普尔怀特(George Hepplewhite, 1727?—1786),英国名家具设计师,与奇彭代尔、谢拉顿(Thomas Sheraton, 1751—1806)并列英国十八世纪家具制造三大龙头。
[5]陆军妇女辅助队(Women's Army Auxiliary Corps, WAACS),一九一七至一九一八年成立,集结了逾五万七千名英国妇女为战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