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这个地方,你出生并且度过大半童年的地方,叫做普桑修道院……”
格林震惊地打断他。
“普桑修道院?哎呀,我昨天才开车载布雷纳先生到那里去呢。你说那里是我旧家,可是我完全没有认出来呀!”
他突然间自信满满,还觉得轻蔑。这整件事都是漫天大谎!当然是了!他一直都知道是这样。这些人很诚实,但他们弄错了。他觉得放心,稍微开心了一点。
“后来你搬去住在伯明翰附近,”赛巴斯钦继续往下说,“你在伊顿公学读书,之后念了剑桥。后来你去了伦敦,在那里学习音乐,还写过一出歌剧。”
格林笑了出来。
“先生,你大错特错了。哎,我根本分辨不出音符。”
“战争爆发后,你从军,在骑兵队有一个职位。你结了婚……”他顿了一下,但格林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去了法国。隔年春天,军方回报你‘已阵亡’。”
格林无法置信地瞪着他,这又臭又长的故事是怎么回事?他对此毫无印象。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他很有信心地说,“戴尔先生一定是所谓的‘另一个我’。”
“弗农,我们没有弄错。”简说道。
格林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向赛巴斯钦。她语调里那种确信的亲密感,比别的东西更能说服他。他想着:“这真可怕,这是梦魇,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他整个人开始发抖,没有办法停止。
赛巴斯钦站起来,用放在墙角某个托盘上的材料调了一杯强劲的酒,然后端来给他。
“把这个喝下去,”他说,“然后你就会觉得好些。你受了惊吓。”
格林大口喝下那杯酒。这让他稳定下来,颤抖停止了。
“先生,请在神面前发誓,”他说,“这是真的吗?”
“我在神面前发誓,这是真的。”赛巴斯钦说。
他把一张椅子往前拉,紧靠着他的朋友坐下来。
“弗农,老朋友——你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格林盯着他看——充满苦恼的凝视,似乎有某样极其细微的东西在颤动着。这样努力回想是多么痛苦啊。有某样东西——那是什么?他狐疑地说道:“你……你长大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赛巴斯钦的耳朵,“我似乎记得……”
“赛巴斯钦,他记得你的耳朵。”简喊道,然后她走到壁炉架旁边,把头靠在上面开始大笑。
“别笑了,简,”赛巴斯钦站起来,倒出另一杯酒端去给她,“这是给你的一帖药。”
她喝了下去,把玻璃杯递还给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我很抱歉。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格林继续探索他的发现。
“你……你不是我的手足,是吧?不,你住在隔壁。对了……你住在隔壁。”
“这就对了,老友,”赛巴斯钦拍拍他的肩膀,“别急着去想——记忆很快会回来的,放轻松。”
格林注视着简。他怯懦却有礼貌地说道:“那么你是……你是我姐姐吗?我隐约记得有一位姊妹。”
简摇摇头,她说不出话来。格林脸红了。
“我很抱歉。我不该……”
赛巴斯钦打断他。
“你有一位表妹跟你们一起住。她的名字是约瑟芬,我们叫她乔。”
格林陷入沉思。
“约瑟芬——乔。对,我似乎记得关于她的某件事。”他顿了一下,然后很可悲地再度重复,“你确定我不叫格林吗?”
“相当确定。你还是觉得那是你的名字?”
“对……而且你说我创造音乐……我自己的音乐?那种高水准的东西……不是爵士乐什么的?”
“对。”
“这一切全都显得……呃,很疯狂。就只是这样……疯狂!”
“你绝对不要烦心,”简温柔地说道,“我敢说,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你这些事情是错了。”
格林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他觉得头晕目眩。
“我该怎么做?”他无助地问道。
赛巴斯钦毅然决然地提出答案。
“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你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我会去跟老布雷纳商量,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他会理解的。”
“我不想让他有任何不便。他对我来说一直是好得不得了的老板。”
“他会理解的。我已经告诉他某些事情了。”
“那车子呢?我不想让别的家伙开那辆车,它现在跑得可顺了……”
他再度变成那个司机,专注于他的职责。
“我知道,我知道。”赛巴斯钦很不耐烦。“可是我亲爱的伙伴,重要的是尽快让你恢复正常。我们得找个第一流的医生来治疗你。”
“医生跟这档事有什么关系?”格林起了些敌意。“我健康得很。”
“或许是,但还是该请个医生来看看。不是在这边——是在伦敦。我们不希望有人在这里说闲话。”
他声调里有某种东西引起格林的注意。他脸上泛起一阵红。
“你是指开小差的事情……?”
“不是,不是。说实话,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格林疑惑地望着他。
赛巴斯钦想着:“好吧,我想他迟早得要知道的。”他大声说道:“你知道……你妻子以为你死了,所以她已经再婚了。”
他有点害怕这些话会造成的效果,可是格林似乎用一种幽默的态度看这件事。
“那样确实有点尴尬。”他咧嘴笑着说道。
“你不会觉得有点难过吗?”
“人不可能因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而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就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考虑这件事。“戴尔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我喜欢她吗?”
“呃……是的。”
可是那个大大的笑容再度出现在格林脸上。
“而我却这么肯定地认为自己没结婚!不过……”他的脸色变了,“这一切还是相当可怕!”
他突然望向简,就好像在寻求保证。
“亲爱的弗农,”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平静而随性的声音说道:“你说,你载着布雷纳先生到普桑修道院去过。你有没有……有没有见到那里的任何人?那房子里的任何人?”
“我见到切特温德先生,还在花园里见到一位应该是切特温德太太的女士,她一头金发、长得很漂亮。”
“她……她看见你了吗?”
“看到了啊。她似乎……唔,似乎吓着了,脸色死白,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
“喔,神啊。”简说着,忍住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格林安静地思索着这件事。
“或许她以为她认识我,”他说,“她过去一定认识他——认识我。这让她吓了一跳,对,一定是这样。”
他对于自己解出谜题感到相当愉快。
他忽然问道:“我母亲有一头红发吗?”
简点点头。
“那么就是了……”他歉疚地抬头。“抱歉,我只是想到了某件事。”
“我现在去找布雷纳,”赛巴斯钦说,“简会照顾你。”
他离开了房间。格林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两手托着头。他感觉到极度不舒服,极度悲惨——特别是对于简。显然他应该认识她,但他不认得。她刚刚才说过“亲爱的弗农”。其他人认得你,你却觉得他们只是陌生人的时候,实在尴尬极了。如果要对她说话,他想他应该叫她简——可是他叫不出口,她是个陌生人。但他猜想他必须要习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必定是互称赛巴斯钦、乔治跟简——不,不是乔治——是弗农。弗农,这个名字很蠢。可能他本来是某一类的蠢蛋。
“我想,”他一边想,一边绝望地试着逼自己想明白,“我一定曾经是某一类的蠢蛋。”
他觉得孤独得可怕,自己竟脱离了现实。他抬头看见简在注视他,她眼中的怜悯与理解,让他觉得稍微不那么孤独寂寞了。
“一开始真的相当可怕,不是吗?”她说道。
他很有礼貌地说道:“是蛮困难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处境。”
“我了解。”
她没再说话了,就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他的头往前点,开始打瞌睡。他只睡了几分钟,但却感觉自己睡了好几个小时。简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他身体一颤醒了过来,她很快地说道:“没关系的。”
他盯着她看,呼吸急促如喘息,那么他还在噩梦中了,他并没有醒来,而且还有某件更糟的事情要来了——某件他还不知道的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为什么他们都用那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简突然站了起来。他狂乱地喊道:“留下来陪我。喔!请留下来陪我。”
他不能理解她的脸为何突然间痛苦得扭曲了。他说了什么,让她看起来那个样子?他又说了一次:“别走,留下来陪我。”
她又在他身边坐下,然后用双手握着他的手,非常温柔地说:“我不会走开的。”
他得到抚慰,放下心来。一两分钟后,他又开始打瞌睡。这回他平静地醒来。房间就跟刚才一样,他的手仍然在简手中。他羞怯地开口说道:“你……你不是我姐姐?你以前……是我的朋友吗?”
“是的。”
“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他停顿了一下,然而心中的信念变得愈来愈强烈。他忽然脱口说道:“你……你是我的妻子,是吗?”
他很确定。
她把手抽走了。他无法理解她脸上的表情,这让他害怕。她站了起来。
“不,”她说,“我不是你的妻子。”
“喔!我很抱歉,我以为……”
“没关系的。”
就在这一刻,赛巴斯钦回来了。他的眼睛望向简,她脸上带着有点扭曲的微笑,说道:“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简与赛巴斯钦长谈到深夜。该做什么?该告诉谁?
必须考虑内尔的处境。理论上应该先通知内尔,这件事情与她关系重大。
简同意了。“如果她还不知道的话,是该通知她。”
“你认为她知道?”
“嗯,显然那天她当面见到弗农了。”
“是的,不过她一定以为他们只是非常相似而已。”
简默默无语。
“你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
“不过这真要命,简,如果她认出他了,她应该会做点什么……找出他或者布雷纳在哪里,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了。”
“我知道。”
“她不可能认出他。她只是看到布雷纳的司机,这位司机跟弗农很像,像到让她大吃一惊,她受不了就跑走了。”
“我想是这样。”
“简,你在想什么?”
“赛巴斯钦,我们就认出他了。”
“你指的是你认出他。我是得到你的通知。”
“可是你在哪都认得出他吧,不是吗?”
“对,我会认得……可是话说回来,我跟他这么熟。”
简厉声说道:“内尔也是啊。”
赛巴斯钦眼神锐利地看着她,说道:“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认为真正发生的是什么状况?”
简顿了一下才开口。“我认为内尔在花园里突然遇到他,然后认为他是弗农。随后她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容貌相似,才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唔……那跟我说的差不多嘛。”
他有点惊讶地听到她顺从地说道:“对,是这样。”
“差别在哪里?”
“其实没什么差别,只是……”
“只是?”
“就算他不是弗农,你跟我都会想要相信他是。”
“内尔不会吗?无疑地她在乎乔治·切特温德的程度及不上……”
“内尔非常喜欢乔治,但弗农是她曾经爱过的唯一一人。”
“那就没错了。或者那样还更糟?这真是一团乱麻……还有他的亲人呢?戴尔太太跟本特家族?”
简斩钉截铁地说道:“在告诉他们之前必须先告诉内尔。戴尔太太一知道这事就会对整个英国大鸣大放,那样对弗农和内尔都不公平。”
“对,我想你是对的。我的计划是这样,明天带弗农到伦敦去看一位专科医生——然后照着他的建议做。”
简说好,她认为这是最好的计划。她起身要上床睡觉。在楼梯上她停下来,对赛巴斯钦说:“我在想,唤回他的记忆到底对不对。他看起来这么快乐,喔,赛巴斯钦,他看起来好快乐……”
“你是说,当他是乔治·格林的时候?”
“是的。你确定我们是对的吗?”
“是,我很确定。处于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正确的。”
“我想这样确实不自然。最奇怪的是,他看起来这么正常又普通,而且又很快乐……赛巴斯钦,这就是我过意不去的地方——快乐……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对吧?”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hr/>
[1]弹震症(shell-shocked),因为耳闻、目睹炮弹爆炸,受到惊吓后所产生的精神病。