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灾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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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莫特本意是好的,他厌恶麻烦和不快乐的事,但他却想要心存善意。他从巴黎写信给西莉亚,建议她应该过去度一两天假,藉此振作起来。

也许这是出于善意,也许是因为他对于回到居丧的家中感到畏怯……

然而,这点却是他无论如何也得做的事……

要吃晚饭之前,他回到了家中。西莉亚正躺在床上迫切地等着他的归来。办丧事的操劳结束了,她很急于不要让悲戚的气氛造成朱迪的反感。小朱迪,这么小又生气蓬勃,比她自己的事更重要。朱迪曾经为外婆而哭,但是很快就忘了。小孩子本就该遗忘的。

德莫特马上就会在这里了,然后她就可以让一切成为过去。她满腔热情想着:“我有德莫特实在太好了。要不是因为德莫特的话,我会想死掉的……”

德莫特情绪很紧张,纯粹是因为这种紧张才使得他进房里来说:“嗯,大家都好吗?开朗又开心吗?”

换了别的时候,西莉亚就会看得出造成他说话这么轻率的原因,偏偏这个时刻,这些话仿佛像是他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往后缩着身子,眼泪冒了出来。

德莫特向她道歉,并努力解释。

最后,西莉亚握着他的手睡着了,看到她睡着之后,德莫特如释重负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漫步走出房间,去到朱迪的小孩房里。朱迪兴高采烈地对他挥挥调羹,她正在喝一杯牛奶。

“哈啰,爸爸,我们要玩什么?”

朱迪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不可以玩太吵的游戏,”德莫特说,“你妈妈睡着了。”

朱迪很懂事地点点头。

“我们来玩‘老小姐’。”

他们玩起老小姐游戏来。

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到最后,终于也还是不太像往常了。

西莉亚如常持家,一点也没露出悲戚的样子,但是这阵子她完全没了原动力,她就像个停摆的钟。德莫特和朱迪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两人都不喜欢这变化。

两星期后,德莫特要邀朋友来家里过夜,结果西莉亚在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之前就叫了起来。

“哦,现在不行,我受不了得整天跟一个不熟的女人说话。”

但是她马上就后悔了,跑去找德莫特跟他说她不是有意这样不通人情的,他当然可以请朋友来家小住。于是朋友来了,但是这次作客却并非宾主尽欢。

几天后,西莉亚接到埃莉的来信。内容令她既惊讶又很悲痛。

我亲爱的西莉亚(埃莉写道):

我觉得应该由我自己来告诉你(要不然你可能会听到各种乱七八糟的版本),汤姆跟别的女人跑掉了,那是我们在回国船上认识的女人。这对我来说是很伤心的打击。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幸福,而且汤姆很爱儿女。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可怕的梦。我伤透了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汤姆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我们甚至从来没吵过架。

西莉亚为她朋友的遭遇感到非常难过。

“这世界上的伤心事还真多。”她对德莫特说。

“她丈夫必定是个烂人。”德莫特说,“你知道,西莉亚,有时你似乎认为我自私,但你说不定还得忍受更糟糕的呢!起码,我是个又好又正派、不欺骗的丈夫,不是吗?”

他语气颇有些喜剧味道。西莉亚亲他一下,笑了起来。

三星期后,她带着朱迪回到娘家房子去,得要把房子整个清理一遍,这是个让她退避三舍的任务,但是没有别人能做这事。

少了她母亲迎接的笑容,家简直难以想象。要是德莫特能陪她来就好了。

德莫特则试着用他的作风为她打气。“你会真的喜欢这件事的,西莉亚,你会发现很多根本已经完全忘掉的东西。再说这个时节去那里也正是时候,转换一下环境对你也有好处。我反而要一个人待在这里的办公室做苦工。”

德莫特在这方面太不足了!他一贯地忽略掉情绪压力的意义,就像匹受惊的马儿般闪避着情绪压力。

西莉亚叫了起来,这次破例地生气了:“你说得好像这是去度假似的!”

他转移目光不去看她。

“嗯,”他说,“也算是吧……”

西莉亚心想:“他不厚道……他不……”

一股寂寞如浪潮般淹没了她,她感到害怕……

没有了母亲,这个世界多冰冷啊……

接下来几个月,西莉亚经历了很苦的时期。她要见律师,要处理好各种事务。

不用说,她母亲几乎没留下什么钱。房子成了要考虑的问题:究竟是要留着还是要卖掉?房子状况很差,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钱修理。如果不想让整个地方完蛋的话,几乎就得马上花相当大一笔钱去维修。总而言之,以这房子的现状,买家是否会考虑,很成疑问。

西莉亚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她受不了和这房子分开,然而常识又告诉她,卖掉是最好的做法。这房子离伦敦太远了,她和德莫特没法住在这里,就算德莫特曾有此念(西莉亚却很肯定,德莫特根本不会受此念头吸引)。对于德莫特而言,乡间,是指一流的高尔夫球场。

这么说来,她坚持守着这房子,不过就是出于感情的缘故?

然而她受不了放弃这房子。米丽娅姆曾经做出如此英勇的奋斗,为她保住这房子。是她自己很久以前劝阻母亲卖房子的……米丽娅姆当初是为了她去保住这房子,为她以及她的儿女们。

要是她保住了这房子,朱迪会当一回事吗?她不认为。朱迪是那么超然事外,不受羁绊,就像德莫特。德莫特和朱迪这类人会住某个地方,只因为那地方很方便而已。到最后,西莉亚去问了女儿。她常觉得才要九岁的朱迪比她自己要明智又实际得多。

“卖了它你会不会得到很多钱,妈妈?”

“不会,恐怕是不会的。你瞧,这是栋老式的房子,又在很乡下的地方,不靠近城镇。”

“嗯,这样的话,或许你最好保留它。”朱迪说,“我们可以在夏天来这里。”

“朱迪,你喜欢来这里吗?还是你比较喜欢我们现在住的家?”

“我们现在住的家很小。”朱迪说,“我喜欢住在多米屋大饭店,我喜欢很大很大的房子。”

西莉亚笑了起来。

朱迪说的倒是真的。现在把房子卖掉的话,她拿不到多少钱。无疑地,就算从生意眼光来看,最好还是等到乡间房屋在市场上没那么滞销时再脱手。于是她转而着手最起码的维修问题。或许,等这些基本维修完毕之后,她可以为布置好的房子找个房客。

这些事情的生意面很令人操心,但也让她的心思从伤心思绪中转移开来。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她退避三舍的清理。如果要把房子租出去,首先就得全部清理过。有些房间已经锁上多年,里面有很多古老的大木箱、抽屉、橱柜,全都塞满了过去的回忆。

回忆……

待在这房子里是如此寂寞,如此怪异。

没有了米丽娅姆……

只有装满旧衣服的大木箱,塞满信件和照片的抽屉……

让人心痛……心痛得厉害。

有着鹳鸟图案的日式盒子是她小时候的最爱。盒子里面有折叠的信件,有一封是妈妈写的:“我的宝贝小羊儿小鸽南瓜……”热泪滑下了西莉亚的脸颊。

一件饰有小朵玫瑰花蕾的粉红丝绸晚装塞在一口大木箱里,以便万一哪天可以“改头换面”,但结果却被遗忘了。这是她最早穿的晚装之一……她还记得上次穿这件晚装时的情景:当时她是个如此不善社交、傻里傻气急于投入社交圈的黄毛丫头……

奶奶的信件塞满了整整一口大木箱,八成是当初搬来住时一起带来的。坐在三轮推车椅上的老先生照片上写着“永远对你专一的仰慕者”,以及其他一些潦草的缩写。奶奶和“男人家”,永远是“那些男人家”,就算他们已经老到了要坐在海边的三轮推车椅上时……

一个印有两只猫图案的马克杯,这是有一年她生日时,苏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回到……回到过去……

为什么这么让人心痛呢?

为什么这么可恨地让人心痛?

如果她不是一个人在这房子里就好了……要是德莫特能陪她就好了!

但是德莫特一定会说:“为什么不干脆连看都不要看,一把火通通烧掉就好?”

这么明智,然而她就是做不到……

她打开了更多原本锁住的抽屉。

诗。一张张纸上的诗,褪了色的花体字写成的,她母亲还是个黄花闺女时的字迹……西莉亚一首首看了。

充满感伤,矫揉造作,完全是那个时代的风格。是的,但是有些内容——有些峰回路转的想法,某个突如其来的原创句子——使得这些诗成为她母亲的风格。米丽娅姆的脑子,那个快速、急如飞鸟的脑子……

“约翰生日时送给他的诗……”

她父亲,满脸大胡子、快活惬意的父亲……

有张银版照片,呈现出他年轻时胡子刮得一干二净、表情一本正经的样子。

年轻时——逐渐变老——多神秘啊,这一切多令人害怕啊!有没有哪个特别的时刻里,你会比其他时刻更像自己呢?

未来……西莉亚,会往未来的哪里去呢?

嗯,情况很明显,德莫特比较有钱了……有大房子住……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再生两个。疾病、孩子的病痛,德莫特变得有点难相处,对于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所遇到的阻力更加不耐烦……朱迪长大成人,活泼、充满决心、活得很投入……德莫特和朱迪一起……她自己,则变得比较胖了,人老珠黄,父女俩用带点好玩的嘲弄态度对待她……“妈,你是挺傻的,你知道……”对,失去了容貌之后,就更难遮掩你的傻气了。(脑中回忆突然闪现:“西莉亚……答应我,你要永远这么美。”)对,可是如今那已经过去了。他们会在一起活很久,久到美貌之类的事都失去了意义。德莫特和她彼此爱对方入骨。他们属于彼此——虽然彼此陌生,却互属于对方。她爱他,因为他如此不同,虽然现在她已经清楚知道他对事情会有怎样的反应,却仍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他有这样的反应。也许他对她也有同感。不,德莫特就只是接受事物,却从不去思考它们,在他看来这似乎徒然浪费时间而已。西莉亚心想:“这是对的,嫁给你爱的人绝对是对的。金钱和外物不算什么。就算我们得住在很小的村舍里,我得要自己煮饭、做家务。有了德莫特,我就会永远幸福的。”但是德莫特不会变穷的,他是个成功人士,会继续成功下去的。他是那种人。当然,他的消化不良倒是会恶化下去。他会继续打高尔夫……而且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在道顿西斯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她则永远没得开眼界了,去看远方的事物:印度、中国、日本;俾路支斯坦省的荒野;波斯,那里的地名宛如音乐:伊斯法罕、德黑兰、设拉子……

她全身颤栗了一下……要是一个人可以自由的话——相当自由——什么都没有,身无长物、没有房子、没有丈夫或孩子,没有什么牵绊着你,绑住你,扯着你的心……

西莉亚心想:“我想跑掉……”

米丽娅姆也曾这样觉得。

尽管爱丈夫和孩子,有时却也曾想要抽身而出……

西莉亚打开了另一个抽屉。是信件。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件。她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上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年。

最亲爱的米丽娅姆:

希望过不久你就能来跟我会合。母亲似乎身体很好,精神挺不错的。她的视力在衰退,但还是照样为她那些情人们织很多睡袜!

我跟阿穆尔做了次长谈,谈关于西里尔的事。他说这孩子不笨,只是不用心。我也跟西里尔谈了,希望能让他听进去。

尽量在星期五前来与我会合,我最亲爱的,那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二周年庆。我发现很难道尽你对我的意义。亲爱的,你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忠诚妻子。因为你,我满怀谦卑地感恩上帝,我亲爱的。

转达我的爱给我们的小宝贝娃儿。

你忠诚的丈夫

约翰

西莉亚又泪盈于眶了。

将来有一天,她和德莫特也会结婚二十二周年,德莫特不会写出这样一封信,但是,内心深处,他说不定也有同感。

可怜的德莫特。过去那个月里,她这样伤心低沉,对他来说也够难受的。他不喜欢不快乐。嗯,等到她忙完了这件差事,她就会把悲恸抛到脑后去。米丽娅姆活着的时候,从没有横梗在她和德莫特之间。去世后的米丽娅姆当然也一定不会这样做……

她和德莫特会一起向前走,幸福、快乐并享受事物。

这才是会让她母亲感到最高兴的事。

她把父亲的信全部从抽屉里取出来堆在壁炉里,点燃了火柴。这些信属于死者所有,她只留下了读过的那封。

抽屉底有个褪色的袖珍旧记事本,封面绣有金线。里面有张折叠的纸,很破旧。上面写着:“生日那天米丽娅姆送给我的诗”。

深情……

这个世界如今鄙视深情……

但是在那个时刻,对西莉亚来说,不知何故却是无法承受的甜蜜……

西莉亚感觉病了。房子里的孤寂压得她受不了,她但愿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虽然有朱迪和胡德小姐在,但她们却是属于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跟她们在一起,非但不能解脱,反而更有压力。西莉亚很急着不要让朱迪的生活蒙上阴影,朱迪是如此地生气蓬勃,对什么都那么开心投入。当她跟朱迪在一起时,西莉亚刻意表现出欢乐状。她们一起玩剧烈的游戏,用上各种球、羽毛球板、毽子等等。

等到朱迪上床睡觉以后,包住房子的那片寂静就裹住了西莉亚,感觉那么地空虚……如此空虚……

寂静带回了历历如绘的往事,那些快乐、温馨的夜晚,和母亲谈着德莫特、朱迪、书籍以及人和想法。

如今,没有了可以谈话的人……

德莫特不常来信,即使有也很简短。他去参加了七十二洞的比赛,跟安德鲁斯一起,罗西特也和外甥女来了。他让玛乔丽·康奈尔做第四个搭档。他们在希尔斯伯勒打高尔夫,很烂的球场。女人来打高尔夫真是个麻烦。他希望西莉亚过得很开心。能否代他谢谢朱迪写信给他呢?

西莉亚开始睡不好。往事一幕幕浮现,让她醒着无法入睡。有时她惊恐地醒过来,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吓到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看来面带病容。

她写信给德莫特,求他那个周末过来陪她。

他回信说:

亲爱的西莉亚:

我查了火车班次,但真的很不值得。我要不得在星期天赶回来,要不就得在凌晨抵达镇上下火车。家里的汽车现在行驶得不太好,所以我送去翻修了。你也晓得,我整个星期忙于工作,感觉有点过劳,到了周末已经累得要死,不想再搭火车奔波了。

再过三个星期我就可以放假了。我认为你提议去法国迪纳尔度假的点子很好,我会写信去订房间的。不要太过操劳累坏了自己,要经常出去走走。

你还记得玛乔丽·康奈尔吗?挺漂亮的黑发女孩,巴雷特家的外甥女。她刚失业,说不定我可以帮她在这里找份工作。她相当有效率。有一晚我带她去看戏,因为她现在过得不太顺利。

你保重并看开一点。现在我认为你不卖房子是对的,情况说不定会好转,以后你可能会卖个比较好的价钱。我不认为这房子对我们有什么大作用,但要是你对它有感情的话,我想把房子封起来,雇个人看管,也花不了多少钱。你说不定还可以布置一下这房子,你写书赚到的钱就够付费用和园丁薪水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也会帮忙达成这目标的。我工作得非常辛苦,大多数晚上回到家时都在闹头痛。

一切马上就会好转的。

转达我的爱给朱迪。

爱你的

德莫特

最后那个星期,西莉亚去看了医生,请医生开点能让她入睡的药。医生是看着她出生长大的,问了她一些问题,检查了她身体,然后说:“你能不能找个人陪陪你?”

“再过一星期我先生就会来了。我们要一起到国外去。”

“啊!太好了!你知道,我亲爱的,你快要精神崩溃了。你很消沉,受到了打击,心很乱,这都很自然,我知道你跟你母亲感情很深。一旦你跟你先生离开这里,去到新环境,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他拍拍她肩膀,开了处方给她,就叫她走了。

西莉亚天天数着日子。等德莫特来了以后,一切就好了。他预计在朱迪生日前一天到,他们准备一起庆祝,然后出发前往迪纳尔。

新的生活……把悲痛和回忆抛到脑后……她和德莫特继续向未来迈进。

再过四天德莫特就到了……

再过三天……

还过两天……

今天!

有些事情不对劲……德莫特是来了,但是这人却不像德莫特,看着她的是个陌生人:不正眼看她,视线望着旁边,然后又转移开去……

一定是有什么事了……

他病了……

出了问题……

不,跟这不一样……

他是……一个陌生人……

“德莫特,出了什么事吗?”

“会有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