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扬帆启航前往南非的两个月后,弗农去上学了。这是沃尔特·戴尔的希望与安排,这时的迈拉几乎将他的话奉为圣旨。他是她的战士、她的英雄,其他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她整个人喜滋滋的,替战士们织袜子,支持如火如荼进行中的“送懦夫白羽毛[1]”活动,对其他女士表示同情,并跟她们聊天——她们的丈夫也去对抗邪恶又不知感恩的波尔人了。
要跟弗农分开,让她痛彻心扉。她最亲爱的人、她的宝宝——要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去。为了要符合孩子父亲的期望,身为母亲的她必须做出多少牺牲啊!
可怜的宝贝,他肯定会有最最严重的思乡病!她甚至不忍心去想这件事。
不过弗农没有想家。他对母亲并没有强烈的依恋,在整个人生里,他是在远离她的时候最爱她。能够从她情绪化的感性世界里逃离,对他而言不啻为解脱。
他有能够适应学校生活的好性情。他有运动方面的才能,有平和的风度,在体能活动方面还有很不寻常的勇敢精神。在跟着罗宾斯小姐度过一段单调的生活以后,学校是令人开心的新鲜调剂。跟戴尔家族的所有人一样,他有跟人打成一片的天赋,交朋友对他来说很轻松。
可是,这个沉静少言的孩子太常以“没什么”作为答复,除了对少数几人以外,这种性情一生都伴随着他。在学校里交的朋友是跟他一起“做事”的人,他把想法留在心里,直到之后遇上了可以分享的那个人。
在住校后的第一个假期里,他遇到了约瑟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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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的母亲用一阵喜形于色的感情爆发来迎接他。他对这种事情已相当有自觉,就很有男子气概地忍下来。迈拉表现完第一波的欣喜若狂以后,说道:“亲爱的,有个可爱的惊喜在等着你。你猜猜谁来了?是尼娜姑姑的女儿,你的表妹约瑟芬,她来跟我们同住。很棒吧?”
弗农不太确定该作何反应,他必须再想一想。为了争取时间,他说道:“为什么她要来跟我们住?”
“因为她母亲过世了。对她来说这实在是件非常伤心的事,所以我们必须对她很仁慈、非常仁慈,才能够弥补伤痛。”
“尼娜姑姑死了吗?”这让他很遗憾。漂亮的尼娜姑姑,还有她鬈曲缠绕的烟圈……
“是啊。你应该不记得她了吧,亲爱的。”
他没有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她。何必说呢?
“约瑟芬在课室里,亲爱的,去找她,跟她做朋友吧。”
弗农慢吞吞地去了,他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或不高兴。一个女生!他正处于鄙视女孩子的年龄。女生很烦人,但从另一面来看,家里有别人在还不错:这就取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既然约瑟芬才刚失去母亲,必须好好对待她。
他打开课室的门,走了进去。约瑟芬坐在窗台上晃着两条腿。她瞪着他看,弗农那原本满怀好意却带点纡尊降贵的态度就消失了。
她年纪跟他差不多,是个体魄强健的孩子,一头深黑色的头发沿着前额剪得非常整齐,下巴有点突出,显得意志坚定,皮肤很白,还有着长得惊人的眼睫毛。虽然她年纪比弗农小两个月,却比他成熟世故两倍——混合了厌倦与桀骜不驯的个性。
“哈啰。”她说。
“哈啰。”弗农声音相当微弱。
他们继续心存疑虑地彼此对望,就跟所有小孩或小狗一样的互相打量。
“你是约瑟芬吧?”弗农说道。
“对,不过你最好叫我乔。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好吧……乔。”
出现一阵停顿。为了填补空当,弗农吹起口哨。
“回家真是相当美妙。”他发表评论。
“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乔说道。
“喔!你喜欢这里吗?”弗农开始对她泛起一股感激。
“我非常喜欢这里,这里比我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来得好。”
“你住过很多地方吗?”
“喔,是啊。起初住在库姆斯——跟我父亲住在一起。然后跟安斯蒂上校一起待在蒙特卡洛。接着是到土伦跟阿瑟住——接着还去了瑞士的好多个地方,因为阿瑟有肺病。阿瑟死了以后,我去一家女修道院待了一阵子;母亲那时候没办法照顾我。我不怎么喜欢女修道院——那些修女蠢透了,她们要我穿着内衣洗澡。然后在母亲死后,迈拉舅妈就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实在很遗憾——我是说,关于你母亲的事。”弗农笨拙地说道。
“是啊。”乔说,“这件事在某方面来说真是烂透了——虽然死了对她来说反而最好。”
“喔!”弗农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话别告诉迈拉舅妈,”乔说,“因为我觉得她很容易被各种事情吓着——还蛮像那些修女的,跟她说话时必须要小心。你知道吗,我母亲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她非常和蔼可亲,不过她总是容易对男人动情,我在旅馆里曾听到有人这样说,而且说得没错。当然,她克制不住,不过这种做法很糟糕。等我长大了,我才不想跟男人有牵扯。”
“喔!”弗农说。在这个了不起的女孩身边,他觉得自己非常幼稚、非常笨拙。
“我最喜欢安斯蒂上校,”乔怀念地说,“不过母亲跟他走只是为了离开父亲。我们跟安斯蒂上校在一起时住的旅馆好得多了,阿瑟很穷。如果我长大以后真的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我要先确定他是个有钱人,这样会让生活变得容易许多。”
“你父亲不好吗?”
“喔!父亲是魔鬼——母亲这样说。他讨厌我和母亲。”
“但是,为什么呢?”
乔困惑地皱眉。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想这跟我的出生有某种关系。我想他娶母亲是因为我就要出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们彼此对看,表情严肃又迷惑。
“沃尔特舅舅在南非,是吗?”乔继续说道。
“对,我在学校时接到他写来的三封信,很好玩的信。”
“沃尔特舅舅人很可爱,我爱他。他曾到蒙特卡洛去找我们,你知道吧。”
弗农隐约想起某些回忆。他现在记起来了,父亲本来希望那时候就接乔来普桑修道院。
“让我去女修道院是他的安排,”乔说道,“女修道院长认为他很讨人喜欢——一个货真价实、血统高贵的英国绅士——这样讲还真好笑。”
他们俩笑了一下下。
“我们到花园去好吗?”弗农说。
“好啊,咱们走。跟你说,我找到四个鸟巢——不过鸟儿全都已经飞走了。”
他们边讨论着鸟蛋,边和乐融融地一起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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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迈拉来说,乔是个很难懂的孩子,她举止有教养,回答别人的话时迅速又有礼貌,但接受别人的亲吻拥抱时却不回应。她非常独立,对于被指派去照顾她的女仆少有要求。她会补缀自己的衣服,不用催促就会把自己打点得干净整齐。她是那种待惯旅馆的世故孩子,是迈拉从来没见识过的。她的知识之深,本来可能会吓坏她的舅妈,不过乔很精明,脑筋又转得快,还习惯对接触到的人做出整体判断。这小女生小心翼翼地以免“吓到迈拉舅妈”,还以一种仁慈的轻视来看待迈拉舅妈。
“你母亲啊,”她对弗农说道,“人非常好——可是有点笨,不是吗?”
“她非常美丽。”弗农很生气地说。
“她是很美,”乔同意,“全身上下都美,只有双手例外。她的头发很迷人,真希望我也有金红色的头发。”
“她的头发长到过腰。”弗农说道。
他发现乔是个好同伴,相当不同于他先前对“女生”的概念。她讨厌洋娃娃,从来不哭,就算没比他壮,至少也跟他一样强壮,而且面对危险的运动时毫不迟疑,也乐意参与。他们一起爬树、骑脚踏车、跌倒、受伤,还在暑假期间合力摘下一个黄蜂巢——不过,与其说是因为技巧好,还不如说是运气好。
面对乔的时候,弗农有话可说,也确实跟她很聊得来。她为他开启了一个奇异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会有人跟别人的丈夫或妻子私奔,这个世界有跳舞、赌博与讥讽。她曾经抱着一种强烈的、充满保护心态的温柔爱着她母亲,几乎让母女角色对调了。
“她太心软了,”乔说道,“我不会那样心软。如果你心肠软,别人就会欺负你。男人是禽兽,不过如果你先像禽兽似的对他们,他们就都乖乖的了。所有的男人都是禽兽。”
“这样讲很傻,而且我不认为这是真的。”
“那是因为你自己将来会变成男人。”
“不,才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不是禽兽。”
“你现在不是,不过我敢说等你长大就会变成那样。”
“可是你——乔——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就不会认为你丈夫是禽兽了。”
“我为什么要嫁人呢?”
“呃……女生都会嫁人的。你总不想跟克拉比崔小姐一样当老处女吧。”
乔动摇了。克拉比崔小姐是一位老小姐,她在村子里非常活跃,非常喜欢“亲爱的孩子们”。
“我应该不会变成克拉比崔小姐那种老处女,”她语气微弱地说,“我应该会……喔!我应该会做些别的事情,拉小提琴、写书,或者画某些了不起的画。”
“我希望你不会去拉小提琴。”弗农说道。
“那其实是我将来最想做的事情,弗农,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音乐?”
“我不知道。我就是讨厌音乐,它让我心里充满恐怖的感觉。”
“多么古怪啊。音乐给我的感觉很好。等你长大以后,你要做什么?”
“喔,我不知道。我想娶个非常漂亮的人,住在普桑修道院,然后养很多马还有狗。”
“真是乏味,”乔说道,“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刺激。”
“我不觉得我希望事事都很刺激。”弗农这么说。
“我却希望如此,”乔说,“我希望事事无时无刻、毫无止尽地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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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跟弗农几乎没有其他玩伴。弗农年纪更小的时候,曾经跟教区牧师的孩子一起玩,但牧师已经到另一个教区去了,新来的牧师还没结婚。大多数家庭地位跟戴尔家差不多的孩子都住得太远了,只能偶尔来访。
唯一的例外是内尔·维里克,她的父亲是孔伯利爵爷的部下。维里克上尉是个高大而驼背的男人,有双淡蓝色的眼睛,举止优柔寡断,虽然有很好的人脉,却没什么能力。他的妻子很有效率地弥补了他所缺乏的能力。她爱发号施令,是个金发碧眼、高大美丽的女子。她敦促丈夫取得现在的职位、住进这一区最好的房子。她有良好的出身,却像她丈夫一样没有祖产;然而她决心要挣得成功的人生。
弗农跟乔都觉得内尔无聊死了。她是个瘦弱苍白的孩子,有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眼皮跟鼻尖微微带点粉红,什么事情都不在行,跑不动、不会爬树,总是穿着上了浆的白棉布洋装,最喜欢的游戏是扮家家酒。
迈拉非常喜欢内尔。“真是个道道地地的小淑女。”她常这么说。在维里克太太带内尔来喝茶的时候,弗农跟乔都表现得好心又有礼貌。他们试着想出她会喜欢的游戏,当她终于直挺挺地坐在母亲身旁,乘着出租马车离开时,他们常会开心地欢呼起来。
弗农第二次放假时,就在摘下黄蜂巢的著名事件之后,关于鹿野庄的第一波谣言传开来了。
鹿野庄是紧临着普桑修道院的地产,属于年迈的查尔斯·阿林顿爵士。戴尔太太的朋友来吃午餐时,聊起了这个话题。
“这事千真万确,我是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听到的。鹿野庄被卖给了那些犹太人,对,没错。喔,当然啦,他们有钱得不得了,对,我相信是很惊人的价格。买家姓莱文,不,不,不,听说是俄罗斯裔的犹太人。喔,这件事实在是相当糟糕。依我看,查尔斯爵士真是太惨了,对,当然还有约克郡的地产,我听说他最近亏了一大笔钱。不,不会有人去拜访的,这是当然的啰。”
乔跟弗农都乐陶陶地兴奋着,细心地打听所有关于鹿野庄的琐碎消息。最后那些陌生人总算抵达,搬了进去。更多类似性质的议论出现了。
“喔,这真是太糟糕了,戴尔太太……就跟我们想的一样……让人纳闷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期待什么呢?……我敢说他们会把这里卖掉然后搬走。对,是全家人。他们家的儿子跟弗农差不多大……”
“我很想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样子的,”弗农对乔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他们呢?我们认为学校里的某个男生是犹太人,可是他早餐吃培根,所以他不可能是犹太人。”
事实证明,莱文家族是笃信基督的那种犹太人。星期天时他们出现在教堂里,占坐了一整张长椅。会众们充满兴趣地屏息以待。先出现的是莱文先生——身体圆胖结实,长大衣紧紧包在身上,有个特大号的鼻子跟发亮的脸。然后是莱文太太——很惊人的景象——大得不得了的袖子!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串串的钻石项链!还有一顶装饰着许多羽毛的大帽子,罩着紧致的黑色鬈发。跟他们一起来的是个小男生,有一张黄色的长脸,一对招风耳,个子比弗农高得多。
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们,一等礼拜仪式结束,他们就坐进车里离开了。
“唷!”克拉比崔小姐说道。
小团体一个个成形,忙着说长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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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那样很烂。”乔说道。她跟弗农一起在花园里。
“什么很烂?”
“那些人。”
“你是说莱文家?”
“对。为什么每个人都对他们这么坏?”
“嗯……”弗农试着要表现得公正无私,便说道,“因为他们确实看起来怪怪的。”
“嗯,我觉得人真是禽兽。”
弗农沉默了。在环境影响下变成叛逆分子的乔,总用他从没想过的观点来看事情。
“那个男生,”乔继续说道,“虽然他有那么一对招风耳,可是我敢说他人很不错。”
“不见得吧。”弗农说,“不过有人搬来住是很棒。听凯特说,莱文家打算在鹿野庄挖一座游泳池。”
“他们一定有钱得不得了,有钱到吓死人。”乔说道。
有钱人对弗农来说没多大意义。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些。
有好一段时间,莱文家都是人们闲聊八卦的大好材料。鹿野庄在装修!从伦敦请工人来!
有一天维里克母女来喝下午茶,内尔一跟弗农他们到花园后,就告诉大家这个引人注目的大消息。
“他们有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
那时候汽车十分稀罕少有,在北约克郡的这个小村子里更是没人见过汽车。羡慕如风暴一样摇撼着弗农。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还有一座游泳池。”他低声嘟哝。
这真是太过火了。
“那不是游泳池,”内尔说,“那是一个低地花园[2]。”
“凯特说那是游泳池。”
“我们的园丁说是低地花园。”
“什么是低地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